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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的兄弟叫顺良

 岁月有情JH 2021-03-26

我们的兄弟叫顺良

2013.2.16

    我第一次见到顺良是1988年的夏天,那时,我刚大专毕业,爱人还是军校学员,他第一次请我去家里做客,见见他的家人,公开我们的恋爱关系。在爱人家里,他指着一个身材高大,行动迟缓的人向我介绍:这是我的兄弟顺良。

    一看就知道顺良是个不健全的人。他身板硕大,手和腿又瘦又长,躬身曲背,走路和站立有些摇摇晃晃,让人担心他会栽倒在地,但他已经习惯了那样走和那样站,基本能保持好身体的平衡。他眉骨高耸,两眼深陷,脸盘胖嘟嘟的,看人的时候有点斜视,那眼光不看人时有些呆滞,看人时放射出和正常人眼里相同光华。他穿戴整齐,干净而安静,除了没有劳动能力之外,吃饭穿衣基本能够自理。当爱人让他把我叫姐时,他听话地小声叫了一声。

    1991年新春时节,我休产假在家里住了几个月,对顺良有较多的认识。其时顺良穿的衣服都是爱人的旧军装,村里的人给他取一个绰号叫“老军干”。他很爱惜身上的军装,常常在太阳底下自己抚着衣襟笑,或者弹着身上他想象的灰尘。姐夫妹夫爱开玩笑,说要他的军装穿,他就把衣服藏起来,如果找不到地方藏就抱在手里,特别不安。有时候吃完晚饭,姐夫妹夫们坐在家里聊天,开玩笑说不回家了,要跟顺良睡。他吓得赶紧去睡觉,占好自己的床。

    一次,我去厨房盛饭,顺良正在厨房准备盛饭,见他行动迟缓,我就接过他的饭碗帮他添了饭,他从我手中接过饭碗时,说:“哎呀,么吃哽到了。”这是我老家的一句幽默的客套话,意思是我盛的饭他受用不起,会让他受宠若惊地噎着了。听他这么说我感到特别可乐,想不到顺良还会开玩笑。

    家里除了姐姐妹妹、姐夫妹夫常来之外,村里人也喜欢来家里坐,他们都喜欢跟顺良逗乐。有人问:等你哥哥回家了把你带到海南去好不好?他说:带到海南去吗?好。问:带到海南去把你丢了或卖了好不好?他说:丢了卖了吗?不去。人们和他逗趣时,他会高声大笑,笑过后又会长叹一声,他知道这是开玩笑,因此非常配合;而那叹息中,仿佛也有他身不由己的无奈。婆婆说:“我的全良(爱人的小名)从来没有嫌弃过顺良,他回来要是去走个亲戚,还要带着顺良,也不怕顺良这个样子丢了他的人。”婆婆的言语中,有无奈更有欣慰。

哥   俩

    虽然我亲眼见过爱人在家里给顺良洗脸,和顺良共着一盆水洗脚并帮顺良蹉脚,用自己的剃须刀给顺良刮胡须,帮顺良剪头发,指导并要求顺良用压缩式抽水机抽水,和顺良聊天引着他说话和交流……但我对爱人和顺良的感情还是有些怀疑,我对爱人说:“你怎么会对他这样一个人有感情呢?他不能和你分享快乐,也不能和你分担艰难,你们之间没有感情上的交流。难道仅仅因为他是你的兄弟?”爱人说:他是看着顺良长大的,并曾经引着他慢慢学会走路。顺良小时还会唱歌,会做着动作唱“巴扎嗨”。爱人还说:如果自己没有考取军校,回到家里当农民,就有时间把顺良训练成一个劳力。自己好的命运却贻误了顺良,安知自己顺利的成长,不是因为占了弟弟的运气呢?我虽然不能理解爱人为什么对顺良有如此深厚的感情,但是知道·*顺良是他的兄弟,这就足够了。

    1992年秋天,爱人结束探亲假回海南后,我从大冶独自回家去接在家断奶的儿子。儿子还不会说话,十天不见,他显然记得我,而且有不少在家里的见闻想向我表达。他先拉着我的手到猪圈门前,指着猪“唔唔”有声,向我介绍家里有猪;再拉着我的手到晒场上,指着顺良“唔唔”有声,向我介绍家里还有这样一个叔叔。顺良走过来问我:“那个人呢?”平常都是爱人和我一起回家,而这次只有我一个人回来,他在表示对哥哥的关切。我故意反问他:“哪个人?”他笑笑说:“袁绪良。”这是爱人的名字,我平常是这样称呼他的,但这个称呼从顺良嘴里说出来,格外有趣。我忍住笑告诉他:“袁绪良回海南了。”他听后说:“哦,回海南了。那他没有叫你带点东西给我吃?”我才想到,爱人每次回家总会带点小吃给他吃,而我回家匆忙,还真没有带什么东西。我说:“下次吧,下次我记住给你带东西吃。”他听后笑咪咪地走了。我看着他摇摇晃晃的背影,心想:这就是爱人念念不忘的兄弟。

