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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国首届“无量杯”诗酒融合文学作品大奖赛入围作品展:何言

 中华汉语文史馆 2021-03-27

风水
何言


马桂堂锄地有个习惯,人家是往前赶着锄,他偏偏要倒退着锄。从十二三岁刚刚跟着爹搭锄的时候起就是这样,直到现在五十多岁的人了还是这样。一开始,爹总是偏过头粗声闷气骂一句:“毛病,就是棵歪葱!”可马桂堂自有马桂堂的道理,他随即闷着变声期的公鸡嗓子嘟囔道:“倒着有倒着的好处,锄出的新土踩不了,透松透松的。”爹想想觉着也有那么点道理,就由着他去了。爱正着还是倒着,反正锄除草留着庄稼就成。
这是七月里的一个傍晚时分,马桂堂正在一片玉米地里倒退着锄地。此时的阳光已经收敛了那股火辣辣的急性子,柔和得满脸通红,把西边光秃秃的山巅都点燃了,火红火红一片。马桂堂深弓的脊梁也被烤成了一个油爆过火的对虾样,闪着乌亮乌亮的光泽。庄稼叶子蔫巴巴地耷拉着,唰啦啦无精打采地搔挠着他青筋暴凸的腿肚子,直挠得马桂堂心里痒酥酥的。眼看着就剩最后一墒了,他这才直了直腰板,漠然地朝村口望了望。他看到一个人正朝这边走来,走得风风火火,看样子像有什么急事儿。等慢慢走近了,马桂堂才看清是自家兄弟马桂才。
虽然是一母所生的同胞兄弟,但身板儿却大相径庭,马桂堂的腰佝偻着,四十都不到的时候就哈成了个罗锅子。而马桂才现如今都快五十岁的人了还是一副笔挺的腰板,直得像根杨木桩子。为这,马桂堂也成天在心里犯嘀咕,觉得这都是生活所迫给累的,硬把自己一副好端端的身板给折腾成了这个熊样子。可又有什么办法呢?都怪爹娘死得早,自己从十五岁起就拉扯着兄弟,支撑着这个家,一步步熬到今天,实在是不易呀!什么样的苦没吃过,什么样的罪没遭过,腰板不折才怪呢。这样想着,马桂堂心里就不由得泛起了阵阵酸楚。
马桂才走到田边,见哥哥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也没说什么,一屁股蹲下来,随意拣拾着哥哥锄出来的杂草。直到马桂堂锄完最后一锄才抬起头来,瞄了兄弟一眼,冷冷问一句:“庄稼都打理好了?”
兄弟马桂才这才站起来,重重扑打一下手上的泥土,从裤兜里摸出了一盒香烟,笨拙地开了封,递一支给大哥,凑向前,恭恭敬敬地划火点燃。自己却不吸,随手又揣进了衣兜里。哥哥不冷不热地问一句:“也抽带嘴的了?”
马桂才咧咧嘴,讪笑着,说:“二丫头又考上了,是省城的重点大学,刚才王老师把通知书给送过来了。”
马桂堂榆树皮样的脸微微抽搐了几下,眉心也跟着不易察觉地蹙了蹙。但很快又恢复了平静。他猛咂了几口香烟,随着一声含混的叹息重重地吐出了一片白茫茫的烟雾,透过缭绕的烟雾直直地望着已变成黛灰色的远山。然后回过头看着兄弟,脸上掠过一丝僵硬的笑,说:“这可是件大喜事,咱家祖坟可是青烟不断呀,又出了一个状元。”
“喜事倒是喜事,可……可是……唉……”马桂才低下头,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双手不停地揉搓着。揉搓了一阵子,重重扑打了几下,又把右手伸手了裤兜里,摸出了那盒香烟,抽出一支衔到自己嘴上,点燃了,用力抽着。
不肖说出来,马桂堂也知道兄弟咽下去的那半截话是什么。他知道兄弟为什么要在别人看来应该欣喜若狂的当儿还要弄出这副满面惆怅的熊样子。不为别的,就是一个“穷”字给逼的,家里日子穷得叮当响,饥荒拉了一屁股,还拿什么供女儿上大学呢?
想来兄弟马桂才的命也是够苦的,这半辈子下来,总让人觉得他就像一粒早折的半瘪的谷粒,随着萧瑟的秋风飘来荡去,好不容易才熬到了春天,等生根发芽了,却依然难觅个顺意的好天气,总是风接着风,雨连着雨的,跌跌撞撞一路这么走了过来。爹娘出事的那年马桂堂才十五岁,兄弟马桂才整整小他七岁。那是个滴水成冰的早晨,阴寒的西北风直啦啦地吹了一夜,满天的星星都快吹尽了还是不得消停。天还没亮透爹娘就早起了,急着要赶到镇上的早市去买猪仔。他们赶着一辆从邻居家借来的毛驴车,拉车的驴是初次上套的小驴驹子。事就出在这头驴驹子身上,一开始还算顺服,可当走出村口不多远的时候,迎面正好晃晃悠悠走过了一头黑毛猪,那时夜色还没褪尽,再加上早晨茫茫的雾气,造孽的驴就不知怎么把那头猪当成个什么怪物了,撒开蹄子就没命地狂奔起来,结果在不远的一个拐弯处连人带车整个儿翻进了路边的沟里。其实沟并不深,也是命该如此,毛驴皮毛未损,可爹娘再也没能爬起来。兄弟俩赶到出事地点的时候,四周已经站满了黑压压的人群。看着被摔得血肉模糊的爹娘,马桂堂哭得死去活来,可兄弟马桂才却愣怔在那里,瞪着一双傻乎乎的眼睛,眼里没有一滴泪水。围观的人都交头接耳地叹息着,瞧那个小的,还不懂事呢,这往后的日子该怎么过啊?怜悯、悲切之声不绝于耳。
爹娘撒手走了,留下未成年的兄弟俩艰难度日。马桂堂小的时候是个有骨气的孩子,虽然单薄,但那时候腰杆却挺得绷直。他断然拒绝了村福利院的抚养好意,硬是用自己羸弱的身板、稚嫩的双肩撑起了那个飘摇欲坠的家。风里雨里他跟村里的成年人一样下地干活,挣的却是半劳力的工分。所分得的那点微不足道的粮食难以填满兄弟俩吞铁都化的胃口,甚至在万般无奈的情况下,马桂堂只好挎起了篮子,提着一根打狗棒四处乞讨。兄弟马桂才抹着泪要跟他一起去,他竟然恼怒地扬起了手中的木棍,威吓他待在家里。在这种衣不遮体,食不敷饥的艰难日子里,哥哥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一定让兄弟过上跟其他孩子一样的生活。就在最艰难的时候,他决然把哭着闹着要退学的兄弟送回了学校,回过头来,自己却止不住地流眼泪。就这样,马桂堂一个人拉扯着兄弟读完了初中,使马桂才也成了个识字有文化的人。兄弟俩相依为命,一步步含辛茹苦走了过来,一天天慢慢长大成人。在热心人的的帮助下娶妻生子,各自有了像模样的家。
可兄弟马桂才注定是个受苦受累的穷命,在大女儿十岁的时候,老婆病倒了,得了慢性肺炎,隔三叉五就憋得喘不上气来,脸色紫青,只得靠天天打针吃药维持着,一直没敢间断。只是这一项就搞得家徒四壁,饥荒拉了一大堆,谁见了谁都躲。这样窘迫的景况下,大女儿去年却以全县第六名的好成绩考上了京城的一所名牌大学。好歹看在孩子出息的份上,找到谁跟前也不好摇头说个不字,多少都能帮衬一点,东拼西凑才勉强把学读了下来。可谁承想这次二女儿又是一步登榜,是喜是忧?该哭该乐?连马桂才自己心里也没了定准,一段时间里,他头脑懵懂着,身体里也像充满了污浊的气体,忽上忽下飘悬翻飞着。
“哥,你帮我打打谱儿,”马桂才平静下来,见哥哥一言不发,只是两眼呆直地盯着远方,就忍不住问,“你看二丫头这书是念还是不念呢?”
