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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有棵芭蕉树 ‖ 窦小四

 窦小四 2021-03-26

窦小四

旧时,曾住北碚杏园,窗外有棵芭蕉树。

这棵芭蕉树,有风沙沙,有雨沙沙,三四年光阴冗长,我却唯独从未听到过白雪轻来时分它的沙沙,那种沙沙,应该是雪溱子落在瓦屋上的沙沙。

这种听力上近乎苛责的细微分别,大概只有在雪溱子里行走过,也聆听过许多年的北方人方能懂得,而这个人,这个聆听雪溱子落在瓦屋上的沙沙声的人,他最好是在白日无人,亦或静夜无声时候,一个人坐在或者睡在焦暖的土炕上的。

舍友娜长居成都,于是,大多数时候,杏园316只有我。杏园只有六层,只有六层的杏园316窗外,生有一棵芭蕉树。

孑立窗前,我时常想,雪溱子落在瓦屋上的沙沙,和雨打芭蕉时候的沙沙到底有什么分别呢?于那一层如白雪般薄薄的耳膜背后静卧不语的心事不畅中间,到底是只隔着一个李商隐呢?还是隔着气吞万里如虎黄土飞扬千军万马王朝更迭无比频繁的齐楚燕韩赵魏秦的历史的苍凉和厚重呢?

最后,统一了六国的,是秦,秦属北地,而我,从北方来。

于是,我固执地认为,就是这棵芭蕉树,割断了我和我的北方,割断了我和我的北方的飞雪之间的深恩和厚爱。

某日,携敏,并文同去缙云山脚下踏青,文来自北方,藏青色西裤白衬衫少年,能说一口流利的法文,文见芭蕉好奇,攀肥枝而摘青果,青而涩的青蕉汁液流淌,染了少年白衬衫。后来,少年成了往事,芭蕉在那洁白的衬衣上的染痕却依旧清晰。

于是,愈恨芭蕉。

可是,后来,后来,我发现,割断我和我的北方的,割断了我和我的北方的白雪之间的深恩和厚爱的,不只是这棵有风沙沙、有雨也沙沙的芭蕉树。

我说:“叔叔,我要一碗牛肉面。”

“妹儿唻,二两还是三两?要不要黑椒?”大叔肥头大耳,满脸油腻,热情四溢,我却听不懂,什么是二两,什么是三两?什么又是黑椒?

我说:“叔叔,我要一碗牛肉面。”

“晓得,你要一碗牛肉面,我是问你,要二两还是三两?要不要黑椒?”

素来脸皮薄,我急得满脸通红,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小姐姐,老板是问,你是要份量大一些,还是小一些的,二两的少些,三两的多些。”一个小师妹来解围。

“那黑椒,又是什么?”我一脸窘迫。

“不是黑椒,是海椒,就是辣椒。”

“哦……”!

“海”有大的、多的意思,“海椒!海椒!”这样说出来,好像是比我们北方人老老实实说“辣椒”显得有气势。原来是这样,可是,顿时我又觉得,南方人虚空和夸诈的性情也在此处,当然,这只是我的一种感觉,然而,重庆人的热爱辣椒的程度,确实是能以海比拟,于是,又觉得我先前那样感觉的歉意。

这样想着的时候,我径直走进了文学院的教室。

不记得是哪个教授了,反正是关于现代文学的课程,整整两节大课,我竟然只听懂了“文学”两个字。

我还是忍着性子的,可是,比我的性子的忍耐更绵长的,是教授们对于自己方言的热爱和执着,除了本宗导师董小玉先生,将近半年的课程,没有一个是说普通话的。

从小乖巧温顺惯了,我从不知晓,其实那时候,我是可以大胆站出来,给我的教授们建议说,能不能讲课用普通话的。

我后来推测,我的在北碚的不学无术、毫无成就的三年光阴的虚度,是和这些教授们的不说普通话脱不了干系的。

于是,除了董先生的课,其他人的课,我一概不上。看着开始逃课的我,苏睥睨着她那狭长的眼睛,笑眯眯地对韩说:“走,婷,咱们还是去老老实实上课,人家小窦和海燕是公费还有补助,她们逃课没有任何损失,而咱们一年交七八千,一节课平均算下来要700多块钱,逃不起。”

于是,两个川妹子相携而去,留下我和来自河南的燕儿不想去上课,因为,实在听不懂,苏哪里懂得我,这个在飞雪中生活了那许多年的女子,关于那一棵芭蕉树的隐痛呢?

