倘若不是清明时节，大约，我也是想不起有这么个人，这么一件事的。 我不愿意称她为我的朋友，只好说“我认识的一个人”。 我认识的一个人，之前，因为并不熟悉彼此的为人，就稀里糊涂做了朋友。 某一日，她说让我陪她去给她的亲人上坟，大约她是胆小，我便去了。 那时，虽是初冬季节，天气却已经十分寒冷了，漫山遍野的枯黄和萧索，跋涉许久才到了坟地，半人高茂盛蒿草的密深处，小小枝桠的沟壑里偶尔白兮兮一星半点残雪。 能看得见的三四个坟包包从东向西一例儿排开，个头逐渐变大，及至最后一个坟茔，上面并没有一丝半点儿柴草，干净的像个荞麦面蒸就的馒头，她的亲人新死。 未及我反应过来，一声干厉的嚎哭破空入耳，从远山转过脸来，只见我认识的那个人以身匍地，如同一只倒扣着捕捉虫蝇的右手，倒在那最新的坟茔上，抓一把黄土叫一声娘，随记泣泪横流…… 惊吓之后，我瞬息间被眼前的悲凉苦痛的情景感染，立在风中流下了泪水，失怙失恃之痛，谁人不悲。 她一直哭，口中念念有词，意思大概有以下几种：娘啊，您活着的时候，我太忙，没顾上照顾您；您有病，一直念叨让我带你去看，我也是一直要带你去看的，可是，还没来得及，您就走了，一点机会都不给我；娘啊，您有一次说想穿个羽绒服，因为你听别人说，羽绒服比棉衣暖和还好看，我是想着这个过年就给你买了，最后你看我一直不买，就给我了600元让我给你买的，娘啊，不是我给你不买，你咋就不等等我，这600块钱，你让我咋花啊，狠心的娘啊…… 她的眼泪的汹涌，她的声音的嚎啕，她的动作的夸张，让人凡见之者不能不为之痛心疾首，然而，后面发生的事情，让我陡然间怀疑，痛苦是真的，眼泪也是真的，可是，从另外一个意义上追寻，那不过是一场不是表演的表演而已。 她对我并不曾有警惕，什么话都给我说：“我大没秋衣了，我给我姐姐打个电话让给买上。” “我大说他想吃挂面，我给我弟弟发个信息，让给买上。” “我大说他想要个智能手机，好和我们视频，你看我个完货兄弟，捏给不买，不买了不买去，老年人用撒智能手机哩，还有辐射。” 仿佛怜惜的话说了几大箩筐，我却从来没见并不贫穷的她给她的已经做鳏的父亲真的买过哪怕一点点什么…… 有一天晚上，她三叔打电话来，说她父亲，也就是她大，在桌子上散下一大堆烟灰之后，大约是精神抑郁，半夜三更人不见了，让她和女婿赶紧去找。 她并没有去找，却给我发微信说：“这么冷的，你说着我到阿达寻去哩吗？你说啦？” 我心里一阵惊跳，忙翻身坐起来，发语音给她：“你赶紧去找吧，老人呢……”，后面的话，我不敢说，摔倒啊，失踪啊，自杀啊什么的话，沟沟壑壑的……我不敢说，大概是我一直心窄的缘故，那一刻，我下意识联想到这许多。 见她无动于衷，我以为她有难处，我素来知道她男人的脾气的，有可能不允许她半夜出去，哪怕是这样人命关天的事情。 我就说：“你出来，我陪你去找。” 谁知，她十分淡然：“闲着哩，我大一把年纪了，他知道照顾他自己，藏是出去散心去了。睡吧！” 我不知道那一夜，她是否安睡，我没有睡着，一眼都没有。还好，第二天傍晚时分，是她的几个叔叔，从庄浪的一个工地上找到了她的父亲，老人家没钱用了，子女又不给，思考了也委屈了数月之后，终于在一个半夜里，在不知道掐灭了多少个烟头之后，终于不顾寒冷危险，半夜里步行到了庄浪，是想列个志气，自己养活自己了。 我无法体会那位老父亲深夜独自风雪向庄浪时候内心里的愤懑和悲戚，我和她的友谊却因为我在心理上对她的这种种行为的疏离而淡漠起来。 在回忆和她的往事的时候，我想起，我也曾启发过她，既然一位亲人的逝去让你那么痛不欲生，为什么不吸取教训，对还存留在这个世上的你的亲人好一点，珍惜一点？ 面对我的言辞，她未置可否。 在我给她说了教她珍惜人的话之后，又发生了一件事，让我彻底放弃了和她的友谊。 一个朋友，大龄了，好不容易生了一个小孩，我们几个朋友就一起去医院看望她。