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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撩人春色是今年:昆曲,诗与歌的黄昏别恋

 南山疏影 2021-03-26

最撩人春色是今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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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撩人春色是今年

少什么低就高来粉画垣

——汤显祖《牡丹亭:寻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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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昆曲】寻梦 懒画眉 龚隐雷 - 【昆曲】经典唱腔 牡丹亭
《牡丹亭:寻梦-懒画眉》
龚隐雷 演唱

最撩人春色是今年
少什么低就高来粉画垣
原来春心无处不飞悬
是睡荼蘼抓住裙钗线
恰便是花似人心向好处牵
——《牡丹亭:寻梦》

帘外雨潺潺,三月末的天气,依然乍暖还寒,只是稍微感觉到一丝春天的温暖,家里阳台上的扶桑花,就热情地开放了。今年春节没有种水仙,这是我家的第一章的花事。还久不见的好友,似乎也心有感应,这天下午,打着伞,带着花枝招展的女友来看我。不巧我正在写稿,收尾处没法招呼他们,只能让他们在客厅里喝茶小坐。在我客厅的音响里,放着昆曲《牡丹亭》的唱片,龚隐雷的版本,没坐几分钟,好友就率先抱怨说:能不能换张唱片啊,我们完全听不懂啊。

草草地收了尾,我赶紧来到客厅为这位不听戏曲的朋友换唱片。一边换,一边抱怨朋友:你可真让人头痛,这支昆曲最应景了。是睡荼蘼,春色如梦,这么好的曲子,花开得这么艳丽,仿佛是约好了一般,就你不解风情。

随朋友来的年轻女生,我不认识,一直害羞没说话的她,这时才发声说:不用换了,蛮好听的,我爷爷生前最爱听昆曲了。这是《牡丹亭》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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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牡丹亭》 彭连熙 彭福来 绘

有个爱听昆曲的爷爷不简单。现在的孩子,他们的爷爷辈大多是在打倒传统的时代中长大的,传统戏曲可能也就听过几个革命样板戏,或者看过越剧《红楼梦》,会唱几句黄梅戏《天仙配》。风雅古典的昆曲文化,早已是人间消失,无人问津了。相比“夫妻双双把家还”的黄梅戏,昆曲的确很难懂,它的演唱并非一字一音。有时唱了好半天,拖腔拿调,才唱了一两个字。一个乐句唱完,黄花菜都凉了,很多性急的人,哪里耐得住性子?

依字行腔的昆曲,如果你不是很熟悉,很难听懂唱词。昆曲其实原本是歌曲,不是戏曲,是为唱诗词而生的音乐形式。既然是诗歌,如果你听不懂歌词,哪里还有诗意?要命的是,阿姨费力地唱了半天的游园惊梦,水磨的昆腔似水的柔情,但你只听到的只有咿咿呀呀,什么故事情节,人物性格,诗歌的韵律,腔调的华美,你什么也没有听出来。更别提,欣赏昆曲深层的美好。虽然,我一直听昆曲。但我早已接受了昆曲没落的事实,我的朋友们几乎没人爱这口。很多年前我就想写篇关于昆曲的稿子,可是一拖好多年,因为我总是担心:写这些是我孤芳自赏,假装斯文。

坐在我客厅的小女生,打开了话匣子。热情给我看她手机里存放的汉服COS照片——抚琴而歌的古装美女,圆扇、断袖与香肩的二次元妹纸.....看了太多古装玄幻剧后,年轻人倒是对昆曲有一种并非来自音乐、诗歌本身的兴趣。她说她一直在学古琴,还很想COS牡丹亭中的杜丽娘,就是一直没找到会画昆曲妆的化妆师和满意的戏曲服饰。有点有兴趣总是好事,有兴趣,那我们就来聊一聊中国古典艺术歌曲的最终形式——昆曲。

