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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同学群里一片尬尴的沉默，直到团支书赵刚放出几张照片才热闹了些。 屏幕上是两个龙凤胎宝宝，一岁多的样子，穿着蓝色汉服，眼睛大大，小脸圆鼓鼓，呆萌可爱的样子，仿佛可以治愈世间的一切不美好。 那是袁卫东的两个孩子。 袁卫东老婆得了尿毒症，之前一直在做透析，现在已经找到了合适肾源，可家里已被病人掏空，实在拿不出多少钱，又有两个孩子要养。团支书于是号召大家给他捐款。 他们这个年纪，大都事业有成、生活稳定，捐个千儿八百都是毛毛雨，何况同窗四载，情怀与情谊俱是发酵期。可赵刚说了几次，群里同学却应者了了。 因在大多数同学心中，袁卫东是妥妥的渣男。 邱洁的好友誉静发来消息：果然因果轮回，报应不爽，渣男自有天收。 邱洁没有回复，她的视线被两个萌娃所吸引。那挺直的鼻子，一对招风般的大耳朵，简直就是袁卫东的翻版。 一边看，邱洁心里翻滚着各种情绪，有惊诧、酸涩，有对命运之手的敬畏，亦有一丝丝报复的快意。 邱洁和袁卫东曾是七年的恋人。 那时她是校文学社的社长，袁卫东是五班的班长。有一次他投来诗稿，她被他诗中流露出的才华所惊叹，那匪夷所思的意象，那澎湃丰富的比喻，都让她对他刮目相看。 不久学校组织辩论赛，他们被分到一个组，她口齿伶俐，才思敏捷，但过于感性，袁卫东则沉稳刚健，长于从逻辑上捕捉对方的漏洞。 他们配合默契，拿下了第一名。 后来袁卫东常常来找她一起去校外的小馆子去吃饭。一次她无意中得知，袁卫东家境贫寒，一直靠助学贷款生活。待下次他再邀她，她只说要减肥，食堂里的饭更能让她达成目标。 他知道她的善良，默默感动。 2 他们大二时开始相恋的，之后在校园里度过了耳鬓斯摩的三年。 毕业时，邱洁父母托人给她安排到了本市的一家大型国企，袁卫东则应聘到了省城的一家电视台。但异地恋并没有让他们的感情消磨掉，反而成为一种奇异的黏合剂。 只是，袁卫东的工作不太顺利，他虽然能力强，肯吃苦，但性子直，不懂变通，所以在电视台并没有得到重用。一起去的业务能力远不如他的人都转成台聘，只有他，还一直拿着实习生的工资。一个月八百块，他一个大男人怎么生活？ 邱洁心疼他，常在电话里安慰他，给他寄钱。她一个月两千五百块钱，给他寄一千五，自己只留一千。 那时她是他的精神缪斯。他给她电话，常常打到电话滚烫也舍不得放下。 这样过了两年，袁卫东的情况并没有得到好转，他郁郁不得志，亦对自己的能力有了置疑。 邱洁也替他着急，一次她无意中从同学那里得知，深圳一家电视台正在招人。沿海城市开放包容，不搞内陆人际关系那一套，只要有能力，就能得到重用。 邱洁心动不已。她给袁卫东打气，人挪活，树挪死，何必在一棵树上吊死。多尝试尝试，大不了重头再来，我跟你一起去！ 袁卫东被她的豪气打动。两人一起辞了职，千里迢迢奔赴深圳。 邱洁父母得知女儿背着他们放弃了稳定轻松的国企工作，气得大半年时间都没搭理她。 那时，深南大道上鲜花盛开，每一朵都是迎接他们的笑脸。他们租住在顶楼的一个小阁楼里，阁楼低矮，需弯着腰踩着咯咯吱吱的楼梯才能蜿蜒到达。 潮湿闷热的天气让他们每一刻都汗津津的，即使这样，他们也是快乐的。 很快，袁卫东凭着过硬的技术顺利应聘到了电视台，邱洁则在一家广告公司给人写文案。 在新的单位，袁卫东如鱼得水，工资水涨船高。不久，他们从阁楼搬到两室一厅的宽阔住处。 搬家那天，邱洁把以前阁楼里的旧东西都扔了，那些一百块钱的沙发，五十块钱的餐桌，二十块钱的窗帘……她说：咱们以后就是有钱人了，这破烂配不上咱们了。 只是袁卫东此后越来越忙，总有采访不完的任务。邱洁一个人在屋里等他，深圳不是家乡，没有亲人朋友，同事之间淡如水，她只有袁卫东一个人。她常常等着等着便熟睡过去。 慢慢的，心里也有些莫名恐慌。 3 十一的时候，邱洁一早和袁卫东商量着一起去大梅沙玩。