马桂堂回过神来,把烟蒂扔在松软的黄土里,用脚尖狠狠地往地里蹂踩着,沉吟片刻后才慢条斯理地说:“虽然说长兄如父,但关系到孩子的终身大事,我也不能随便就打发了。”抬头看一眼二弟,接着又说:“要说上吧,你确实供不起,眼下你就拿不出那几千块钱的学费。还有以后的花销呢,哪一年不得要个万儿八千的。要说不上吧,也怪可惜的,孩子考上个正经大学不容易啊!再说念下来孩子就出息了,也就不用再回来扒拉这土坷垃了。可眼前……”
马桂才耷拉着头,一脸的无奈,不住地点着头。见哥哥打住了话头,就深深叹口气,愧疚地说:“都怪我没能耐,把日子过成了这个样子。”
马桂堂蹲下来,拣块石子刮着锄刃上的黏土,说:“这是个大事,我看还是细细琢磨琢磨再说吧!”

 

回到家里,马桂堂放下锄头,走到猪圈边,从篮子里扯出一把青草扔给嗷嗷乱叫的猪仔,然后舀盆清水洗手去了。这时候,老婆从外面推门进来,脸阴沉着,刮风下雨的样子,边走嘴里边骂骂咧咧着:“黄脸婆这个浪x,又在大街上满嘴喷粪!”
马桂堂厌恶地瞥一眼老婆,感觉老婆那张胖嘟嘟的脸很难看,就像一个经了霜的蔫茄子,真想踏上去狠狠踩几脚,踩扁了了事 。随恶声恶气地问:“怎么了?嘴里整天不干不净的,你自己就像个大粪篓子。”
“你就知道和我作对,你听听黄脸婆都说咱啥了?”
“说啥了?”
“她说咱两口子是一对鸡巴窝囊熊!”
马桂堂擦一把脸,随手把毛巾扔在了脸盆里,哗啦一声溅出了一片水花。他偏着脸问道:“你又怎么招惹着她了?”
见男人正色问这事了,老婆就平静下来,极力克制着情绪说:“二丫头考上省城的大学了,一袋烟的功夫就传了个遍,都说咱村又出了个金凤凰。这下黄脸婆有了糟践咱的话头了,说咱两口子没鸡巴能耐,都是一样的祖宗,咱家两个不中用的都是半道漏汤了,可人家老二家就硬飞出了两只金凤凰。”
马桂堂说:“咱的亲侄女,还不跟咱自己的孩子一样吗?”
老婆哭丧着脸说:“可这事落在黄脸婆嘴里就变味了,说什么虽说是一个葫芦里的种子没什么差别,那也是地茬不好,生出了两个半青的憨瓜来。”
马桂堂不耐烦地挥挥手说:“算了算了,别再说了。没劲,臭娘们屁事没有就知道扎堆儿嚼蛆!”
其实,马桂堂的心里也龌龊得很,像无意间吞下了一只毛毛虫。毛毛虫不停地动着,抓着挠着,搞得他心里很不舒服。从马桂才告诉他二丫头考上大学时起就有了这种感觉,一种怪怪的滋味,很憋屈,很躁热,像丢了什么东西。他脑子里一片混沌,想着一些乌七八糟的事情。越想越沉重,越想心里越压抑,越憋屈。
吃过晚饭,马桂堂坐在桌子边,卷起一根旱烟,闷着头有滋没味地抽着。没开灯,夜色一阵阵弥漫着,屋里的一切都影影绰绰起来。马桂堂不时瞥一眼老婆晃来晃去的影子,然后再低下头猛吸一口烟,就像老婆的影子是他抽烟的由头。半天,才木讷地冒出一句话:“我看这二丫头长着个福相,没准咱们以后还能沾上光呢。”
老婆嘟嘟囔囔接过话茬说:“又不是你亲闺女,想得倒美,就是自家的孩子也不一定能指望上呢。”
“那可难说,这丫头打小心眼就好使。”
老婆子只顾忙自己的,懒得再搭理他。当马桂堂抽完第二棵烟的时候,突兀地冒出了一句:“我想把咱家存的那点钱借给二丫头当学费,你看行不?”
“哐啷”一声,老婆手中的搪瓷盆跌落在锅盖上,那声音晃晃悠悠在屋里来回串了好几圈儿。连纸糊的天棚都被震得啪啪作响。没等盆子的呻吟结束,老婆就吼了起来:“你疯了还是傻了?”
马桂堂站起来开了灯,然后又平静地坐回了原处,慢腾腾地接着抽烟,一脸漠然。因为他心里早就有了底儿,这是老婆必然的回应。只是觉得有些超乎寻常的尖锐,虽然貌似平静,但心着实被震得一阵麻痛。马桂堂摸摸索索重新卷好一袋烟,点燃了,深深吸一口,含在嘴里咂巴了好大一会儿,像是自言自语地说:“你可别忘了呀,我是一家之主,我怎么好眼巴巴看着孩子上不了学呢?”
“你的一家之主当得已经够份了,你还要怎样?你对得起老二他们一家子了,除了傻子全村那个不知道,你比亲爹对他都好!”
