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 凤姐和可卿是不是闺蜜？看上去好像是。比如凤姐每次到宁国府，都会腾出点时间和可卿单独说会知心话。而可卿死后，单只托梦给凤姐，告诉凤姐一个可以永葆贾府无虞的办法，说得凤姐“心胸大快”。 只凭这些，不能就此判定她俩是闺蜜。凤姐去宁国府，有时是为了散心，有时是带着工作任务。书中重点描绘的凤姐探望可卿那一节，就是凤姐代贾母探察一下可卿的健康状况，回家后给贾母这样一个鉴定报告：暂且无妨，精神还好。 至于她两个见了面，密切地亲热地说了很多“衷肠话”，更不能说明任何情况，因为凡见过女人谈话的，尤其是场面女人，就知道这几乎是女人天生就会的社交技能。 而可卿想把自己对贾府的担忧和解决问题的具体办法，托梦给贾府的一个人，除了凤姐，好像也没其他人可选。托梦给贾珍有点不情愿，正是这个人陷自己于道德困境，死后，自由了，大概率上是不想见到这个人了；托给贾赦、贾政，一是不熟，二是翁媳毕竟有别，更何况这俩人又比贾珍大了一辈，已近垂暮之年，改革之心未必有。 托梦给贾蓉，贾蓉其实是最合适的人选，年轻、身份上是贾府长孙，但，贾蓉平日的所为，在秦可卿心中评分一定不高。再说秦可卿和贾蓉看上去是小两口，实质上关系非常生疏，平日说不了几句话，死后倒要找他说事了，这一定不是可卿愿意的。托梦给婆婆尤氏，偷情的事败露了，避开还来不及，何况尤氏已病倒，无法再论此事。 托梦给凤姐，一则凤姐年轻，年轻意味着不因循守旧；二则凤姐有治家热情和才能；三则她俩比较熟，都是女人，托梦不至于显得突兀。  2 说说闺蜜这俩字。所谓“闺蜜”，肯定和秘密有关，两个女人都能把心中最秘密的、最难以启齿的话题拿来向对方坦白才算得上是闺蜜。 凤姐和可卿是这么做的吗？不是。可卿的烦难是什么？是作为一个豪门媳妇必须恪守妇德，然而内心又蠢蠢欲动。从红楼后面的情节看，贾珍不是那种一味强迫的人，三姐不愿意了，贾珍也就罢手了。 只能说，生活中的每一个人都是阴暗的谜团，是一个包括了自相矛盾的激情、欲望以及态度的迷宫，和贾珍的偷情，秦可卿一方面是拒绝的，一方面是沉迷的，这样的精神“撕裂”让秦可卿备受煎熬。然而她告诉凤姐了吗？她没有。非但没有告诉，还给凤姐制造亲情假象，说，公公婆婆拿自己当女孩儿待，都为她生病心焦得不行。 事实上，依秦可卿的性格，她是很难有闺蜜的。她几乎是个完美主义者，看她对卧房的装饰，看她死后宁国府众人的反应，就知道她对自己要求很高。 她是不允许自己出岔子的，哪怕是别人能理解的小岔子。她不习惯向人倾诉，只习惯一个人在暗夜消化。她看上去和谁都好，却也意味着和谁都有距离，也可以这么说，她不需要朋友。 而凤姐此时和贾琏关系尚好，贾琏的房里人也都打发掉了。事业上，小小年纪，已是贾府当家人，长辈们都是提携的态度，下属们有时刁难，但都被她视作大显身手的好机会。虽只有个女儿，但日子还长，有的是时间。 她没有什么不如意，也就没有什么倾诉的欲望。两人在秦可卿床边谈话，她明知焦大喊出的扒灰之事意味着什么，但仍假装全然不知，配合秦可卿演一出一家人相敬如宾的戏码。在这件事上，两人都具备奥斯卡级别的演技，完全可以入围金像奖了。  3 那么两人之间究竟是什么关系？或者可以定义成不牵涉利益关系的能够互相欣赏的同事关系。 有人说，恨凤姐，骂凤姐，一日不见想凤姐。凤姐赢得读者的喜欢，除了她迸发出那个时代女人少有的活力和热情，我以为还有一点，就是她有识人之能，她能敏锐地捕捉到一个女孩身上的稍纵即逝的美好特质，然后尽自己所能的照顾安抚。 看她对寒素的邢岫烟的照管，看她对倔强的鸳鸯的评价，看她对伶俐的小红的重用，看她对情事败露后司棋表现的诧异，就知道凤姐的心也分几个层次。 