但放假前一天晚上，袁卫东却抱歉地对说，领导临时给了他一个出差任务，他得外出采访，不能陪她一起出去玩了。 邱洁虽然失望，却知道工作大于天，个人的一切情绪自然应该让位于事业。她挤出一丝笑容说，那我一个人去了，祝你采访顺利。 袁卫东没有说话，摸了摸她的头。 七天假期，袁卫东去了七天，大梅沙人如潮涌，邱洁却觉得孤单异常。有时给他打电话，他不接，只回消息说，在采访。 假期结束时他回来，躲在书房，说是要整理采访资料。 邱洁心里突然有不祥预感。那天，她趁他上班，打开了他的电脑，在一个隐藏着的文件夹里，她发现了袁卫东和另一个女孩的合照。他们亲密无间，或揽着肩或搂着腰，如同交颈鸳鸯。 邱洁如遭雷击。 多年以后，邱洁依然能清晰回想起当时的感受，那是一种时间消亡周围一切都不复存在的感受，是一种瞬间从鲜活到枯萎的感受。原来当一个人痛苦到极至的时候，不是痛哭，不是摔打，而是麻木，是心死。 那天，是他们恋爱七年纪念日。 原来，被当垃圾一样扔掉的，除了那些旧家具，还有她。 咽下愤恨，不甘，痛苦和怨怼，邱洁给袁卫东发了一条分手短信。 袁卫东回了三个字：对不起。 她七年的青春，就这样喂了狗。 没有了袁卫东的深圳，再好也不适合她。这里四季不分明，分不清冬夏，亦辨不出人心。邱洁辞了职，拎着简单的行李回到了老家。 去时她雄心壮志，回来时她灰溜溜如丧家之犬。 回去后，邱洁在父母的帮助下找了一份闲差，一边上班一边捡起课本复习考研。她心里憋着一口气，她想让袁卫东看看，离了他，她还是那么优秀，还可以活得很好。 在职研究生上完后，她又辞了职考上了博士。那些年她发疯般地学习，好像学习可以填满内心的一切空洞，只有拿起书本时，她的内心才不会那么彷遑。 她的博士生导师是领域内有名的大家，她是她的关门弟子，在整个学术界也举足轻重。在同学群里，她更是重新得到关注，每次只要她一发言，附合的便是一大堆。 4 母校校庆，邱洁作为优秀学生代表在大礼堂侃侃而谈，她腹有诗书气自华，举止优雅，是整个系的骄傲。但这么多年，她始终单身一人。她遇到过形形色色的男人，有时是相亲，有时有偶遇，有两个，条件也很不错，甚至到谈婚论嫁的地步，但最后，她都退缩了。 好像都差了点东西。 直到现在，同学们都已结婚生子，只有她孤家寡人一个，她成为真正的大龄剩女，相亲对象也早已从未婚优质男沦落到了离异带孩油腻男。 她和袁卫东曾是同学眼中的爱情典范，但随着他俩的分手，袁卫东劈腿、抛弃相恋七年的女友爱上白富美的故事在同学们中传得沸沸扬扬。在那个版本里，袁卫东冷血薄情，嫌贫爱富，为了向上爬不择手段，令人不齿。 对此邱洁从不多说一句，她只对好友誉静说，在我心里他已死了，他的一切跟我毫无关系。 袁卫东虽然也在同学群里，但大数时间，他只静静地趴着，他有着一个渣男必然的修养：不炫耀，不刷存在感。 但现在，同学群里这突如其来的一幕却让邱洁心朝起伏。她想了想，还是从支付宝上给赵刚转去了五千块钱，留言里，只简单附了两个字，捐款。 很快，她收到赵刚的短信，晚上有事没？咱们见见？ 团支书赵刚是个热心人，这么多年，同学群一直热热闹闹，大都赖于他活跃气氛，时不时来个回忆杀，发些旧照片，放首大学时的老歌，让人在平淡泛味的中年生活里，时常想起那肆意的无忧无虑的青春岁月。 邱洁答应了。 他们在一个茶馆见了面。多年后，赵刚还是圆圆乎乎，一副老好人的样子。他殷勤地给邱洁洗茶、斟茶，你尝尝，这是他们这里最好的高山玉露茶，每年也就几斤。 邱洁一口喝下，他笑着给斟了第二杯，我的大才女，你好歹先品品再喝啊。说起来，我们都老了，只有你没啥变化。 邱洁放下杯子，支书，别绕弯子了，有啥话你就直说吧。 赵刚短暂停了一下，试探着说，邱洁，你是不是还恨着袁卫东？ 邱洁笑了一下，捋了一下垂到额前的碎发说，你也太小看我了吧？这世上男人千千万，难道我非得吊死在他袁卫东这棵歪脖子树上？我给他捐钱，只是看在他是咱同学的份上，要是你赵支书家里出事，我肯定也不会袖手旁观。 