“毕竟是一家人,都是一个祖上熬下的,怎么好眼看着孩子把前程给断送了呢?”马桂堂语气里有了些软巴巴的味道。
“你倒关心她的前程了,可我们自己那俩傻瓜的前程呢?你看看他们现在遭的那份罪,才二十来岁的小青年都累成小老头了。”老婆声音缓了下来,语调里有了些颤音。
马桂堂心头油然火辣起来。他想起了自己的两个儿子。其实,两个儿子原来学习都还是说得过去的,在班级里也是中等以上的好学生。可一到关键时刻就像被针扎了的气球,全撒了气。两个人犯了同一个毛病,都是在高考的关键时刻失利了。老大连考两次成绩都差不多,眼看着平日学习成绩比自己还差的同学都考中了,一下子就懊恼气馁到了极点,焉茄子样粘在床上就是不起来,任别人说破天也不想再考了。到了二儿子这儿也是一样,只是他考过一回后就心甘情愿对自己喊停了,他好像很看得开,淡淡地说了句,这都是命中注定的事,何必在一棵树上吊死呢,就把自己的学生生涯结束了,超然得很。回家后没几天,说了声,哪座山上不能养几只猴子,一把扯起垂头丧气的哥哥到南方打工去了。二小子的那种坦然着实让马桂堂释然了许多。可今天,二丫头中榜的消息使他心头有了一种莫名的滋味,那是一团乱糟糟湿漉漉夹着火带着电的乌云,一种让人难以释怀的焦躁与沉闷,好沉好重,一时压得他透不过气来。
老婆收拾停当,拿个凳子坐在马桂堂的背影里,火气熄了下来,轻声细语地说:“你又不是不知道,咱家一共就积攒了那么一万来块钱。”说这话时眼睛不由地朝外瞄了瞄,然后又转过脸看着男人半侧阴暗的脸说,“其实那里面一大半还是两个孩子的血汗钱,眼看着他们都到了娶媳妇成家的岁数了,咱家现如今要房没房,要物没物,可不就指望这点钱了吗?”
马桂堂抬起头,望着黑漆漆的夜幕,叹口气说:“其实这些我心里都有个数儿,只是我觉得自己是家中的老大,爹娘没了我不就是一家之主吗?你说这事我不闻不问能说得过去吗?乡里乡亲的会怎么说?”
“什么一家之主不一家之主的,各家过各家的日子,念不起就不念呗。也省得让人家看咱家孩子没出息,显得寒碜。”老婆黑着个脸,轻摇着头说:“倒也是,说来还真的蹊跷,他家的两个孩子都考上了,可咱家的就愣没考上一个。唉,人呢,你说这不是命是啥?”
马桂堂沉着脸,没再说什么,起身走了出去,脚步嘁哩趿拉,很轻乏,一下子就陷进了漆黑的夜色里。

 

街上出奇地安静,连声狗吠都没有,四处飘溢着一股酸腐的猪粪味儿。马桂堂漫无目的地走着,这条街对他来说是再熟悉不过了,就是闭起眼睛也能知道哪儿是坑哪儿是凹,连哪儿有块绊脚的石头心里都清清楚楚。五十多年来马桂堂从未曾离开过这个村子,并且压根儿就没想过要离开,到头来想想这一辈子的确也有些单薄。看来儿子的选择是对的,到外面苦点累点又算什么呢?只要能到城里住上些日子,正儿八经过一阵子城里人的日子也就足了,值了。想想看那是个什么地景儿――高楼大厦、车来人往、彩灯闪烁……嗨,那简直就是人间天堂,神仙住的地方啊!
马桂堂散漫地走着,任双脚引领着他出了村子,不知不觉来到了村后的一片杨树林边。树很茂密,黑漆漆一片立在夜色里,黑得一点缝隙也不透,越发让人觉得里面藏匿着揣摩不透的神密。凝神细细端详一会儿,似乎还能看到里面有无数双乌亮的眼睛躲躲闪闪朝外张望着,发着阴森的寒光。冷风一阵阵吹来,阴森得使人浑身麻凉酥软,寒噤不止。马桂堂觉得这地方有股很重的阴气弥散着,心都开始突突乱跳了,于是加快了脚步想马上离开。突然,从林子里面传出了一男一女两个人的说话声,声音虽抑闷但很清晰,虚渺得像从天外传过来。
……
男的说:“其实马桂堂家那点事一点都不蹊跷。”
女的说:“还说呢,这是必然的,他马桂堂大字不识几个,孩子能出息到哪里去?人家马桂才可是个识字的文化人。”
男的说:“也不全是,成事在天,富贵在命。都是命呀!”
女的说:“人家可是亲兄弟,这命还能差到哪里去?”
男的说:“单纯的命相也主不了全部,这命理之道深奥着呢,跟你说你也不懂。”
女的说:“你又在装神弄鬼了。”
男的说:“信不信由你,人的命运与名氏、生相、八字、宅墓风水等等关系大着呢。我敢断言,马桂堂家的学子不利,定与他家祖上的墓地有关。”
一股凉气从脚底升起来,一直升到头顶,把心里的毛毛虫冻得拼命挣扎起来,上蹿下跳抓挠着,三下两下就把他心里的疤痂抓开了,开始流血,开始毛簌簌地痛。看来这里面还真的有些邪道,其实在二儿子落榜后他就揣摩这事了。这让人不得不往那邪道的地方去想,两个儿子平日里在班级里学习都是一般以上的,回家后看上去也很用功,特别是在临近考试的那个阶段更是没白没黑地拼着学。可到了关键时刻就不行了,就稀里糊涂地双双掉链子。一次次看着儿子一脸憋屈,垂头丧气的熊样子,马桂堂心里就犯嘀咕,就觉得冥冥中真的有些看不见的东西在左右着。对老婆讲了,老婆却冷着个脸说:“什么呀,疑神疑鬼的,你也不想想,人家他二叔识文解字的,天天给孩子讲这教那的。可你呢,你行吗,斗大的字你识几个,孩子的功课你过问过吗?”马桂堂觉得老婆说得也有几分道理,就不再想那码子事了。不想归不想,但那份狐疑猜测已不单单是个影子在晃,它已经形成了一棵饱满的种子,并且在极短的时间内发芽长高了,像一棵树实实在在长在他心里最阴暗的地方,一有风吹草动那棵树便东摇西晃簌簌作响。

 

回到家里,马桂堂躺在炕上左思右想怎么也睡不着,心里煎熬着,一阵阵难受。干脆穿了衣服,把儿子回家过年时带给自己的两瓶好酒拿出一瓶,揣在怀里就走出了家门。老婆在后面骂着:“你个老不死的,深更半夜的你向哪儿去?”马桂堂也不搭理,邋邋遢遢出了家门。
马桂堂来到了住在村南的徐半仙家。他黑糊糊的身子鬼样贴在紧闭的大门上,如其说敲门倒不如说是在抓门,像个硕大的猫。见半天没动静,就把嘴触在门缝上,压着嗓子喊着:“怀玉叔,怀玉叔。”
叫了好大一会儿仍不见里面有动静,正疑惑,后背被人猛地拍了一巴掌。马桂堂被吓得一哆嗦,差点把怀里的酒瓶子摔在了地上,不由得惊叫了一声。
“你看看你,黑灯瞎火的就像个贼!”听声音正是半仙徐怀玉。
马桂堂哭着腔说:“叔呀,你可把我吓死了。”
徐半仙嘿嘿乐了一阵,说:“就那么不经吓,桂堂侄,你家闹鬼了吧?”