她不光有贪权、贪财的特质，她也有欣赏接纳美的能力，正因为这样一种能力，让世俗的她呈现出某种诗意的美来。 她欣赏可卿的什么？或许是可卿的在嘈杂里依然保持着自然平和的气质。和谁都相处得来，和谁都不闹矛盾，这对凤姐来说，简直不可想象。 凤姐的性格是杀伐果断，要“杀”，要“伐”，就算世人皆怕的“阴司报应”也得让让路。然而，可卿既不“杀”，也不“伐”，却博得了贾府上下所有人的喜欢。这是凤姐不能的，当然会对可卿生出欣赏之情。这是成年人的世界里，不阴暗的人自然的感情。 贾敬生日宴上，大家谈论起可卿，凤姐说“我说她不是十分支持不住，今日这样的日子，再也不肯不挣扎着上来”。可以说，可卿这种不张扬的要强、极力隐忍，呈现到凤姐眼里，又会让凤姐产生一种感同身受的疼惜感和对此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的无力感。作为女人，她懂得可卿的苦；作为同事，她了解可卿在这个职位上已做到最好。 而凤姐身上的散发出来的那种优裕的自信和底气，那种不用浑身紧绷、戒备森严地面对生活的状态，天然生出的治家威严和治家热情，和长辈们亲昵时的轻松和泰然，是秦可卿不能的，是秦可卿羡慕的。 她们就像两颗星辰，在各自的位置上发着光，她们隔着既远又近的距离，看见了彼此的优秀。可也仅止于此。秦可卿不会自损形象，把心事说给凤姐听；凤姐也犯不着像闺蜜那样为秦可卿打抱不平，把贾珍揪出来，问他为什么欺负儿媳妇。 作为绝对聪明的两个女人，作为了解人情世故的社会人，她们都知道和对方交往的边界在哪里。  4 每个成年人都活成了一座孤岛。可卿是孤独的，她处置不了自己情欲的苦恼无人诉说，她对家族颓势看得清清楚楚，活着时不敢对人讲。她就像一股暗中燃烧着的闷火，无人发现她因内耗而成为白的灰。 凤姐也是孤独的。她可以抱怨贾琏，可以和平儿聊聊家族中的人和事，但是，即使贾琏、平儿，都不可能完全地站在她的立场上想问题。 很多人不理解凤姐为什么在探望秦可卿之后，还可以欣赏宁国府园子中的景色，比如作家毕飞宇，他说这种设置太奇怪了，太匪夷所思了。然而，他是陷在一个维度里没出来，他先预设，凤姐一定是伤感的，但是，真实的人，总是被多种情感裹挟的。 一方面秦可卿将死，凤姐自然伤感；一方面鲁迅先生的“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这句话确实是至理名言，某一刻，我的注意力在这里，我可能伤感，但出了这一刻，我的注意力又跑到了别处，我不可能时刻伤感；更重要的一面，我想，凤姐怜惜可卿是真，尤氏提到可卿的病，凤姐“红了眼圈”就是例证，可是她也知道可卿和贾珍的“偷情”之事，在可卿床边说一大堆“衷肠话”，这衷肠话有真切的安慰之意，还要小心翼翼避开“雷区”，这是很累人的，她是需要放松的。 这个情节的设置，或许恰好说明，凤姐和可卿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闺蜜。凤姐赏景，是想让自己愉悦起来，走出可卿带来的片刻阴影。 谁都不能和谁真的成为闺蜜，或许这种说法过于悲观。但看看电影《七月与安生》就知道，即使一起长大，分享过很多秘密的两个女生，到最后仍然是一拍两散，各自天涯。 凤姐和可卿，这两个个性完全不同的女人，在同一家大型企业里做管理者，她们彼此欣赏，互相倾慕，但并没有成为彼此的闺蜜。世事洞明的她们知道这样的状态，是保持住自我的最好办法，也是能够获得对方关注的最佳距离。 作者：樵髯，本文为少读红楼原创作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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