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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我的鞋子

 窦小四 2021-03-26

我在我的文章《永远的四中》里写到过鞋子,原文是:“那时候物质匮乏,老师和学生,穿布衣布鞋的居多,衣服大多是裁缝店里花了几到十几手工,由裁缝用老牌的飞鸽缝纫机缝制出来的。而布鞋,最初都是由无数母亲的手,在农闲时候一针一线缝制出来的。”

可事实上,我几乎没有穿过布鞋,这不是因为富有。

那时候,父亲一边做着基层干部各种繁复琐碎的工作,一边和爷爷奶奶一起种植果园,又一边不停地试着开各种厂子,一边又四处跑着做各种生意。

而家里,总是有七八个孩子需要照顾,又养了许多牛羊,还有猪,还有鸡,还有狗,还有十几亩地,我的母亲,是根本不会有时间,说我来搬一把椅子坐下,在映红了姑娘的脸庞的二月的灼灼桃夭里,或者是在夏日黄昏的清凉舒适里,或者就在大雪纷飞时候,安然地坐在自己踏实而温暖的土炕上,就着昏黄的煤油灯来细细地只用穿旧了的衣服,和一根针线,来为我们姐弟悉心地做出许多双柔软舒适的布鞋来。

于是,隔三差五,父亲外出办事,经过龙山镇回来的时候,就给我们买鞋子,很大的尼龙袋子,每次都买一两大袋最少七八双。

父亲忙,也粗心,忙而粗心的父亲就循着男人粗线条的审美,买的鞋子也总是黑色或者灰色的运动鞋,永远是运动鞋,而不是布鞋或者皮鞋,因为那时候,布鞋这样手工朴拙的东西,是被人觉得了通身老土的根源上的自卑,是不能恬列在带着洋气的“商品”这个行列的,而皮鞋,又贵。

可孩子就是孩子,总是好动,总是爱踢腾,所以,鞋子总是破的很快。那时候,总体上物质还是匮乏,在我的印象里,父母永远给我们吃的很好,可是,穿的,从衣服到鞋子,就很将就。所以,就不可能说每个孩子都会有很多双鞋子,加之父亲母亲都忙,也总是没时间去赶集。

于是,就出现了和补鞋的老王打交道的事情,起先,我在小学的时候,从来没去过石板川,所以,破了的鞋子总是由母亲捎给上学的姐姐、婶婶或者邻人们去交给老王,后来去四中念书,就成了我自己到老王那里去补鞋。

再拿到手里,那补的不算很精致,却绝对结实的鞋子,就又可以陪着我在上学放学的路上,在操场上,在去地里和父母一起干活的路上与我患难与共,同甘共苦了。

日子总是这样,于是,我就特别渴望能有一双,甚至很多双像我的女同学们一样的,穿在脚上,就能让自己的少女的脚看起来不那么笨重,不那么僵硬的大,也不那么单调,而显露出菱角一样乖巧的样子的,大红大绿的或者其他五彩颜色的方口的布鞋。

好在,在我明白无误地渴望着,这隐约之中被我察觉的能突显女性的脚的小巧美丽的方口布鞋之后没多久,我的大姐就被人用大红的毛毯包着头,嘤嘤地哭着出嫁了,看着大姐哭,我也嘤嘤地哭。

可是,哭完之后,没几天,归宁的大姐,就给我们每个人带了小礼物,给我的,是一双黑色塑料底子,金黄色鞋面,鞋帮上绣着精致的色泽更加亮丽的也是金黄色的团花的,比手工做的布鞋不知道要洋气多少倍的方口布鞋。

可真好看啊,我用一双还没有长大的手,轻轻地把这一双美丽的鞋子抱在怀里,就那么站在青瓦的屋檐下无声地赞叹。

抱着这双金黄色的珍贵的新鞋子,我的心简直比吃了一大罐子的蜜不知道甜了多少倍。我的欢喜可想而知,可真是欢喜啊。

我甚至都等不到天亮去上学,哎呀,我也有方口的布鞋了啊,而且还是买来的,很洋气的方口布鞋啊!