“谁说不是来,我也觉着是闹鬼了,就过来跟你合计合计是怎么回事儿。”马桂堂一边扁着身子往里钻一边说。一进门就把那瓶酒揿到了徐半仙的怀里。
徐半仙把他引领到堂屋的外间,站定了说:“你婶困了,就在外间说吧。”
马桂堂找个歪腿的马扎偏着身子坐下来,伸手从裤兜里掏出旱烟包。窸窸窣窣卷好了一支,递给徐半仙,歉意地说:“没来得及买盒带嘴的孝敬你呢。”
徐半仙嗔骂一声:“你狗日的瞎客套个啥?以后有你孝敬的时候。有什么事就快说吧!”
天棚上孤零零吊着一盏杏子大小的灯泡,昏黄的灯光幽幽暗暗,马桂堂眨巴了几下眼睛,突然觉得徐半仙坐在这恍恍惚惚的灯光下还真的有几份仙风道骨的味儿。于是,他直了直身子,满脸虔诚地说:“叔,你说我家是不是有哪个地方不对劲呢?”
徐半仙眼珠子轱辘着往上翻着转一圈,直瞅着房顶说:“你早就该来找我了,大事都叫你自个儿给耽误了。”
嗖一阵,马桂堂浑身泛开了凉气,脊背抽搐着发麻发紧。麻过一阵,心里就有了些委委屈屈的酸涩,暗里骂道,老东西,你有屁干吗老憋着不放,找上门了才说,还卖啥关子呢!
徐半仙沉吟一会儿,两眼紧盯着马桂堂躲躲闪闪的目光说:“我看十有八九与你家祖坟的风水有关。”
马桂堂的眼睛一下子瞪得溜圆,急切地问:“都是一个祖上,同是一块墓地,怎么会不一样呢?”
徐半仙说:“这你就不懂了,学问大着呢!”
马桂堂说:“以后还会有什么大碍吗?”
徐半仙说:“世世代代,一脉相承,子子孙孙终有一结啊。”
马桂堂眉心紧蹙,一脸惶恐。他低垂着头凝想了一会儿,才猛然抬起头,乞怜地说:“叔,无论如何你可要拉我一把呀!也为了你两个孙子。”
徐半仙淡然一笑,说:“你看看你那个熊样子,孙子的事我能眼看着不管吗?”随后就周易八卦四柱五行命理运程云云,滔滔不绝云山雾罩,直说得马桂堂云里雾里,五体投地。
马桂堂再次把兜里的烟包拿出来时,才知道已经抽了个精光,然后站起来,用脚把马扎轻踢到墙根,低声说叔我该走了。徐半仙这才郑重其事地说了句痛快话:“明儿上午我去你们家坟地打量打量,看个细究,你过去等着我。”
这天夜里,马桂堂心躁气烦没睡踏实,翻来覆去煎熬了半宿。好不容易迷迷懂懂睡着了,却在一片隐晦的薄雾里看到了爹娘。他看见爹和娘正坐在一棵大树下,娘拿把扇子给爹扇着风,爹悠闲地打着盹。娘扇一会儿就抬头看一眼头顶的树冠,随着娘的目光,马桂堂看见那是一棵苍老的树,树干龟裂粗糙,树冠长得很奇特,南北两面截然不同,极不协调。朝南面的部分枝叶茂盛,郁郁葱葱。再看朝北的部分枝杈秃飞,状似虬龙,光溜溜没有一片树叶。他不解地问娘,娘一脸的冷漠,无动于衷。梦醒了的时候,马桂堂起身坐在炕上,一袋一袋抽着旱烟,苦苦琢磨着那个梦以及梦里的那棵树。

 

天还混沌着,马桂堂就坦胸露背来到了院子里,赤膊伸进鸡窝里,把鸡吓得“吱哟吱哟”直叫唤。老婆一身慵懒地站在那里,一个接一个地打着哈欠,擦一把眼眵,疑惑着问:“你今天这是犯哪门子神经了?”
马桂堂只顾忙自己的,等那只芦花公鸡流着血在地上扑棱棱挣扎的时候,才扔下沾着血的菜刀,说:“上午请徐半仙来家吃饭!”话硬梆梆,不容置疑。老婆白他一眼,就到灶间忙活去了。
马桂堂草草吃过早饭就去了村前的墓地。墓地在一面朝阳的斜坡上,没多大的占地,零零星星几十座大小不一的坟子无序排列着。马桂堂径直来到了靠西南角的那座小得没了几筐土的土疙瘩前。那是他爹娘的坟。来到坟前,站定了,抬头四处睃视着,他想找到梦中的那棵树。但目所能及的地方都找遍了,根本没有那棵树的影子。就自嘲着笑了笑,心里骂句,傻呀,那不就是个梦吗。
徐半仙来了。马桂堂远远就迎了上去,看着他步伐沉稳,不疾不徐一步步走了过来。徐半仙倒背着手,满脸凝重,一本正经的模样。马桂堂问一声他也没搭理,耷垃着浮肿的眼皮,点燃了一支马桂堂递过来的过滤嘴香烟,然后又倒背起了双手,围着整个墓地左转一圈,右转一圈。马桂堂像条狗一样,乖乖顺顺跟在后面,蹑手蹑脚,大气都不敢放开喘。徐半仙又来到了马桂堂爹娘的墓前,同样是左转一圈右转一圈,然后站定了,两眼直勾勾打量着那个小土堆,细看了一会儿,随后转过身朝着村子的方向,伸直右胳膊,展开手掌成一条直线,头偏下来压在右边的膀子上,两眼斜眯着,顺着手指的方向细细端睨着……
徐半仙一言一行都显得神妙莫测,玄奥高深。把马桂堂的心揪得紧巴巴,毛悚悚发凉。等一切都做完了,徐半仙才松弛下来,恢复了常态,深深吸了一口气。
这一口气直叹得马桂堂诚惶诚恐,忐忑不已。他想徐半仙一定是看破了天机,透悟了其中的玄机妙道。随小心翼翼地问道:“叔,你看出了什么门道?”
