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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尤佳开车进院儿时，老爸尤兴业正眯缝眼睛，躺在摇椅上喝茶水、听京戏，还时不时跟着伴奏嚎两嗓子。 那脖子扯得筋脉突起，唱到最高调的时候嗓子都拔得劈叉了。 尤佳停好车，打开后备厢往屋里倒腾东西，瓜果糖茶，螃蟹大虾，应有尽有。 最后一趟路过尤兴业身边时，她瞄了眼小木桌上的卤花生和煮毛豆，笑着逗他：“哎哟老头儿，小日子过得挺滋润呀？” 尤兴业慢悠悠地关掉录音机，摸着光溜溜的脑袋站起来，抖抖裤子上的褶儿，满足地说道：“那是必须的。我老闺女回来啦？” 他一边招呼一边往尤佳手里瞄，慢慢凑到跟前小声问：“给你王姨买东西了吗？我上次说她喜欢那种紫色带牡丹花的羊毛衫……” 尤佳抬起一条胳膊，把一个精美的包装纸袋怼到尤兴业眼前：“买啦买啦！你恨不得一天提醒我八百遍，我忘了什么也忘不了这个。” 尤兴业憨乐：“你这大领导日理万机，我不是怕你忘了吗？” 尤佳白了他一眼：“你可拉倒吧。我看这男人不管多大岁数都是一个样儿，年轻的时候娶了媳妇忘了娘，老了以后娶了媳妇忘了孩儿。” 尤兴业去接尤佳另一只手里的东西，生怕尤佳再多话：“少说两句吧，你王姨知道你今天回来，老早就开始准备吃的。你妈去世这几年，你又不在身边，我过的是什么日子？能比上现在的一半吗？老头儿想找后老伴儿多难呀，你爸我能遇上你王姨，那就是走了狗屎运！你的负担也轻了！孝敬孝敬她不应该嘛？” 尤兴业这话说得倒也没错，王姨确实挺好的，自打和尤兴业结婚，一心一意踏实过日子。她儿子当年买房子钱不够，尤兴业想以继父的名义赞助一部分，她坚决不肯。听多了孤寡老头老太太在奔赴人生第二春的路上受骗的故事，王姨简直就是个会发光的天使。 尤佳真心感谢王姨，虽然暂时还不习惯叫妈。平时调侃归调侃，该表的孝心从没有含糊过。 尤佳没把自己当外人，进屋脱了外套就去厨房洗菜。 没过几分钟，王姨回来了，拎着好几个塑料袋。尤佳跑出去接应，发现都是些好吃的。她心头一软，想起妈妈在世时也是这样，知道她要回家，便去赶早市买最新鲜的蔬果，恨不得汇集世上最好的食材凑一桌饭菜，给孩子补充一辈子耗不尽的营养。 王姨一眼就看出尤佳瘦了，说要给她好好补补。尤兴业隔老远听见，冲着厨房的方向喊：“老王你随便做几个菜就行，昨晚还念叨腿疼，千万别累着。” 尤佳撇了撇嘴，心情复杂，一方面为老爸和王姨感情好而高兴，另一方面生气老爸拿自己当工具人，这话明摆着就是说给她听的。 尤佳纵然心里不爽，但该上道还得上道。说到底，她和尤兴业是亲父女，关系更近，那她就该对王姨客气点。 她将王姨推进屋：“阿姨，我给您买了件羊毛衫，您快去试试，厨房交给我，我难得回来一趟，您歇着。” 王姨不肯，说还是她来。尤兴业从外头窜进来，拉着王姨就往外走：“让你歇着你就歇着，佳佳随便做两个菜就行。”转头告诉尤佳：“你王姨昨天炖了排骨，在冰箱里冻着，你自己找找。” 尤佳瞪了尤兴业后脑勺一眼，一边挑虾线一边腹诽：“这老头儿可真行，果然不把闺女当外人。” 2 处理完大虾，尤佳去冰箱里找排骨。三层冷冻格，都塞得满满的。拖开第一层，是冻玉米和雪糕；第二层是她想要找的排骨；她出于好奇拖开第三层，竟看到一只收拾干净的鸡。 看身形，是本地的溜达大骨鸡。肉柴，但煲汤极鲜美，配上榛蘑和粉条，尤佳能吃两碗饭。大骨鸡炖蘑菇一直都是她最喜欢的一道菜，平时出去吃饭，总要点一份，但味儿都不地道，纯正的溜达鸡不可能规模饲养，这还真是只有回家才能吃到的美味。 因为那只鸡，尤佳心里又酸又暖，想起了她去世的妈，同时感受到了久违的爱，她甚至后悔怎么不给王姨再买件羽绒服呢。 这顿饭，尤佳做了四菜一汤，一家三口围着小饭桌，有说有笑吃了顿午餐。尤兴业简直让尤佳大开眼界，过去脾气爆臭的人，如今竟学会了给人夹菜叨鱼，王姨不让他喝酒，他这个远近闻名的酒罐子，还真就不喝了。 