给不爱听曲的老友一杯淡酒,一边凉快去。


良辰美景奈何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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良辰美景奈何天
便赏心乐事谁家院
——汤显祖《牡丹亭:游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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牡丹亭·皂罗袍 昆曲X古琴 钱瑜婷X白无瑕 古琴白无瑕;钱瑜婷;自得琴社 - 牡丹亭·皂罗袍 古琴X昆曲
《牡丹亭:游园-皂罗袍》
钱瑜婷 演唱,白无瑕 古琴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
似这般都付于断井颓垣
良辰美景奈何天
便赏心乐事谁家院
——《牡丹亭:游园》

几年前,我写过一篇关于中诗新唱的稿子,稍微探讨过诗词演唱的问题。其实这在中国古代诗歌史和音乐史上,是一个老问题——是以诗词合曲韵,还是以让音乐配合诗句,这其实是一个非常重要、但又是非很多的问题。明清的昆曲的伊始,其实就是古人对这场大争论给出的最后答案。明代汤显祖写出了临川四梦:《还魂记(即牡丹亭)》、《紫钗记》、《南柯记》和《邯郸记》,不过他自己认为,他写的并非演出用的戏曲,而是歌唱用的诗词。

问题是,这些诗歌怎么唱呢?但当时有人批评老汤不懂曲,写的歌词不合音律,听到批评老汤勃然大怒,写了篇文章辩答说,他的词是可以演唱的,只要为他的词谱上适合的曲,用适合的演唱方法就能歌唱。老汤的观点,最后在昆曲之祖魏良辅的实践中,得到了完美的解答。

在明代之前,诗的本义是歌词,原本都是用来唱的。最容易听懂的歌词,当然是一字一音,最多加点余韵装饰。就象如今的流行歌曲一样,旋律与歌词配合得很直接,这样的歌与词,一听就懂(流行曲大多先曲后词,歌词配合旋律)。一个汉字有一个字音、对应一个音符,这是汉字与音乐的最自然关系。如今听古歌《阳关三叠》,就是典型的一字一音,很容易听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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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题是当中国的诗词发展到高度文学化之后,文学性的需要总是想突破音律的约束与限制。一首好诗好词,用旧的曲子唱,很可能无法演唱,五言七言长短句,诗词原曲往往都有固定的旋律和节奏,严格地在这个框框里写作,显然很难受。老汤华美的诗句,他的字词就往往对不上旋律,也因此被当时的乐人指责。文字的节奏与用韵,也经常性地不在音律中,这不仅需要当时的乐人重写旧的曲牌,演唱方法也需要为之改变。魏良辅的解决方案不仅是以新曲适应新词,重要的就是,他改变了一字一音的传统诗歌形式,一个字用好几个音来唱,一句“原来姹紫嫣红开遍”,其中“红”字,“遍”字,都拖得很长,长得失去了单纯的本字,完全不象说话唱歌。一首歌里,每句都这样,就很容易听不懂。不仅如此,而为新词写的曲子,本身的节奏也变得很模糊。虽有曲牌,曲牌对应的曲子往往并非原曲。

一字多音,依字行腔,让老汤的诗句强行在音乐中流淌了起来,顺便带来了婉转多变的腔调。中国的诗词,按着魏良辅的解决方案其实很容易套入昆曲的演唱。也因此昆曲成了明清时代中国诗词的基本演唱方法。昆曲本身并不看重戏剧性的情节和表演,它其实是一种中国诗歌的终极版本。从诗三百到汉乐府,从唐诗到宋词,从宋词到元曲,从元曲到昆曲,不仅是诗歌文学的变化,也对应着中国音乐的变化,中国的古典诗词一直顽强地坚持着和音乐同步发展,而昆曲之雅,正是源于中国诗词的传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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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厢记·佳期 (十二红) 梁谷音 - 中国昆曲音像库:梁谷音唱腔精粹

《西厢记:佳期》
梁谷音 演唱

一个半推半就,一个又惊又爱
一个娇羞满面,个春意满怀
好似襄王神女会阳台
花心摘柳腰摆,露滴牡丹开
——《西厢记:佳期》

然而,魏良辅的方案,也影响了中国诗词演唱的直白传统,甚至让诗歌的演唱失去了天然的节奏感。听昆曲,难得不不仅是方言问题,难得是昆曲的节奏感不强,加了太多腔调的歌词很难听懂。并不是我们现代中国人听不太懂,其实古人也有这问题,比如中国十大禁书之一的《品花宝鉴》第四回就写了听昆曲的感受:

那少年又说道:我听戏却不听曲文,尽听音调。非不知昆腔之志和音雅,但如读宋人诗,声调和平,而情少激越。听筝琵弦索之声,繁音促节,绰有余情,能使人慷慨激昂,四肢蹈厉,七情发扬。即如那梆子腔固非正声,倒觉有些抑扬顿挫之致,俯仰流连,思今怀古,如马周之过新丰,卫之渡江表,一腔惋愤,感慨缠绵,尤足动骚客羁人之感。人说那胡琴之声,是极淫荡的。我听了凄楚万状,每为落泪。

问题是如果听不懂,就会很影响昆曲的普及和发展。在元明清以后,中国的歌剧——戏曲崛起时,古典的诗词文化又何去何从,这是个问题?昆曲发展到后来,虽然也极力想脱离诗歌,向戏曲靠拢,但它天生的诗意,让它永远无法象京剧、越剧、粤剧、黄梅戏这样走向大众。它的得与失有时让人感叹,但更多的仍是无奈。良辰美景奈何天,我依然在欣赏昆曲的腔调之美,诗意之美,但说实话听不懂的诗歌,总是让人头痛。我自己听昆曲,也是要先记下优美的唱词,才不至于在歌者的演唱中,迷失了诗意。

令人唏嘘的是,大众化之争中胜出的明清戏曲,最终也和早早败下阵来的昆曲殊途同归,失意于汹涌的现代流行文化。最终,甚至还不如昆曲那样令人怀念。


今夕是何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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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
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
——苏轼《水调歌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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渭城曲 童丽 - 渭城曲
王维《渭城曲》,谱见《琴学入门》

多数西方古典音乐史学家,认为西方古典音乐,特别是德奥音乐的核心就是艺术歌曲,而所谓艺术歌曲,不同于流行歌曲的关键是,艺术歌曲都是以诗入乐。我这位热爱古典音乐的好友,总是感叹,我们中国音乐没有艺术歌曲,其实,中国的诗歌,哪里就不算艺术歌曲了呢?

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乱。如今我们经常觉得好诗不需要唱出来,其实唱不出来的诗,实在算不上什么好诗。中国的古典诗歌,昆曲之后再无生气,不正是诗与歌早已“离婚”了吗?既然琴瑟起,何以笙箫默,诗词无韵律,又何以动人心?

今天,我们只知道念唐诗,不知它们本为乐而生。唐诗倚声填句,当然都是可以唱的。唐人有一个著名的“旗亭画壁”的故事,就说的是歌伎唱诗。唐开元年间,大诗人王昌龄、高适、王之涣齐名,但谁也不服谁。一天,小雪,三位诗人一起到酒楼小饮,有酒无歌,冷冷清清。忽有四位漂亮的歌伎,珠光宝器,摇曳生姿,登楼献曲,甚是热闹。她们演唱的都是当时有名的诗歌。王昌龄等私下约定:“我们三个在诗坛上都算是有名的人物,可是一直未能分个高下。今天总算有个机会,可以悄悄地听这些歌女们唱歌,如果谁的诗编入歌词的多,谁就最优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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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江花月夜 小娟&山谷里的居民 - 山谷巴洛克
张若虚 词 清代古曲改编
小娟&山谷里的居民

一位歌伎首先唱道:“寒雨连江夜入吴,平明送客楚山孤。洛阳亲友如相问,一片冰心在玉壶。”王昌龄就用手指在墙壁上画一道说:我的一首绝句。随后另一歌伎唱道:“开箧泪沾臆,见君前日书。夜台何寂寞,犹是子云居。”高适伸手画壁:“我的一首”。又一歌伎出场:“奉帚平明金殿开,强将团扇共徘徊。玉颜不及寒鸦色,犹带昭阳日影来。”王昌龄又伸手画壁,说道:“我已经两首绝句了。”