徐半仙故作神秘地说:“此乃天机,不便在这里说呢。”
马桂堂哈着腰,连连说:“好……好……咱回家炕头上去说。”
坐到马桂堂家的炕头上,徐半仙唏唏溜溜喝着茶水,始终在凝神沉思着,仍然是那副高深莫测的神情。等马桂堂老婆把炒得油腻腻明晃晃的鸡块端上来,徐半仙就着鸡块有滋有味咪了几口酒,这才喷着酒气说话了。他嚼着一块鸡骨头,呜呜啦啦地说:“桂堂侄儿,说句实在话,你要是早几年拿叔当回事就好了。那我的两个孙子就不是这般模样了,同样是在城里头,可……”抿一口酒说,接着说,“那可就风光多了,不说大福大贵,起码也熬个一官半职的。”
几句话说得马桂堂心里又发起酸来,忍不住又暗骂起来:什么东西,你是个明白人干吗不早些点化一下,害得我两个儿子都去拼力气干些下贱活络。恨归恨,可马桂堂还是举起了酒杯,敬重地跟徐半仙碰了一下,然后一仰脖兀自喝了下去。
徐半仙也跟着干了一杯,夹块鸡肉嚼着,边嚼边含糊着说:“虽说晚些,但乾坤是可以扭转的。只要按照我说的去办,定能好运重来。”
几杯酒下肚,酒精开始起劲了,再加上徐半仙几句滋润的话,马桂堂开始面膛红润,两眼放光。他虔诚有加地说:“叔,您就是我的亲叔,只要您说的我都照办!”
半仙摇摇头,啧啧两声说:“幸亏看了,不然后果难以预料。”
马桂堂骇然失色,忙问:“会怎样呢?”
半仙神前倾着身子,贴近马桂堂,秘兮兮地应道:“想怎样就会怎样,想不到怎样也会怎样!”
徐半仙放下筷子,呷了一口茶,用力眨巴了一阵粘稠的眼睛,似醉非醉地说:“其实,这事儿说大也大,说小也小。但事做迟了几步,因小果大,最关键的几步错过了,好在还能扭转乾坤。”点燃一支香烟,用力吸一口,徐半仙接着说,“其实一切都与你爹娘的墓地有关,你爹娘用的是块狮虎之地,而你娘正好占脉头。阳为动,阴为静,一般说来,阳性益本族,阴性益外亲。假如你爹占了脉头,你家定出男杰才,光宗耀族。事情就出在这儿,偏偏是你娘用在了那儿,这就必发女性,事就应在了你两个侄女身上了。因为女孩子终归要出嫁,终归要成外族人的。”
马桂堂一脸的折服,频频点头,听到这儿,不由叹服:“我说怎么会那么蹊跷呢!”
徐半仙补充说:“也是巧合,你家兄弟正好又属虎,所以必应他无疑。”
“叔,这事该怎么补救呢?”马桂堂显得有些急躁。
徐半仙睁大眼问一句:“你是想你家好,还是想让你弟家好?要说实话。”
马桂堂几乎想都没想地说:“当然还是都好最好,但不能成全的话就只能顾我自己了。”话音落地有声。
徐半仙干脆地说:“那好,要么迁坟,要么把坟起了,把你爹跟你娘调个个儿。”
马桂堂一时拿不定主意,就说:“我还是好好寻思寻思吧,想好了就告诉你。”
一瓶酒见底了,马桂堂还硬着头皮逞强说:“叔,再来瓶?”
徐半仙已醉得没了个样子,眼睛眯成了一条缝,眼角被一块硕大的眼眵缀斜了,用力睁也睁不动。打一个饱咯,说我该走了,马桂堂就赶紧下炕搀着他。走出大门口,徐半仙用力甩开马桂堂的手,一个人歪歪扭扭地朝自家方向走去。
一进屋,马桂堂就想哭。心里憋屈压抑得像一座满溢的水库,突然间找到了一个宣泄的缺口,就想淋漓尽致地一泄为快。身子还没站稳,泪水就扑簌簌落了下来。随之而出的是呜呜的哭声,哭声被极力抑制扭曲着,像牛叫。
老婆听到瘆人的哭声就走了进来,没好气地嚷嚷道:“看你那个没出息的熊模样,日子不是还好好的吗?”
马桂堂肩膀一耸一耸,拖声拉调带着哭腔说:“怎么――怎么――这么不公平呢――我拼死拼活地――为了这个家――为了弟兄――可到头来却没有好的报应――呜呜――”
老婆白他一眼,就忙活自己的去了。马桂堂肚子里的委屈泄得差不多了,眼泪跟着也干了。他擦把一下脸,仰面躺在炕上的铺盖卷上。心里在盘算着,虽然对儿子们的前途来说是迟了些,但好在还会有转机。庆幸的是以前也没出过什么沟沟坎坎的大碍,总算平平坦坦过来了。再说,想法子及时补救了一切都还来得及,总归能调顺过来,不至于使自己一步步越走越窄。可转念一想,心里又有些躁得慌,万一二弟不同意怎么办呢?他一旦知道内情,是死活不会答应的。不答应也不行!好事怎么能叫他一个人占了呢?是自己一把汗一把泪把他拉扯成人,兄弟情分已经尽足了,二弟难道是那种无情无义的人不成?
把老婆喊进屋来,两口子细细盘算了半天,最后决定还是在原来的地方扒坟重葬。这样划算,省钱省工,又不至于搞得声势太大。不然花销太大,大概估算要两千多元。这钱是不指望二弟能出分毫的,因为这事不仅与他无关,而且还会使他元气大伤。马桂堂一再嘱咐老婆,一定要对兄弟家隐瞒实情,就说请高人略谋了一下,假若不重葬,家门定有大灾,对哪家都不好。等一切都议定了,马桂堂脸上的泪也风干了,轻松打着饱嗝儿,咯出的全是白酒夹鸡肉味儿,呛得老婆赶紧捂了鼻子。

 

兄弟马桂才是在黄昏的时候走进哥哥屋里的。一脚进门,屋里的光线瞬间就暗淡了许多,马桂堂心里就忽悠一下子跟着忐忑起来。心想,他是不是嗅到了什么味儿了?这么快就找上门来了。可又怎么可能呢?话即使长了腿也不至于跑那么快呀!但不管怎样,心里还是有些龌龌龊龊不自然,像偷了兄弟家的东西。
“哥,中午喝酒了?”马桂才吸了吸鼻子问道。
马桂堂欠了欠身子,说:“地里没事了,喝闲酒。”
马桂才说:“晚上到我家去喝,你弟媳炒了几样小菜。”
马桂堂瞥一眼兄弟,他想从兄弟的脸上看出点什么,然后再掂量掂量这酒是不是该喝。马桂堂的目光躲躲闪闪着,在兄弟的脸上来回扫了几次,也没看出个啥名堂,就问:“喝啥酒,日子过得累巴巴的。”
马桂才说:“怎么说二丫头也是为咱家争气了,还不得庆贺庆贺。”
听到“咱家”这两个字,马桂堂心里就灼烫了一下。是呀,不管怎么说,毕竟是一家人呀。马桂堂觉得不好再推辞了,就爽快地答应了下来。
弟媳彩霞真的一手好厨艺,满满一桌菜肴,虽多是清淡的蔬菜,但也做得清清爽爽,有色有味。最让马桂堂不忍的是,桌上竟然还炖了一只兔子。马桂堂知道,兄弟家的生活向来是极其节俭的,平日里很少闻到鱼肉的鲜美味。
一开始,兄弟两个闷着头喝着,只是偶尔简短的寒暄几句,没一点气氛。等几杯下肚,兄弟的话就随着酒劲慢慢多了起来。马桂才说:“哥,两个丫头可真是为咱家争脸了,为祖上争脸了。可不管怎么说还是要归功于你呀,没有你哪还会有我?哪还会有这个家?更不要说丫头们到城里上大学了。来,哥,我敬你一杯!”