吃完饭，王姨去洗碗，尤佳陪尤兴业聊天。 “你真把酒戒了？” 尤兴业咂吧着嘴：“其实还是有点馋，但是你王姨不愿意让我喝酒，我不想惹她不高兴。” 尤佳揶揄道：“王姨真棒，真有力度！我妈当年那么劝你，都没效果。” 尤兴业憋着嘴，叹了口气：“闺女，你妈走了三年，我一个人过了三年，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我不能都跟你说，毕竟你独自在外也不容易。唉，我和一群老头去水库钓一天鱼，晚上回家，门口没人留灯，桌上没有热饭热菜。我费劲巴拉钓了半桶鱼，最后都喂了道上的野猫。那日子过的，甭提了……” 尤佳听明白了，点点头：“不错，知道念着我妈的好，也知道珍惜眼前人了。” 尤兴业习惯性摸脑袋：“我是真不想再去过那种没人管的日子，所以我得对你王姨好点，我得巴着点人家。” 尤佳点头：“明白，必要时也可牺牲亲闺女。没事儿，我愿意成全你对王姨的好，谁让你是我爸呢。” 尤兴业有点不好意思了：“你王姨人真挺好，对你也没说的。” 尤佳顿时想起冰箱冷冻格第三层的大公鸡，说：“王姨确实好。我看见她给我准备的大公鸡了，肯定还有榛蘑吧？她怎么知道我喜欢吃鸡？是你说的吗？那这么一看，你这个爸爸当得也还行。” 尤兴业讪笑，脸上的纹路抽了抽，又坐了会儿，端着他的小茶壶去外头晒太阳了。 3 尤佳坐到下午三点多，准备返程。 就在这时，王姨的儿子带着老婆孩子回来了，尤佳与他们相处得也算融洽，笑着上前叫大哥大嫂。 大哥见她似是要走的样子，问：“在家住一天嘛，难得回来一趟。” 尤佳客气地说：“公司里事情多，有时间我再回来，反正开车也方便。” 一番寒暄后，大哥大嫂带着小孩进屋去，尤兴业跟在他们身后，忽然冲尤佳飞了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尤佳一开始没懂。 尤兴业急得一直做口型，尤佳看了半天，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孩子。” 尤佳明白了，尤兴业这是在跟她给他的“孙子”讨要礼物呢。其实尤佳每次来都记得这茬，偏这次走得急，没有给孩子准备东西。可她爸这么火烧火燎的提醒，好像这是她欠着的不能不还的一笔债似的，她心里就有点隐隐的梗着。 但也不值当为这点事儿惹老爷子生气。尤佳翻出皮夹子里的现金，抽了五张追上去，当着大哥大嫂的面儿把钱塞进孩子的小裤兜里，说：“这是姑姑给大侄子买玩具用的。” 大哥大嫂赶忙往外掏，坚持不要，三个大人夹着一个孩子撕撕扯扯，看着像打架似的。 场面胶着，彼此热情似火，不是一家人，胜似一家人。最后还是尤兴业这个最合适发话的人，看准时机一锤定音：“姑姑给孩子的，你们不要就是嫌少！” 这话当着亲闺女和继子的面儿说，可真是有水平。 大哥大嫂便再也没推辞，把怯生生的孩子拉过来，说了句谢谢。 尤兴业放下小茶壶，走过来一把抱起“大孙子”亲了两口：“又长高了哟呵，给爷爷好好看看……呆会儿爷爷就带你去买玩具。”热乎小半天，才想起尤佳还站在旁边，赶紧扭过头对尤佳说：“快去吧，路上开慢点，到家来个电话。”说完，又抱着孩子亲热去了。 尤佳走了两步，忍不住扭头看了一眼，蓦然发现，尤兴业抱着“大孙子”和“儿子儿媳”围在一起，画面是那么那么的和谐，就像他是真正的爷爷，大哥大嫂是真正的儿子儿媳，半路亲情已亲密如血浓于水、坚固如铜墙铁壁，她这个亲闺女，多余得就像社区派来收集五好家庭资料的基层工作人员。 尤佳越想心里越不是滋味儿，正打算加快脚步灰溜溜地窜上车时，王姨拎着一包东西追了出来。 4 尤佳猛然想起冰箱里的那只鸡，心里的滋味儿因此稍稍回甘，命运待他不薄，亲妈早早离去，虽然亲爸不拿她当回事儿，但后妈是个好后妈呀。 尤佳听见王姨的呼唤，美滋滋地定在车门口，看着王姨小跑着下台阶、奔过来，她梳着短发、系着围裙、戴着套袖，怎么那么像她妈妈呀！