   1994年冬季,父亲突发心脏病逝世了,1995年春季小妹出嫁了,家里只剩下顺良和母亲俩。住在同村的二姐接管了顺良和母亲的日常生活,这样,母亲就能够抽身偶尔来海南和我们一起生活。婆婆来海南,她住一阵子就要求回家,如果在夏天,她担心顺良口渴了不会倒水喝,担心他不会挂蚊帐会被蚊子咬。如果在冬天,她担心顺良天冷了不会添加衣服,卧病在床吃不上热饭。

    有很多年,我们很少回家。偶尔回家,见到顺良,人们还是开着哥哥带他到海南来、再把他扔了卖了的玩笑,但这玩笑却让我们听着心里不是个滋味儿。因为父亲不在了,顺良从过去那个好玩的兄弟变成了一个明显的负担,总担心那玩笑中隐含着对顺良的排斥。虽然爱人一有机会回家,就一如既往地默默照料顺良,明确表态顺良是我们的兄弟,我们不会推卸赡养他的责任,但当时我们在外白手起家,住处窄逼,真的没有能力带上他。

    渐渐地,顺良的身体状况不如从前,患有严重的肠胃病,还有季节性软骨病,病了就卧床不起。婆婆为他浆洗补晒,照料他吃喝拉撤。

    2009年新春时节,母亲带顺良理发时顺路去大姐家,大姐发现顺良有一只眼睛白内障已经失明了。爱人知道这件事情后非常着急,他说:顺良已经是个行动不便的人,如果再瞎了眼睛,母亲照料起来更加困难,他自己的日子更加难过。他决定把顺良接到海南来治病,顺良没有身份证,只能坐火车,他回家去接顺良和母亲来海南。

    顺良终于要随哥哥来海南了,他很高兴。村里用车把他们送到武汉,武汉的朋友又帮忙把他们送到火车站。爱人带着一个行动迟缓的残疾人,一个老人和几包行李进了站。在武汉火车站,要乘自动扶梯去站台。爱人好容易让顺良和母亲站上扶梯,当感应扶梯启动时,冷不防顺良站不稳,巨大的身体向后倒下,把婆婆带倒了、把爱人压在扶梯上,用婆婆的话说“把电梯都吓停了”。爱人的一只手臂被扶梯上的棱刮出几道深槽,鲜血直流,所幸婆婆和顺良完好无损。到站台后,爱人又背着比他高大比他重的兄弟,一溜小跑赶上车。一路上,爱人不敢安睡。婆婆上厕所、顺良上厕所他都得陪同,而顺良因肠胃病,上厕所的次数特别频繁。我在三亚把他们仨接回家后,爱人就倒在床上,从早上八点呼呼睡到下午五点。

    顺良和母亲在海南住了一年半的时间,他先后摘除了两个眼睛的白内障,还基本治好了结肠炎,也找到了软骨病的根源是缺钾,当软骨病将发之时,只要服用两片补钾的药就好了。爱人为他备好药,顺良也会根据需要服用。

    顺良第二次摘除白内障时,爱人在医院里陪住,顺良想上厕所,爱人说:“你要我帮你上厕所,你知道我是哪个?”顺良说:“我不知道。”爱人听后有点伤感,说“我是你的哥哥,你叫我一声哥哥,我就带你上厕所。”顺良不好意思地笑着,并不叫。爱人有些动情,说:“我为你吃了那么多苦,你都不叫一声哥哥。你不叫你就在床上拉,我不管。”他还是笑着不叫。爱人生气了,说:“你不叫我,让你一个人在医院呆着,我回家不管你了。”顺良还是不叫,并告诉爱人他已经拉在床上了。爱人听后非常气忿,他拿件干净裤子扔给顺良说:“你自己换,我不管你。”这时顺良才笑嘻嘻地说:“哥哥,我冇拉在床上。”原来他是在和哥哥开玩笑。