天虽然亮的比平日慢了很多,可是,终究也还是亮了啊!

跑操的时候,我是多么地小心翼翼啊,不敢把脚抬地太高,怕踩下来太重,鞋子容易破,又不敢离地面太低,怕磨损了鞋底,又怕北方干燥的天气里,操场上绵密的浮土会灰白白地直扑进鞋壳里。

那几天,我无论做什么事情,我的注意力都全部在我的脚上了,确切地说,全部在我的那双无比珍贵的金黄色洋气的方口布鞋上了。

“过来,娟,过来和我们一起玩。”淑娟拉我跳方,我不去。

“娟,来,不跳方,就和我们一起。”红红喊我去跳绳,我也不去。

小玉就来了,说她们跑城,缺个人,我还是不去,我的两根乌黑的辫稍安静地垂在我的肩膀上,我的库管卷的高高的,袜子也新新的,还有我的金黄色的鞋子,简直是在太阳地下闪着万道金光了。

可是,跑着跑着,对方用力了些,文娟就摔倒了。

小玉就又来拉我,两次,三次,我就想替文娟跑赢这一局了,是啊,我从小就跑地多么快啊,不然连班主任也给我起了个外号叫“七寸子”呢。

我就忘记了我的刚才还在我的眼里、心里闪着万道金黄的方口布鞋了,迅速而果敢地加入到了和小玉一起跑城的行列了。

“哧……”,一声撕裂地脆响,在我的耳际炸碎,唉,可惜,那时候我还没有读过白居易的《琵琶行》,不然我就可以说“曲终收拨当心画,四弦一声如裂帛”了。

就在我要跑完的时候,我的金黄色布鞋的扣子掉了,和我一样只想着要赢的小玉,跑地飞快的小玉,一脚踩在了拖在地上的鞋带子上,我的左脚的方口布鞋就那样顺着鞋带的左侧边沿,被整个地撕裂了,毛茸茸的白皙的断口,因为我少一秒的剧烈地跑动,和刚才强力地撕裂,和北方干燥的天气里的寒风不停地吹,而显出细微而凄凉的颤抖。 

我颓然地直蹲下来,用我的白皙的双手轻轻地把被撕裂的鞋帮连同鞋带那一绺,按回到本来的位置,可是,却再也长不上去了,我的眼泪就那样无声地顺着我的乌黑的发梢,一大颗一大颗地落到了西台小学操场上那一年四季堆积着的厚厚的灰白色的浮土里,发不出声息……

又开始穿打着补丁的硬邦邦的运动鞋了,我就又开始盼着弟弟过生日了。

是啊,弟弟是贵气儿,贵气儿就是很宝贝很宝贝的意思。

我为什么盼着弟弟过生日呢,因为弟弟的生日,每年都是大过,什么是大过呢?就是从一岁到十二岁,每个生日,都要戴黄金锁,都要得很多钱,都要杀羊,都要大备宴席,家里都会来上百个甚至更多的亲朋好友,以及弟弟的干爷爷干奶奶,干爹干娘干哥哥干姐姐们,就那么一整天从早到晚地划拳饮酒,恭贺弟弟又添新岁新禧。

好多礼物啊,这里面肯定会有鞋子。

嘿嘿,这就是为什么我总是盼望弟弟过生日的缘由了,因为客人们拿来的成堆的帽子衣服鞋袜里,衣服虽全是男孩的,鞋子中间,却总会有寸码稍大点的,比父亲买给我们的运动鞋高级的漂亮洁白的运动鞋,送礼不比日常嘛,总是要高档些才好。