尤其是现在，拎着大包东西要把她的后备厢塞满满的那股劲儿，就和她妈妈当年一样一样的。 尤佳冲着奔过来的王姨，在心里默默喊了声妈。 王姨气喘吁吁地走近，笑着说：“你这孩子，怎么说走就要走？” 尤佳说：“没有马上要走，正打算进屋和您告别呢。等以后不忙的时候，我再回来。” 王姨伸手弹开落在她肩头上的一片树叶子，递上手里的袋子，说：“你爸说你爱吃鸡，你把这个带上，阿姨特意给你准备的！” 尤佳忍耐着激动的心情，视线所及之处都是“妈妈妈妈妈妈”的弹幕。 可是，当她接过袋子时，终于发现了不对劲儿，这是……是……熏鸡？？ 尤佳愣住，好半天才缓过神，说道：“呀，熏……熏鸡呀……” 王姨说：“镇子上老姜头家的熏鸡，可抢手了，我排了二十分钟才买到。” 尤佳眼前的“妈妈妈妈妈妈”弹幕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安详地蜷在冰箱冷冻格里的溜达大骨鸡。 王姨发现异样，问：“你不爱吃呀？你爸爸说你爱吃的。” 尤佳赶紧堆出一个笑脸：“爱吃，我超爱吃！谢谢王姨，您太费心了！” 这时尤兴业端着茶壶走过来，喊道：“大孙子饿啦。” 尤佳就势也说：“王姨快回去吧，大哥大嫂这么老远赶回来，肯定没吃中饭。” 王姨心里挂念自己的儿子和孙子，一边匆匆往屋里走，一边挥手和尤佳告别，顺便推了尤兴业一把：“你送送佳佳。” 尤兴业滋溜一口茶水，点点头。 等王姨进屋了，尤佳举起手里的袋子，问：“我什么时候爱吃熏鸡了？我爱吃什么鸡你不知道？” 尤兴业两只手捂着小茶壶，嘿嘿尬笑。 “敢情冰箱里那只鸡不是给我准备的啊？” 尤兴业叹了口气，嗫嚅半天，一改常态，软着口气说：“你王姨原本也要给你准备一只大骨鸡带走，但是她收拾完这只的时候，就一直喊累。大骨鸡毛真多，一根一根拔可费劲了。我怕她累着，就说让她去买只熏鸡。你想想，我要是伸手收拾，就好像我对她不满一样，她会多想的。反正都是鸡，心意到了就行呗。” 尤佳看着手里的袋子，愣怔许久，点点头，随手把袋子扔进车里，又顺手把翘起的后备厢拍上。 妈妈还在时，她每次回家都会带一只收拾好的冷冻鸡走，所以每次回来，后备厢都会备一个整理箱，里面有保温袋。她想，幸亏刚才没让王姨发现整理箱和保温袋，否则多丢人！ 就好像她这辈子没吃过鸡似的，馋疯了吗？ 5 尤兴业看出尤佳难过，被第二春滋润出来的气势顿时萎靡：“佳佳，你别怪爸爸。爸爸讨好你王姨，讨好你王姨的儿子儿媳，讨好她孙子，还让你也跟我一起讨好他们，是因为……是因为爸爸真的……害怕再过回你妈不在的那种日子。” 尤佳心中发酸：“你这样说我很愧疚，都怪我没有照顾好你。” 尤兴业摆摆手：“你爸我才五十八，你年纪轻轻的大姑娘能照顾我什么？我需要的是自己的家。” 尤佳哽咽：“但是我没家了，爸。” 尤兴业眼眶有点红，良久，抹了把脸：“只要你愿意，这里还是你的家。你以后也会有自己的家。” 尤佳点点头，想起上午的时候，她还觉得自己和爸爸更亲近，到头来却发现，那只是她的一厢情愿。 她叹道：“爸你回去吧，免得王姨他们多想。” 尤兴业有点愧疚地定在那儿，坚持目送尤佳上车、前行。 透过后视镜，尤佳看见尤兴业一直站在门口，用力挥手，直到她转弯，她昔日的家、她的爸爸、她的挂念，一切的一切，戛然而止。 那个瞬间，她感觉自己就像一粒被挤出豆荚的豆子，匆匆落在茫茫大地上，再也找不回自己的壳，找不回属于自己的位置，不得不开始流浪。 她被亲情放逐了。 在服务区休息时，尤佳把那盒熏鸡落在了餐厅的椅子上。准备上路前，她再次打开后备厢，看着那个空空的整理箱，还有没派上用场的保温袋，顿时泪如雨下。 原来，归去来间，妈妈离开那一刻，后备厢空了那一日，便是自己无家可回之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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