    那一夜,兄弟俩睡在病房里聊天,顺良几乎能说出村里所有人的名字,也知道每家里人和人的关系,还知道村里谁家的儿子娶了谁做媳妇,生的孩子叫什么名字,谁的女儿嫁给谁,生的孩子叫什么名字,并向哥哥一一介绍。说得投机和激动,兄弟俩都难以入眠。爱人在电话里惊奇地对我说:顺良心里什么都知道呀!我对爱人说:都说顺良傻,其实他一点也不傻,他心里很有数。他是上天特派的一个使者,来到你们家来考察人心。

    顺良在海南的一年半时间里,家里有足够的零食和饮料,婆婆象照顾小孩子一样,隔一会给他一块盼盼面包,隔一会又给他一袋阿胶蜜枣,隔一会又给他冲杯麦片喝。婆婆耳背,爱人给她配了个助听器,她戴了一会儿再也不想戴了,说是戴上后哪里的声音都来了,吵得慌。我们和婆婆说话必须用很大的声音,但我发现,即使婆婆的眼睛没有看着顺良,顺良用很小的声音说一声“要喝茶”,婆婆总是听得见。她在顺良出生时吃药而损伤的听觉神经,有一根为了顺良而顽强地坚守着。

    爱人定期给顺良理发,还教他拖地,教他用哑铃锻炼臂力。他想培养顺良的自理能力、劳动能力。可婆婆却总是把顺良当一个小孩子,不让他干活。顺良当然很享受母亲的照料,喜欢了吃了睡睡了吃的日子。但他也有自己的小狡滑,当我们在家时,他就假模假式地拖地、或者举几下哑铃。爱人说:如果不是从小就被母亲惯着,他本来可能成为一个好劳力。如今,母亲惯着顺良四十多年了,她四十多年如一日兢兢业业地照料他,虽然她也跟我们抱怨,虽然她有时也气愤地狠狠地揍他,但当其他的儿女都各自有了自己的家庭后,母亲心里、眼里就只有顺良,这既是母爱的伟大,也是母爱的悲哀。

只有这一张三人同框照

    2010年国庆节,大姐的儿子要结婚,我们都回家去参加大外甥的婚礼。因为顺良没有身份证,我们还是坐火车回家(当时买车票不用身份证)。上车的时候惊心动魄,先是爱人背着顺良一路小跑,我和婆婆各拿一部分行李跟着跑。到了车门边,爱人先上车去放行李,我和顺良站在门边等待检票。上车的那一刻,顺良把脚伸到站台和车之间的缝隙里准备踏下去,底下是空的,有一米多深,要是掉下去很难把他提上来,而火车几分钟就要开了。我吓得一把抱住顺良,一边叫“不能放下脚,放下就掉下去了”,一边喊“谁帮帮忙,提他一下”。别的旅客都在我身后帮不上忙,有一个好心人替我拦住身后的人,不让人向前挤到我,他则用一只手在后背上撑着我的身体。而那个站在我们身边的检票人非常冷漠,她搭拉着眼皮看都不看顺良一眼,更不用说伸手帮扶一把,任顺良靠在我身上僵在那里、堵在门口,直到爱人放下行李折回来把顺良拉上车。我吓得出一身汗,手脚发软。一路上,婆婆、爱人和我都累得憔悴不堪,只有顺良能吃能睡,回到家面不改色。从那以后,顺良的身体好多了,他还是在老家过着自己悠哉游哉的日子。

    村里和顺良同年出生的人有三个,这三个人都有不同程度的残疾。另外两人先后夭亡,只有顺良平安地活到四十几岁,而且还基本健康地活着。姊妹们都会嗔他责他逗他笑他,但他是我们的兄弟,没有人嫌弃他。他长年和二姐生活在一起,有病了他们为他求医问药;大姐会关心他冬天冷不冷,为他做棉鞋,为他做加长线裤;大妹到夏天会给他买几条大裤衩;他一年四季上厕所用的手纸,小妹会为他准备充足;爱人出差到哪里,总是要找四十五码的鞋子买给他穿,如果他生病了,义不容辞地承担所有医疗费用;就连儿子假期回老家,也会象他的父亲一样,给顺良叔叔理个发。

    我曾经对爱人说:顺良是白活了一生,他的人生毫无意义。因为他没有做一件有益的事情,也不可能成一个家,除了吃和睡,什么都不会。现在,我觉得自己错了。其实,活着本身就是生命的意义,而顺良的人生意义还在于:他用自己的人生证实了母爱的坚韧,手足的情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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