后来,以至于关于北碚西师,除了董先生和她的新闻传媒学院,以及那棵芭蕉树之外,就只剩那栋早毁坏于一场不期然的大火的全木质结构的文学院了。

唯一快乐的时光,是周末去姐姐家里。

某一日,我说:“姐姐,这里的人说话声音好大,但是素质蛮好,从来不说脏话。”

姐姐哈哈大笑:“那是你听不懂,等你听懂了的时候,你就知道了。”

这个懂得来得异常缓慢,直到2009年,也就是我离开北碚杏园最初关于那棵芭蕉树的凝望之后三年。

刚工作,有一天课前,马上到上课时间了,教室里乱哄哄,嘈杂不堪,怀孕的我,本来身体不适,有气无力,根本就不知道该如何使得他们安静下来,好进入课堂。

就在这个时候,一个女孩子出现了,她是班里的学习委员,她快步走到讲桌前,拍着桌子大声吼叫:“安静点,都给老子安静点!这幅样子吵闹,你们一个个的,是想找死咩?”

教室里迅疾安静下来,有谁知道我心里的惊骇呢?她,那个叫兰花的女孩子,生得那么美丽,那么文静,那么品学兼优,可是,她的体内究竟是哪儿来的那股洪荒之力而用几句话就把那么多人震慑住的呢?

没过几天,办公室里有个老师嫌课多,非常大声地吼了一句:“上,上,上,上他妈个锤子!”

我听懂了国骂“他妈”,可是我听不懂那个名词。

我就悄悄问王芳:“姐姐,锤子是什么啊?”王芳的表情左右为难。

我还不罢休:“Is it a hammer?”

“NO!”她捏了捏我的手,我知道不能再问了。后来,我终于知道,那是一句脏话。

又没过几天,喜欢穿旗袍的陈老师大声在办公室宣布,她怀孕了,刚查出来,31天。

我低下了头,那时候,我怀孕已经六个月了,可是,知道的人极少,因为我觉得这是一件脸红的事情,生怕别人看出来,我还穿了很宽大的衣服遮掩。

有时候,和学生对话:“你父亲呢?”

“死哒”,看表情,好像和自己毫无瓜葛,而我,一阵心痛。

我试图学着教会他,我说孩子,能不能咱们说“去世”、“过世”或者“离开了”,而不要这样子说一个毫无血流信号的“死哒”,好冰好冷好生硬。

可是,无济于事,或者他说的对:“换个说法能让他活过来咩?”我无言以对。

遇到第二个孩子,即便是关涉亲人,也依旧是说“死哒”。

有一个同事的父亲去世了,三天后,她就来上班了,至少,我从她脸上看不到任何悲伤的颜色,感觉不到任何失去了至亲的悲痛的气息,她谈笑风生,她走起路来依旧皮鞋踩得地板咵咵响。

我越来越觉得了我的心的无力和暗淡。

前几日,小李给我说,他们班上一个女孩子,十六岁,她的妈妈三十二岁,她的妈妈生下她之后,就离婚了,丢下她另嫁了,嫁了之后,一两年又生了一个又丢下又嫁了,如此三翻四次,四个孩子四个爸。

严重程度如此,虽然是个案,可是,我还是倒吸一口冷气。然而,这里的离婚率奇高,动不动就分崩离析,却是个毫无争议的事实。

是语言,是习惯,是饮食,是日常,是语言和习惯,是饮食和日常背后,所掩盖着的人的性情和心肠的差异,是心理地图的不一样。

“女子”这个词语,在我的审美里,应该是羞涩的,应该是内敛的,应该是温情的,应该是低眉顺眼而细声细气的,应该是假如失去亲人要心碎到站不起来,嘤嘤地哭许多年的,而“人”这个词语,在我的心里,又如何能不是这样呢?