产妇，也就是那位我们的朋友，十分憔悴，嘴唇上一层血痂，脸黄黄地睡着了，旁边的婴儿睡得也安稳，照顾她们的人大约是出去了。我们都十分欢喜，一个个悄悄在旁边坐着或者站着，望着孩子笑，谁也没有料到，她却做了个很出人意料的动作，她用劲地掐了那个才五六天的孩子的脸蛋，说：“哎呀，长得真个难看，像个死猴子。”语气梆硬，丝毫没有开玩笑的意思。 孩子哇地一声哭起来，惊醒了母亲，她旋即又对还没有从睡梦中完全清醒过来的孩子的母亲说：“挺下着咋哩，没看着我们看你来了吗？不赶紧起来给我们倒水，口干很！” 正好这个时候，照顾母亲孩子的家人来了，气氛尴尬，我们几个赶紧打个哈哈早早就走了。 她自己没有生育。 我不知道，这样的一个她，面对一个和她一样大龄的女子，突然生了一个孩子而做出的那样的动作和言辞，究竟是出于羡慕嫉妒恨，还是说她生性就是那般刻薄寒凉——见不得人好，恨人好。 我想，她彼时彼刻的心情，应该很复杂，而我的心情，也很复杂。 我是个精神上有洁癖的人，从那儿以后，我彻底断绝了和她的来往，也从此在心理上并不承认我曾经有过那样一个朋友。 我想起我的二姐，千禧年初，我刚上大学，而她也刚刚在重庆的西南农业大学就业，那时候，父母还在苦撑着供养除了大姐和二姐之外的六个孩子的吃穿和上学用度，就是这个姐姐和姐夫，从自己并不高的工资里，每个月都拿出大一部分来帮助父亲供我们上学，她和姐夫，从来没说过半句他们困难的话。 一直到很久以后，有一次说起以前的难肠，二姐哈哈大笑着说：“有一次，刚发了工资，你们开学，我们就把工资的大部分汇给大大了，屋里没有面，只有米，我还怀着乐乐，可是我想吃面，但是没有钱去买面，你哥哥『我姐夫』，就变着花样的折腾米，蒸米饭，炒米饭，拌米饭，顿顿米饭……” 我们都哈哈大笑起来，笑出了泪水。 从头至尾，姐姐姐夫对我父母，依旧是十分孝敬。 去年八月，作别了还在美国访学的姐姐和还在读书的外甥女，刚刚赶回重庆才喘了口气的姐夫，独自一个人清晨四点多便去江北机场搭乘飞往天水的飞机，去特意看望我远在张家川的父母，因为父亲生日。在家团聚了几天，在给我的父母留下一笔钱之后，就又匆忙回了重庆，他的事业做的很好，还有许多事情等着他去忙。 我曾经赞誉我的这位姐夫，说他是世界上最贤最美的女婿，他听了之后，红着脸连连摆手，谦卑地说：“不能这么说不能这么说。” 我曾经各自问过姐夫姐姐一个问题：“为什么要这样不顾一切孝敬父母啊？” 姐姐的回答是：“趁着父母在世的时候，好好对待，让他们少受点苦，万一哪天他们不在了，我就没那么后悔了。” 而姐夫的回答是：“爸爸妈妈『他一直这样称呼我的父母』在并不富裕的年代，养活了八个孩子，都还供着上了大学，这在我们整个中国都是相当罕见的，先不说爱不爱的，爸爸妈妈值得人尊敬，我十分尊敬他们。” 我的姐夫，从大处、高格局上对我的父母的理解和对待，让我们大家对他，也十分尊重和爱戴。 每逢寒暑假，父亲或者母亲，总会突然拿出个东西来问我：“狗儿，这捏是个啥啥？我咋不会用。” “狗儿，这是个啥啥，咋做着吃哩？我还不会。” 我一看，都是姐夫在并没有告知姐姐的情况下，断断续续给我父母邮寄来的新鲜奇特的各种东西。 我很感动我的姐夫，他的事业做的大，是有原因的，一个人的胸怀有多大，他的世界就有多大，他的幸福也就有多大。 而之于我的姐姐，她不是佛教徒，她大约也不知道什么佛家“渡人是渡己”这个道理，可是，她的朴素的语言说：“我就没那么后悔了。”其实就是在渡人也渡己。 前几天刷快手，看到一个小视频：两个残疾女子共同坐在一张轮椅上，看不清楚她们究竟是两个独立的人还是连体人，反正只看到一只垂着的畸形的右手，和一只比正常人的手小许多但是能灵活动弹的左手，而那唯一能自如动弹的左小手，在轮椅经过路旁金黄的油菜花的时候，肆无忌惮地把花朵撕扯下来，乱弃乱丢，落英遍地，金黄…… 我看到后面有个评论的点赞数很高，那句评论是：“唉，不知道怎么说，粮食也有生命，人的福气，是一点一滴积攒下来的……” 我不知道这个世界上到底有没有因果这件事，但是，这个残疾人的小视频让我又想起文章开头所说的那个我认识的人。 