马桂堂心里滚烫着,这话他爱听,想听,这是对他拼死拼活所付出的肯定,是对他含辛茹苦的慰籍与在意。他举起杯,杯子竟摇摆着颤个不停,颤得酒都溅了出来。他索性猛地直接掼到了嘴里,满口的酒直呛得他流眼泪。夹菜的当儿,泪竟然滴了下来,正落在空着的桌面上,发出了“吧嗒”一声很响的声音。这声音砸得马桂才心里有些隐痛。
又是半天的沉默。眼看大半瓶酒没了,这时候马桂堂已经有了几分醉意,眼都有些昏花了,恍恍惚惚望着兄弟马桂才的脸,问:“学费的事有着落了?”
马桂才像被什么东西噎着了,用力吞咽了一下才应道:“上哪儿筹去,都跟躲瘟神一样。”说着脑袋就耷拉了下来。
毕竟是亲兄弟,马桂堂心里也跟着酸酸的。虽酒意正兴,但他还是静下心来暗暗思忖着。只是在这种氛围里,思维完全被情感所左右着,其他已显得不再那么重要。他看着兄弟满脸的落魄与无奈,咬咬牙硬着舌根说:“你也不用犯愁,我那里还有几个,先给丫头用上吧。”
兄弟没有表示出太多的惊喜和感激,依然苦着个脸说:“只是嫂子她……唉,还不是叫你为难。”
马桂堂一脸的不屑,喷着酒气大声嚷嚷着:“你大哥成'气管炎’了,这点事我还主得了,就算我借给侄女的!再说了,我是一家之主,哪有不管的道理?”
这时候二丫头走进里屋,贴近马桂堂坐了下来,很亲昵地偎着大伯。二丫头双手捧了酒杯,恭恭敬敬送到大伯跟前,动情地说:“大伯,现在妮子已经长大了,也觉得自己懂些事理了,咱这个家多亏了你,没有你哪会有我们一家的今天。大伯你放心,妮子一定好好出息,也好将来报答您的大恩大德。大伯,我敬你一杯酒!”
马桂堂泪眼婆娑,双手哆哆嗦嗦接过了酒杯,一饮而尽。酒杯滞在手里,看着二丫头抹着眼泪走了出去,马桂堂心里滚烫着,翻涌不止,无法平静下来。
一顿饭下来,老哥俩谈新论旧,情意融融,两个人心里和着酒劲热辣辣地烫。这种感觉对他们来说已经是久违了,究竟有多少年了哥俩没这样彻心透腑地说说话了,谁也说不清楚。本来马桂堂中午的酒劲就没过,这时又是几杯下肚,已是酩酊大醉了。好在兄弟马桂才还算清醒,肩扛手扶,一路磕磕绊绊,好不容易才把哥哥送回了家。到了家里,马桂才帮哥哥脱掉了鞋子,推到炕上去,马桂堂还在一个劲地唠叨着:“钱的事你放心――有我在就――就有孩子上的学――”马桂才拍拍哥哥,示意他不要再说了。可哥哥就是不听,还是不住声地嚷嚷着。马桂才只好在嫂子气恼的目光里转身走了出来。走出大门的时候,心里愈发地不安起来,他知道,哥哥家又该不安宁了。
果然,就在深夜两点的时候,酒劲基本过了,马桂堂口渴得要命,爬起来想找点水喝。这时候,老婆的骂声开始了,先是压着嗓子骂,马桂堂只是瞪瞪眼睛,脖子一梗一梗,压着呼呼上窜的火气说:“深更半夜的,你干啥呀?让左右邻舍听见多寒碜。”
老婆反倒撒泼了,骂道:“你狗日的,你怕我不怕,攒那么几个小钱把你给烧得。我告诉你,除非我死了,不然你就别想打那个钱的主意。”说完呜呜呜竟哭了起来。
老婆这一哭,马桂堂心里就有火呼呼地直往外冒,一直烧到头顶,烧得两眼一个劲地发花,烧得浑身筛糠样哆嗦。他知道自己是个驴脾气,度量又极小,小到咽不下丁点儿别人强加给的霉馊之物。万一给噎着了,那可就难以遏制了,怕的是一发而不可收拾。他不想再往火上浇油了,不想把事情搞到不可收拾的地步。于是,干脆胡乱披件衣物走出了屋子,遁入了漆黑的夜色里。
夜色正酣,浓浓的夜色里马桂堂像游走在梦中。他放轻脚步,轻得几乎没有一点声息,整个人飘游着一般,漫无目的。走着走着,他一下子怔住了,随后从骨子里渗出一阵骇然。他竟然神使鬼差地走进了他家的祖坟墓地,站在了父母的坟丘前。虚虚渺渺中他感觉自己身处在一个肃静的村落,每家每户都关门熄灯,静得风都没有一丝。他心里揣测着,这大概就是阴间的世界了,或许它跟阳间的村落根本就没什么差异。这到底又是一个怎样的世界呢?难道也有朝夕祸福,也有尊卑贵贱?这样想着,他就隐隐约约看见了自己的爹和娘。爹和娘住在一间低矮的土屋子里,爹沉沉地睡着,娘却坐在那里缝补一件灰色的衣服,屋里没点灯,但却有光亮。见他来了,娘就把那件衣服递给了他,说外面的夜露太重,不要损了身子。 马桂堂看看娘的脸,心里纳闷起来,娘竟然一点都没老,还是年轻时的样子,就连说话的声音都没变,也还是那么轻轻柔柔地。他接过那件衣服,穿在了身上,顿时暖和了许多。本想跟娘再说些什么,可实在困得不行,双眼粘合着,再也睁不开了,嘴里不停地喊着娘,但娘不应。
一缕阳光射过来,刺痛了马桂堂的眼睛,他懵懵懂懂爬起来,才知道天已经大亮了,自己昨晚竟然睡在了墓地里,身子正好斜靠在爹娘的坟包上,身上盖着一团干草。马桂堂觉得心里储满了隐晦之气,五脏六腑麻凉麻凉,脑袋里污浊一片。
马桂堂老婆是个外强中干的女人,听男人讲那些稀奇古怪的事时早就没了昨夜的火气,见自己男人一脸惶恐的样子,心里也跟着惴惴不安起来。她急切地说:“看来真被徐半仙瞅准了,这事再不抓紧办了会出大事的。”
马桂堂一脸无奈地说:“我觉着也是,不过这事有些难办。”
老婆问:“有什么难的?”
