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作者：汪芳记
2021年3月20日，周六。早上浏览新闻，主持人播报：今日17点37分，节令进入春分。
连日的雨，呼的一下停了。雨后天霁，心情大爽。空气似乎被香草滤过，潮润而芳鲜。太阳昨宵喝多了，一夜的酒熏，还未从宿醉中醒过神，光温落在身上，软踏踏的。草地湿漉漉，微风拂过，草茎生发出悠悠凉意。论时令，初春已经逃得无影无踪，但因为连日的雨，那种流连不已的轻寒，有如疏影梅花，在身旁暗暗浮动。这种轻寒，不由想起《红楼梦》中的那句：嫩寒锁梦因春冷，芳气袭人是酒香。当然，这不是酒香，是青草、野花散溢出来的春天特有的味道。一直以来，春天给我的印象，是个不礼落的女人，阴晴明晦，颠三倒四。今年也是这样，多雨多风多寒的气候，把时节搞得混沌不清。俗语说二四八月乱穿衣，一个“乱”字，就是对季节“乖张”精辟的总结。 从县城回老家，油菜花黄得正旺，一块又一块的明艳，映在眼中，炽烈、奔放、闪亮。如果俯瞰，此刻的大地，我想正黄绸如波，缓缓平铺漫卷。实际上，对于在乡村经年累月生活工作的自己，也是这几年对油菜花的黄才稍微上点心。在我的眼中，春天的油菜花黄司空见惯，总觉得菜花灿烂炽烈，是它的本分，是欲要结出菜籽的必然。最近几年对这种“明黄”上点心，大概是基于现在我对广袤乡村的认知：田园的大片撂荒不可逆转。并且这种风行模式，或将愈演愈烈。眼前还有人大块田小块地栽种，让花的明艳开在春天，当然值得珍视。
大概是眼前的明丽，行走中，想到了一首宋人的禅意诗：诗是南宋一个叫绍昙的和尚写的。我更喜欢另一个版本：若无闲事挂心头，便是人间好时节。人生在世，自在的时日少，受羁绊的时日多。心中有事，超脱到不记挂，不是缺根弦，就是故作糊涂破絮包头。由此我还想到，年轻时，对古之人动不动春愁秋恨甚为不解，现在融通多了。苍茫大地，风起潮落，烟聚云散，蕴蓄的情愁，总有人悲红悼绿怔怔然。庭院有一块菜地，不到半分地，老父亲把残存的岁月毫不吝啬消磨在上面，什么样的家常蔬菜随着时令都在这儿出现过。现在这个季节，除了空着一块晒腔大的刚拔掉的老白菜地外，几行大蒜正等待抽苔，三五十棵油嫩的莴笋蓬勃中莴苣开始成型，韭菜和小葱长的也很葳蕤，上十棵茼蒿茎顶上的花房开始结蒿子。菜地边沿还有一棵去冬留下来的准备蓄种的白萝卜，萝卜花开了，花片白中微紫，一只蝴蝶和两三只蜜蜂嗅过来又嗅过去。它们是春天的样子，也是春分时节的样子。
菜地临靠的院墙边还有两棵葡萄。那是两年前的春天栽种的。栽种之前正好在重读汪曾祺先生的《人间草木》。《人间草木》开篇就是《葡萄月令》：
五月中下旬，果树开花了。果园，美极了。梨树开花了，苹果树开花了，葡萄也开花了……汪先生以编月体形式，一直写到十二月份葡萄藤的再次冬眠。汪先生下放张家口时，有与马铃薯和葡萄打交道的经历，所以写的活色生香。记得初读时，曾茫茫然想过，说明文（实际是散文）怎么还可以这样写？前年想到在院墙边种几棵葡萄，多少受到了这文章的暗示。记得一共扦插了四根苗，当年活下了三棵，到去年繁衍只有两棵，夏天还结了几串葡萄果，在院墙上摇曳，但一颗也没有尝。
也是在去年，老父亲在院墙边还栽种了几株蛾眉豆，蛾眉豆藤长得茂盛极了，顺着院墙往上爬，也顺着葡萄藤爬，很快盖过了葡萄藤的风头。也许是蛾眉豆藤的死缠烂打，两棵葡萄一天比一天憔悴，入冬以后，居然和蛾眉豆藤一样枯干。父亲是典型的实用主义者，蛾眉豆藤战胜葡萄藤，在他看来，不仅不可惜，还是一个不小的胜利。在万物萌发中，今年两棵葡萄藤不再吐出新芽。顺着干枯的藤往下摸索，一根已经完全枯死，一根在离土五六寸的地方冒出了蚕豆大一点的青芽，看来这个春天还有复苏的希望。我索性把大部分枯藤剪断，此刻的愿望是，让嫩芽苞生出来不带负担。当然，如果它知道身上还有责任承担。
烧中饭火时，父亲对我说，今天是祖父的忌日。言外之意，要我准备贡品祭祀。42年前的今日大早，祖父还无事一样。早餐前，毫无辞世先兆。吃完一满碗白米粥后，又叫母亲再添一碗。第二碗动了几筷，突然手不听使唤，身子晃荡作栽倒样。正在旁边洗衣服的母亲连忙扶住，和父亲把他抬上床，就落气了。一句鼾声也没发出。祖父生命戛然停止的那一刹，我亲眼目击。死因是脑溢血，农村叫血冲脑。享年69岁，实际满68岁还差十天。在那个年代，算是高寿。祖父的七十年尘世之旅，足够我写一篇大文章。他阴晴不定、跌宕起伏的人生，与时世风云绾结成一个纷纷扰扰的疙瘩。直到生命终结时，疙瘩并没有完全从心底解开。这个小人物，以半生的勤劳、精明、拘狭和钻营，兑换出一副精神枷锁，套在几代人脖子上，随其俯仰屈伸。回头看，在潮泥裹挟者中，他还算幸运。大浪淘沙，多少沙子最终碾得支离破碎？春分之习俗之一，正好有祭祀。古之最高统治者，“祭日于坛”，以表达对太阳的崇敬之情，期待国泰民安，风调雨顺，那展现的是国家情怀。对于一个家族，祭祀先辈，亦犹国之“祭日于坛”，在慎终追远中，这种朴素仪式，是对血脉传承的一个感念。不过，现代人心腔中，塞满了太多东西，不是父亲的提示，自己根本记不住。按照父亲的指示，一碗纯瘦肉，一碗白米饭，一杯清酒，让祖父又享受人间烟火一回。
时令进入春分节，天文学上，标志着昼夜平分，气候学上，标志着春天已经行进了一半。滩头杨柳绿，陌上草青青，花事纷纷攘攘，春光明媚正当时。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