赵刚被她噎了一下，却并不在意，只说，卫东他，这么多年其实一直都在默默地关注着你。 邱洁冷笑着说，关注我什么？是想看我过得有多惨吗？是想秀一下自己的优越感吗？他袁卫东当年抛弃了我，自己快快活活地娶妻生子，我却因为始终在心里对他念念不忘所以没有结婚？他也太看得起自己了。 赵刚摇摇头说，邱洁，你的智慧哪儿去了？袁卫东哪有你说的那么龌龊？他这些年，过得也没你想像中的那么好。 5 到深圳的第二年，是他们的情感疲惫期。 那时，为了让袁卫东更好地和领导同事打成一片，邱洁当年对他进行了一系列的改造。她让他穿他不喜欢的西装去上班，因为袁卫东个子高，走起路来有些驼背，每天晚上吃完饭后，邱洁还强迫他背对着墙直立半个小时。 为了获得事业上的更高起点，她还让他抽出时间来学粤语。 袁卫东本身没啥语言天赋，学起来很痛苦，他提出过抗议，但都被邱洁“为了以后更生的生活”所打断。 而此时，他曾经的一个采访对象向他表达了好感。 那个女孩妖娆丰满，风情万种，不同于邱洁的书卷气，加上在邱洁这边的内心压力，袁卫东没能克制自己，感情恍惚了一下。 但和那个女孩相处一段时间后，他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和对方之间的鸿沟。 但此时，邱洁已和他分手，一切都已来不及。 这些年，他无时无刻不生活在愧疚和自责里。他在三年前结婚，他的妻子也不是什么白富美，只是私立医院的一个小护士。他在深夜喝酒喝到胃出血，挂急诊时正好她值班。她的温柔与耐心打动了他。 这是邱洁第一次这么详尽地了解袁卫东的思想和生活，这么多年，她一直提着一口气生活，她用他的错误来惩罚自己，不相信男人，无法投入任何一段亲密关系。嘴上说着不在乎，内心却始终在以受害者的心态来生活。 她自尊又敏感，跟自己和世界较劲，一边云淡风轻告诉自己要遗忘，一边刻骨铭心地恨着。她把他钉在渣男的耻辱柱上，恨不得让他成为全民公敌，永世不得翻身。 邱洁长长吐出一口气，紧握着手中的茶盏。赵刚趁机说：这个周末，我和几个同学约好了一起去深圳看他，顺便把捐款给他，他老婆的病不能再拖了。要不，你跟我们一起去吧。 邱洁点了点头。 6 在袁卫东老婆的病房，邱洁见到了阔别多年的袁卫东。他正在给她老婆擦脸，塌着肩，躬着背，眉目间颇有些愁苦的意味，是一个典型的被生活所摧折的中年男人的形象。 他早已不是她记忆中光芒万丈意气风发的少年。邱洁只觉眼睛发酸，用力吸了吸鼻子。 袁卫东一抬眼看到同学中站着的邱洁，眼睛顿时亮了。他克制而热情地和同学们打招呼，请他们坐下，还要忙着给他们倒水拿水果，都被赵刚拒绝了。 袁卫东的老婆半躺在病床上，是一个长相普通却眉眼和善的女人。看到袁卫东的同学们都来看她，女人感动得不行，一个劲地说：卫东有你们这么好的同学，真是太幸运了。 病房不宜久待，只说了几句话，赵刚便代表大家向袁卫东夫妻二人告别。袁卫东执意要送他们。此时护士叫袁卫东去医生办公室，赵刚对邱洁说：我们先去停车场等你，你等卫东出来，跟他说一下，有什么需要跟同学们说，我们永远站在他身后。 十几分钟后，袁卫东从医生办公室出来。他们默契地一起向前走。邱洁转达了赵刚的话，袁卫东说了声谢谢。 他们相对无言地站着，内心里纵有千言万语，却不知从何说起。 最后，袁卫东说，能再看一眼你，我已心满意足了。 邱洁顿了一下，说：就要分别了，来，我们抱一下吧。 袁卫东展开双臂，轻轻拥抱了邱洁。 过去他们曾无数次拥抱过，但这个拥抱不同于任何以往。这是一个不含任何情欲的拥抱，这是一个彻底告别的拥抱。一个就此告别仇恨，一个从此放下自责。 从此他们轻装上路，无论前路是万壑千山，还是水路迢迢，都不会再有对方的身影。 邱洁在袁卫东绵长目光的注视下，一个人慢慢走向停车场。 微风送来馥郁花香，沁人心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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