马桂堂苦着脸摇摇头,说:“兄弟那一关就难过。”
老婆傻傻看着男人土灰色的脸,像在仔细辨认着眼前站着的到底是人还是鬼。突然觉得这个男人也真是怪可怜的,活了大半辈子,受苦受累不说,还总觉着有股窝窝囊囊的劲,挺不直个腰杆。想着想着,她突然一拍大腿,说道:“干脆这样吧,破财免灾,还不如来个两全其美的办法,咱们借钱给他家,扒坟的事叫他松个口,这样不就妥了吗!”
马桂堂叹口气,一脸的无奈,说:“看来也只好这样了。”
事情远没有马桂堂想得那么简单,当他把那层意思告诉兄弟马桂才后,看到的并不是满脸的喜悦与欣然。令马桂堂意想不到的是,兄弟脸上竟写满了凝重,有一丝掩饰不住的疑虑挂在眉间。
马桂才这人貌似粗疏,一副与世无争的样子,但却是个精细人,心里装着自己的小算盘,遇事拨打着自己的小九九,亮堂着呢。虽然平日里马桂才敬重哥嫂,但起码的戒心还是有的,特别是嫂子这人,虽说本质不怎么坏,可处事总是猥猥琐琐不大方,一贯的好占些零零碎碎的小便宜。哥嫂把借钱和祖坟这两档子无瓜无葛的事扯在一起,其中必定大有文章,里面深藏着不可告人的秘密。更何况是起坟重葬这样一件有悖常规,却要耗神费财的事儿,怎么也让人觉得蹊跷不对劲。沉吟片刻,马桂才口气淡然地问一句:“爹娘都死那么多年了,怎么突然想起来搞那些呢?有那个必要吗?”
马桂堂不敢直视兄弟,目光慌乱地躲闪着,语气故作散淡地说:“有个高人给看了一下,说是原来的葬法不好,拖久了会出大事的。”
马桂才听大哥说到这儿,虽有些似信非疑,但也不好再说些什么,就搪塞哥哥说:“二丫头班主任让我过去一趟,等回来以后再说吧。”说完就急匆匆就走了。
马桂才不是那种薄情寡义的人,一直以来,他把哥哥的养育之恩深藏心底,没齿不忘。对哥哥几乎也是百依百顺,从不做有悖于哥哥的事情。可今天他做不到了,他被心里油然而生的重重疑虑搅扰着,他觉得这次无论如何不能再依顺哥哥了。他想知道哥哥心底最真实的东西,他到底想做什么,葫芦里究竟埋的是什么药呢?
晚饭做好了,女人喊了声吃饭了,马桂才也没有回应。女人气冲冲窜到里屋,见男人正灰着脸直挺挺躺在炕上,不住地长吁短叹着。就铁着脸嚷嚷道:“瞧你那个鳖样子,几个钱把你愁成啥啦?反正跟你把话挑明了,挣不来你去借,借不来你去偷。不管你上天入地,反正孩子的学一定要上的!”
马桂才一轱辘爬起来,满脸惆怅,一五一十地把哥哥的意思告诉了老婆。马桂才的女人是个精明人,听后稍咂摸一阵,接着就断言说:“这里面肯定有些道道,蹊跷着呢,他们一定合计好了,做了布袋让我们往里钻,你信不信?就凭嫂子那人,一般的小事小非她是不会那么痛快给咱钱的。再说了,谁家会无缘无故拿老人的尸骨捣腾着玩。不行,那可也是咱的爹娘,不能任他们想怎么着就怎么着!”
马桂才一脸难色,说:“可谁知道是怎么回事呢?他们能跟你说实话吗?”
女人说:“这几天也没听到什么动静,估计不会请外面的人来看。本村还有谁?估摸着肯定就是徐半仙那个老东西。”
马桂才附和道:“我想也是他。”
女人说:“你找他问问去,看他们偷偷摸摸的,到底藏了什么猫腻?”
马桂才一扭头,“切”了一声,随说道:“你以为那么简单呀?他会轻易告诉你,傻呀,那老家伙刁着呢!”
女人白一眼,说:“马桂才你就是个窝囊废,就不会动点心计,算了,你不去我去。”说完就风风火火地走了。
徐半仙见马桂才的女人进了屋,稍稍愣怔了一下,心里好像明白了些什么,显得有些慌乱,打着哈哈说:“侄媳妇来了,有什么孝敬叔的吧?”
女人哼一声,两眼逼视着徐半仙,开门见山地问:“你大概能猜到我找你什么事吧?你说,俺家爹娘的坟是怎么回事?”
徐半仙沉下脸,一副无辜的样子,支支吾吾地说:“我不――不知道呀,哪有什么事呀?”
女人立马黑着脸,一脸凶相,咬着牙根说:“我可叫你叔,你若是不把实情告诉我,哼,可别怪我,真要把你老底揭穿了,你可不要说我不仁义啊!”
徐半仙的脸瞬间拉耷成了个蔫苦瓜,嘴唇翕动了两下,然后急切地说:“你看你看,都成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了,你还记在心上呢?好好,别上火,让我想想。”想什么,徐半仙在想三年前的那件令他尴尬的花花事儿,他在心里掂来量去,斟酌着孰重孰轻。现在回想起来还足以让徐半仙心躁脸烧的,那天也该着自己出丑,一大早的心里就痒痒,就想方设法约了田寡妇,偷偷摸摸去了北沟的林子里,急不可待地找乐偷欢。那地方很僻静,平日里是难得有人过去的,可那天马桂才的女人偏偏就去那里偷柴禾,不偏不倚,两个人正忙活着就被碰了个正着。好在马桂才家娘们儿还算仗义,好说歹说苦苦哀求,直到今天也没给露出半点风声。为这,徐半仙心里颇有些感激,见了面也总是温着个脸,唯恐冒犯了她。想不到今天她竟然盛气凌人地找上门来了,看来躲是躲不过了,为了他们家那么点事情,再把包了好几年的火给放出去,那可就太不值了。想到这儿,眼一闭,深深吸一口气说:“好吧,我告诉你。”
……
整整一个夜晚,马桂才两口子几乎就没合眼睛。两个人想一阵,唠一阵,思来想去觉得这事大着呢,绝对不是闹着玩的。这好端端的风水一倒,可就乾坤逆转了,就算女儿们今天风风光光上了大学,那又有什么用呢,没了好风水的滋润,没了祖上的庇佑终归还不是一场空?女人竟全然忘却了哥哥的恩德,咬着牙根骂了起来:“兔子急了还咬人呢,更不用说他一个黑心的狼了。”
马桂才白一眼女人,说:“他是咱哥。”
女人不屑地说:“是哥怎么了?他对你是有养育之恩,可不是照样也想害你吗?”