因为对她的行为存在很大的困惑，在和她彻底断绝友谊之前，我曾经和她有过一次谈话。 我问她：“你相信这个世界上有鬼魂吗？或者说，你相信在我们现存的这个世界之外，有没有存在另外一个世界，一个空间，一个时间的流，或者说是一种力量呢？” 她没有正面回答我，却低着头给我讲了她的一个梦，她说：“在我娘去世前七八天，有一天，我梦见我娘去大坡地里种玉米，突然间倒在地上死掉了，我当时吓坏了，哭着从梦中醒来。后来，没几天，我娘就突然脑梗去世了，喊的阴阳先生来查看坟地，谁料想，查来查去，最后给我娘所选的坟地的位置，恰恰就是我梦见我娘种玉米时候倒地的那个位置，丝毫未差……”说完，她的头埋得更深了。 原来，她也思考过这个谁也无法给予答案的问题，她的心也曾困惑，可是，她的行为呢？ 后来，虽然我和她不来往了，可是，因为离得近，关于她的消息，却也并未彻底断绝，说她的娘之所以那么早死去，是因为活着的时候，没有被善待，一直遭受暴力、贫穷。 关于这一天，在我和她还好着的时候，她也给我说过，说她大对她娘不好，一直不好。话是这么说，可是，她的心是理解她的父亲的，她说：“我大从小不幸，受的苦太多了，难免发泄……” 这又和我的逻辑歧路了，以我的理解，所过的生活越艰难，遭受的苦难越多，人的心肠应该是越加慈悲柔软了呀，是更应该珍惜所拥有的呀，然而，她的思路如此，也有她体恤父亲的一面，我也无话可说。 后来，听说她的日子一直不幸福，也一直没有孩子，可是，我并不关心她了。 我十分喜欢《红楼梦》第二十九“享福人福深还祷福，痴情女情重愈重情”这一回，贾母她们出行的场面十分令人震撼。但开始，让人十分不解的是，在这么一个奢华热闹的场合，作者为什么会突然安排一个可怜的小道士出现呢？ 蒋勋老师说：“贾家人那么享福，她们还求什么呢？如果不懂惜福，有福也会变没有。一个小道士的出现，王熙凤上来就一巴掌，众人都喊打，只有贾母不让为难这个孩子，贾家人对他不同的态度，正是反应了贾家后代不懂惜福。” 有福就要惜福，惜福才会有福！善待自己是有福，善待他人就是惜福！ 贾母是《红楼梦》中最有福的人，看看她是怎么“惜福”的。在第二十九回中，她是这样对待那个小道士的。 原文如下： 贾母听说，忙道：“快带了那孩子来，别唬着他，小门小户的孩子，都是娇生惯养的，那里见的这个势派。倘或唬着他，倒怪可怜见的，他老子娘岂不疼的慌？”……“珍哥儿，带他去吧。给他些钱买果子吃，别叫人难为了他。” 贾母一再强调别唬着他，别难为他，对一个小道士尚且如此，对待其他人呢？ 生在这太平盛世物资丰足的时代，人人都是有福的，但人人就都知道“惜福”吗？ 人一旦“被”生出来，一切，就都由不得你自己了，阳光有，欢乐有，春风有，鲜花也有，可是，皑皑白雪有，漫漫长夜有，生老病死更有，比我们人类强大的，大处，有地震，有海啸，有火灾，有战争，有瘟疫，小处有车祸，有杀害，有抢劫，有争吵……，各种人力所可抗不可抗的巨大的威胁和危险何其多，使得对于单个单薄的人来说，活着本身就已经很不容易，那么，我们单薄的幸福，如果再不靠着我们的一息尚存、一腔心血去爱惜，去维护，那么，面对我们的将会是什么呢？ 昨日愈益多，明日愈益少，只合今日好好过，我们单薄的幸福，只能我们自己去好好惜取，好好维护。 作者简介： 窦小四，原名窦娟霞，甘肃天水张家川马关人，80后，现居重庆，从事教育行业。生性自由闲散，无拘束，钟爱山野乡村，偶有心绪，小结成文，视爱和文字为生命。探索爱与人性的奥秘，深困其中又淡然其外，从流如水！有文学综合集《雪落在马关的村庄》公开出版发行，个人微信号：13996698427。 |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