因为我离弟弟年龄最近,所以,这大了寸码的鞋子,就必定是我的了。

而弟弟的生日,恰好是在冬天,我真的是无论如何都忘不了,那些因为弟弟的生日,亲朋们就都无私地拿来,却穿在我的脚上的鞋子啊。

在我童年少年时候的每一个寒冷噬骨的冬天里,这些美丽而舒适的鞋子,给我的还未长成的稚嫩而年轻的身体和生命,增加了多少抵抗来自大自然和人间的寒冷的温暖啊。

那时候,北方的冬天里雪多,满地上就只花花地白,都只肥肥地厚,没有人知道,我是怎么样地把两只冰冷的小手攥成两个小小的拳头暖在衣兜里,就那样定定地站立在白茫茫的天地间,低下头认真地盯着我的,被我用一颗庄严的心整齐地并在一起的穿着新鞋的温暖的双脚,不由地格格地笑出声来啊。

这样漫长的,穿运动鞋的时间,一直持续到高考通知书下来。

在买了两套新衣服一双运动鞋之后,抽着烟的父亲说,再给你买一双皮鞋吧。

啊,皮鞋,一双方口的黑色小皮鞋,就这样淘气地,弹跳似地,在不期然里,跳进了我的生活,也跳进了我从未敢在衣着上有所奢望的乡村少女腼腆而自知的心里。

也就是说,直到上大学,我也还是没有穿到我心爱的,在我的无数次的幻想和想象里无比美丽,而又无限舒适的布鞋,可是,我有了皮鞋。

于是,从那儿开始,我脚上就改变了运动鞋一鞋专政的恒常状态,而进入了运动鞋这个老党和皮鞋这个新贵交替执政的时期。

后来,我学会了穿高跟鞋。

当我费尽心血在超市给我买了一双精致昂贵的金黄色高跟鞋的时候,我突然意识到,小时候那双被撕裂的金黄色的方口布鞋原来一直潜藏在我心灵里的,某一个连我自己都没有发觉的角落里,像加菲猫一样毫无声息地渴望着,渴望着我这个作主人的,有一天能把它重新想起。

在安宁区师大通往政法学院的那个便桥上,小君扶着我,我咬着嘴唇在旧布一样的黄昏的暮色里格格地笑着,一小步一小步往前走,在天地宏阔的玄黄里,十分清脆的“噔噔蹬”的高跟鞋底踩在青石板上的声音,穿过那个无雪干渴的北方城市,穿过那小小便桥下那淙淙的流水,穿过那高高的被风吹的呜呜叫的白杨树梢,也穿过那不远处黄河沧桑数千年不变橙黄色的浊浪,把我的世界,整个地带到了我没有鞋子穿的童年和已然长成一个少女的无穷无尽的回忆和梦幻中去了……

慢慢地,我的鞋子越来越多,啊,可真是堆积如山啊,各种颜色各种样式的,各种季节各种场合的,应有尽有,可是,鞋子越多,我对鞋子所带给我的快乐的感受,却越来越少。

后来,我认识了小李,并且在一个数十年不遇的,大雪纷飞而奇寒无比的冬天里,嫁给了他。

一双昂贵的齐膝的长筒皮靴,是我的新嫁鞋,可我的注意力,竟连一丝儿也没有在我的鞋上。

我的头发花白的父母在我的身后,我的已经成年的和还没有成年的兄弟姐妹们在我的身后,还有我的数不清的族人们,邻人们和乡亲们,就那样一起在我的身后,眼含热泪,或者面无表情,或者是欢笑喜乐地,就那样一起看着我,看着一袭红妆,顶着丝织金线的大红盖头的我,单薄地走进了人生这场,需要我独自面对的漫天漫地,躲也躲不过的人生的大雪里……

小李总是喜欢聊天,于是,就聊到以前穿鞋子的事情,一个乡下丫头,竟然那么渴望能有一双大红色或者大绿色的方口布鞋,吃惊之余他就不无遗憾地说,早知道你会嫁给我,那我就让我母亲,给你做许多鞋。