虽然我也曾无数次地想,我那个女同事对待生死的态度,或许是对的,或许是一种坚强,也是一种勇气,也是豁达,可我,在心底里,还是想不通,恰如我最初直觉那就是无情。

我越来越发现,把我,和我和我亲爱的北方,把我和我亲爱的北方的飞雪隔开了的,不仅仅是那一棵生长在北碚杏园316窗外的那棵芭蕉树了。

有同事质责我:“你的语言能力也太差了哒嘛,恁个多年哒,还听不懂我们重庆话,也不会说。”

我在心里使劲怼他了:“老子早就学会哒,只是老子不愿意说(suo回声)。”可我表现出来的,是神情默然的无言以对,我对生活,越来越默然。

后来,我一直写,一直不厌其烦地写北方,写我的亲爱的北方的人和事,不厌其烦地写那美丽地盛开在高远而苍凉地盛开在北方的黄土地上的铺天盖地的茫茫飞雪。

姜先生大半生气势如虹,姜先生大半生纵横捭阖,姜先生大半生功德无量,姜先生从来人中君子。

功德无量的姜先生念我夫妻远途是客,待我们许多年温和。那一日,姜先生对我说:“你的文章写得特别好,能不能写一写美丽的**湖,写写你的第二故乡——美丽的重庆。”

我恰在病中,也没有好气:“时间从哪里来呢?精力从哪里来呢?”倘若是心里不亲近,我绝不会恰似小儿在父母面前无赖撒泼一般如此无礼以待姜先生。

姜先生知不知道呢?撒泼无赖的语言和语调背后,其实是一个泪如雨下的北方女子。

这个男子,我不爱,我如何就能丢弃我北方女子的忠贞,把我最甜蜜的情话耳语给一个我并不深爱的男子呢?这里的土地和粮食养育着我,数十年如一日,数十年光阴流走,我却依旧不爱它,我爱的,我够不着,是无奈;而豢养我的,我又不爱,那么从这一点上讲,我亦是无情无义之人,这是使我泪如雨下的缘由。

我其实想给姜先生说的是:“我深爱着我的北方,我深爱着我的北方的苍凉而厚重的黄土地和在那苍凉的黄土地上繁衍生息了一代又一代我的父老乡亲们,我根本无法在我成年性格定型了以后,再改换心肠,爱上另外一片不是我的母亲的土地,请您原谅,实在对不起,我们都是我们自己偏见的俘虏。”

是夕,天青色。

全世界都知道林夕那一句被周杰伦唱红了大江南北的“天青色,等烟雨,而我在等你”,可是又有多少人知道这句话背后真实而准确的意思呢?

人们都以为“天青色”用来形容青花瓷的,可其实,这个颜色出现在汝窑里面。

古人无法自动调节空气的湿度和平衡窑口的温度,而只有汝窑在烟雨天气自动来临时候,才偶尔能烧制出天青色,也就是天蓝色的瓷器。

汝窑的天青色,套在了青花瓷上方文山的这个错位,其实是表示这个颜色永远不会出现在青花瓷上,那么“天青色等烟雨而我在等你”的逻辑就是:“我”,也永远也等不到

《百年孤独》的作者加西亚·马尔克斯说:“生活,不是我们活过的日子,而是我们记住的日子。

是的,窗外有棵芭蕉树,这棵芭蕉树,后来,它长在了我的心里,它的在我的记忆里的存在,是个你永远也砍不倒拔不掉的生硬的提醒,它无时不刻不在提醒我:你的故乡等不到你,而你,也永远等不到你的故乡了,就如同林夕的《青花瓷》的运命——天青色永远等不到烟雨。

是的,其实,我早就应该懂得宿命——从我注意到窗外有棵芭蕉树那一刻起,我就早该知道我的运命,这一生,之于故乡,之于我的亲爱的北方,之于我的亲爱的北方的雪溱子沙沙地落在瓦屋之上、落在黄土地之上的那苍凉,那个苍凉而又圣洁的,圣洁而而又厚重的,厚重而又无比动听的声音,我是永远再也回不去了。


 作者简介:

窦小四,原名窦娟霞,甘肃天水张家川马关人,80后,现居重庆,从事教育行业。生性自由闲散,无拘束,钟爱山野乡村,偶有心绪,小结成文,视爱和文字为生命。探索爱与人性的奥秘,深困其中又淡然其外,流如水!有文学综合集《雪落在马关的村庄》公开出版发行,售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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