王之涣自以为出名很久,可是歌伎们竟然没有唱他的诗作,面子上挂不住。就对王、高二位说:“这几个唱曲的,都是不出名的角儿,所唱不过是不入流的诗歌,那'阳春白雪’之类的高雅之曲,哪是她们唱得了的!”于是用手指着几位歌女中最漂亮、最出色的一个说:“等到她唱的时候,如果不是我的诗,我这辈子就不和你们争高下了;如果是我的诗,二位就拜倒于座前,尊我为师。”三位诗人说笑着等待着歌伎开唱。一会儿,轮到那个梳着双髻的最漂亮的姑娘唱了,她唱道:“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王之涣得意至极,揶揄王昌龄和高适说:“怎么样,土包子,我说的没错吧!”三位诗人开怀大笑。

其实在唐朝,这三位诗人的诗句,哪里有李白和王维传唱得更广?!

李白的《清平乐》《清平调》,也算是盛唐之音。而王维的《渭城曲(阳关三叠)》更是千古绝唱。一位唐人在笔记中记下一件趣事:京城里一位卖饼师傅不用吆喝招揽生意,而是从早到晚地唱《阳关三叠》,唱得路人无不动容,只能买了他的思念之饼,让他暂时消停。可见此曲流传之盛。

古典诗歌,经常有诗无曲,只是因为诗句还在,曲谱却失传了。古时写诗作曲的人往往是分开的,乐人不被重视,乐曲因此经常失传。唯有宋代大词人姜夔自己作曲,他的《白石道人歌曲集》是中国艺术歌曲中最有名的个人自选集。相比后来的昆曲,唐诗宋词入曲,不象昆曲那么拿腔拿调,基本上都是一字一音,更有节奏感,就算姜夔自度的词曲,也没有昆曲那么腔调太浓,很难听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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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凰台上忆吹箫 龚琳娜 - 弦歌清韵
李清照词,谱见《和文注音琴谱》

为歌唱而写的歌词,到宋代发展到高潮,这就是优美的宋词。

宋词不同于唐诗,首先并不是什么气度问题,而是与诗搭配的音乐变了。按汤显祖的说法,就是转调多了,起伏转折多了。诗句也因此不象唐诗那么整齐。宋词比唐诗难作,正因为复杂的曲子,对诗句的音律要求更多,看似长短自由,其实处处都是规矩和限制。

然而,诗人往往只顾文学上的意象,无意中忽视了诗的音乐性,所以北宋时的女词人李清照写了篇洋洋洒洒的《词论》,把苏东坡这种写词不好好压韵,经常不合韵律的做法,狠狠骂了一通。李清照写的词,清丽动人,而且正如她自己提倡的,词句极合音律,很多词到现在都可以演唱。即使如今的词牌对应的曲谱遗失、错乱了(明清时往往同一词牌、曲牌有好几个不同的曲调),她的词还是很容易重新谱曲。而苏东坡的词,豪放洒脱,用词常在音律之外,据说,多数在当时都很难演唱。然而,这并不代表他的词无法谱曲,当代人重谱的《明月几时有》,就充挖掘了苏词中的音乐之美——诗歌,诗歌,岂能有诗而无歌?

其实诗与歌的矛盾一直存在,是诗听歌的,还是歌听诗的,这就象爱情,要达到琴瑟和谐,一向不容易。到底是男人听女人的,还是女人听男人的,这种事说得清吗?昆曲,显然也不是诗与歌的最后解决方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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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月几时有(中古汉语版) 安九
用中古音演唱的《明月几时有》
梁泓志 作曲

昆曲,是中国古典诗歌的黄昏别恋,优美动人,但如今也只剩下一襟晚照。元明以后,诗歌暗淡,没有了大诗人与音乐家的共同努力,诗可唱还是可读,已经提不起世人兴趣。而流行歌曲的歌词,往往又毫无诗意。

昆曲,也救不了中国古典诗词。但我总觉得,只要还有作曲家愿意为古诗谱曲,无论用什么形式,无论古今音韵的变化,无论是昆曲、戏曲还是流行歌曲,都行。

只要诗与歌还在相爱,那份千古的诗韵,就永远不会失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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