是啊,我的婆婆多么手巧啊,只有两个孩子,并且都已经长大的她,总是闲,就总是给她的丈夫和一双儿女,做许许多多一年四季里怎么都穿不完的各种样式各种颜色的布鞋。

小李就给他母亲说,让给我做布鞋。

于是,我就在旁边看,怎么挑选旧衣服,怎么洗干净了晒干,怎么用白面和成的浆糊,悉心地把这些被太阳晒的暖暖的,洗的发白的旧布料在铺着大大的发着暖光的席子上,一层一层地就那样粘起来,直到成为一个整体的厚厚的一层。

鞋面是我自己选的,是上面有着黑白梅花图案的深红色的棉绒。

我给小李说,我不要塑料底子的,我要用布纳的鞋底,而且,要用纯棉的白布,小李就从集市上买来了许多纯棉的白布。

只有这一个儿媳妇啊,况且,她的孩子们,穿多了布鞋,早就不十分穿她做的布鞋了啊,所以,婆婆也就很耐心地戴上顶针,给我用她那双巧手,一阵一线地纳鞋底。

我就学着帮她纳鞋底,我就学着帮她绲鞋边和鞋带。

婆婆说,要选好看的扣子,我就不依,我说我要自己盘个花纽扣。

婆婆自然是会的,可是她就是不信我会,就让我做她看。

虽然,母亲没有大段的时间给我们做鞋子,可是,就是因为我的好奇,母亲便用细碎的布条教会了我如何做盘花的纽扣;用麦秆教会了我如何把一截一截的草编用倒着对编的办法接在一起;也教会了我用废旧的报纸和牛皮纸包成精美的书皮,并且嘱咐我,把书装进书包的时候,一定先把书背背朝着书包轻轻地装进去,这样书不容易卷页,就一直很平整很新。

我三下两下就用做鞋面时候剪下来的黑白梅花红底子的棉绒布条,给我做好了一双鞋上的一对盘花纽扣。

婆婆在吃惊里说,我以为你只会念书。

把鞋帮和鞋底上在一起,比较快,婆婆去做饭的当儿,我已经偷偷学着她的样子,上好了一只,于是,剩下的一只,她也就托懒交给了我。

当穿着我从幼年时候起就渴望了许多年的柔软舒适的布鞋,端端正正地一个人站在明晃晃的太阳底下的院子里格格地笑的弯下腰地时候,小李和他的母亲,就惶惑地望着我,觉得我像个傻子。

我在《我与土地》一文的结尾说:“如果是夏天,我总是会把鞋袜脱掉,把裤管卷起来,把白皙的脚丫子就那么故意地深深地踩进松软和暖的黄土里,这如同河流一样柔软的黄土地的亲爱,就像热泪一样汩汩淙淙地流进了我的心窝,也流进了我的眼窝。”

也就说,从来只渴望鞋子的我,年岁渐长,竟不知不觉地渴望赤脚,渴望用不穿鞋子,也不穿袜子的脚,和我心爱的让我觉得朴素和踏实的故乡的黄土地零距离亲近。

三毛在她的《鞋子的故事》的后记里说:“兰小春给我来信,说起夏日和她的小孩豆豆不喜欢穿鞋子,每给他上鞋,可爱的小脚趾总是向里面拼命地缩,努力争取赤足的自由,结论是:豆豆十分的乡土……我真庆幸这世界上还有我的同好,祝小豆豆享受赤足天使的滋味一直到老。”

可爱的三毛知不知道呢?我也有个名字,叫豆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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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恰地素素

窦小四 ‖ 我们的父母这代人

月 月

三  三

窦小四 ‖ 又是一年九月九

再致清水河 黑眼睛 蓝眼睛

            

      窦小四

 原名窦娟霞,甘肃天水张家川马关人,80后,现居重庆,从事教育行业。生性自由闲散,无拘束,钟爱山野乡村,偶有心绪,小结成文,视爱和文字为生命。探索爱与人性的奥秘,深困其中又淡然其外,从流如水!个人微信号:139966984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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