马桂才想想觉得女人说的也有几分道理,就不再言语。天快亮的时候,女人硬生生地对马桂才说,你记好啦!这事一定要顶住,无论如何不能让他马桂堂得逞了。
第二天,徐半仙仓仓惶惶来到了马桂堂家,哭丧着脸,见了马桂堂就哀告说:“侄子你可不要怪叔,我也是实在没办法,被迫无奈,叔有难处,也不便告诉你。看你弟媳的来头,祖坟的事是没指望了,你看这事……”
马桂堂忿忿地看着徐半仙,眼瞪得比牛眼都大,他几乎咆哮着说:“谁把刀架到你脖子上了是咋的?你可不是个肉身凡胎的俗人,是个神仙呀,你说我能怎么的?!”
“唉,让我怎么说呢,都是自己一时糊涂,让人得了短处,这一攥手我可就没法活了呀!”徐半仙装出一副悲悲凄凄的样子,一时显得手足无措,在马桂堂面前来来回回走动着。半天才停下来,正色道:“实在不行,我倒还有个补救的办法。”
马桂堂急不可耐地问道:“什么办法?你倒快说呀!”
徐半仙说:“给你物色块好的风水宝地,保准是先走的后来的都从未用的好地,到时候你用上,虽说晚些,但儿孙们会兴旺发达的。反正你这一辈人也就是这样了,就指望孩子们吧,你说呢?”
马桂堂叹口气说:“还有什么办法?那也只好这样了。”
于是,两个人出了门,从早走到晚,用了整整一天的功夫走遍了村子的方圆南北,看遍了四下的丘陵沟壑,东瞅西测,终于选定了一块“风水宝地”。按徐半仙的说法,此地属乾坤富贵地,后面靠山,前面有水,左面逢荫,右面扶岚。有这样的宝地,子孙定会高官厚禄兴旺发达。
如此以来,马桂堂心里稍稍坦然了些。但想到眼前的一切,心里依然还是阴霾重重,晦气得七窍生烟。憋闷了几天,见二弟那边始终没回个片言只语,就硬着头皮找上了门。二弟畏畏缩缩没了话说,倒是弟媳痛痛快快毫无遮挡,直冲着哥哥的脸说:“跟你交个实底吧,钱我们不用了,迁坟的事你也死了心吧,你不仁也别怪我们不义!”说完就忙自己的去了。
见二弟也灰溜溜进了里屋,就垂头丧气悻悻而归了。满肚子的怒气,心里不住地骂着:没良心的,忘恩负义的,叫你们不得好报……马桂堂没有回家,一个人去了爹娘的坟前,眼泪婆娑地哀告、咒骂了半天。
季节眼看到了夏秋交替的时候,田里的庄稼差不多都已经锄过了几遍,也就不再需要过多地去打理了,任它们兀自在闷热的天气里疯长着。大街上有荫凉的地方到处都是纳凉的人,一堆堆,一团团,男人们坦胸露背,赤条条只留点仅够遮羞的物件,抽着烟,漫不经心地看着女人们包不住的肉嘟嘟的身子,嘴里却在东拉西扯着。这些日子,人们私下里说得最多的就是马桂堂,都说他人变得痴呆了,像是着了魔,整天拉着个乌青的脸,眼都直得不会打弯了……每每见马桂堂从跟前走过,也都有些怯生生的,招呼都不敢随便打,只等他急急火火走过了,才齐唰唰把目光投在那张黝黑乌亮的深躬着的脊背上,好像那上面写满了他的心事。
这天下午,一身酒气的马桂堂从家里出来,迷离着一双醉眼,右边肩上扛着一把明晃晃的镐头,把整个身子都压斜了,以至于走起路来一偏一偏的,像是一条腿长一条腿短的样子,径直朝着村后的墓地走去。到了墓地旁边的树荫下,他站定了,偏着身子朝着爹娘的坟瞅去。头晌刚刚下过一场小雨,这时候天上的云彩早就没了踪影,天幕像一个湛蓝的罩子捂了下来,连一丝风都透不进来,太阳显得焦躁暴扈,直辣辣使着性子,把天地间蒸腾得酷热难耐。站了一会儿,马桂堂放下镐头,一把扯掉了早已被汗水浸透的短褂,随手扔在了一蓬茂盛的青草上,掂了镐头走进了墓地。马桂堂先是围着爹娘的坟子转了几圈,东瞅瞅西看看,然后在坟子的东南边贴近坟跟刨了起来。
铆足了劲狠狠一镐下去,尖锋的镐头一下子就把松软的土地戳穿了,发出了噗呲一声叫唤,像呻吟,又像叹息,随之呼出一股清新的潮热气息。马桂堂被那股气息包裹着,泪水禁不住滂沱而出,唰唰地滚落下来,沉甸甸落在地上,砸在脚面上,吱啦啦滚烫。他哭着,刨着,疯狂得俨然是一头绝望挣扎的犍牛。舞动着镐头哭过一阵,马桂堂释然多了,先是觉得心里像有什么东西被刺破了,紧接着就有积淤着的污浊之气奔涌而出,心里瞬间就旷达起来。但这份旷达却不真实,有些玄远,有些麻木懵懂,透着无依无靠的虚渺。
正吃劲地刨着,老婆气喘吁吁地跑来了,隔着老远就上气不接下气地喊开了:“他爹,他爹,快,快回去看看吧,他婶子中邪了,已经不省人事了……”
马桂才家里里外外围了很多人,连墙头上都趴了好几个半大小子,瞪大眼睛朝屋里张望着。有人喊一声马桂堂来了,几个人就齐唰唰呲溜一下擦了下来,灰溜溜地躲到了一边。院子里的人自觉地闪出一条缝,让马桂堂走过去。里屋的炕前也站满了人,马桂才蹲在角落里闷头抽着烟,见哥哥进来抬头望了望,话也没说就又把头垂下了。马桂才媳妇直挺挺仰面躺在炕上,面色绯红,双眼紧闭着,害冷似的浑身微微打着哆嗦。胡神婆坐在一边,神情肃穆,这时候她揭掉了压在女人身上的一个用黄表纸做成的符子,说道:“你儿子来了,你有话就说吧,说完快走,不要再折腾活人的身子了!”
马桂才媳妇全身突然剧烈地抽搐起来,连脸上的肌肉都一块块跳着,嘴里发出呜呜啦啦的声音,一袋烟功夫才断断续续说话了,一开口竟换了腔调,听起来像个男人的嗓音,粗重浑厚,拖着长声唤了一声:“小杌子……”
马桂堂一阵激灵,浑身跟着沁出了一身冷汗。从弟媳嘴里竟然喊出了自己的小名,并且听起来那口音是那么熟耳,有几分像爹。可爹都死了那么多年了,那时候连弟弟马桂才都还混混沌沌不记事呢,更不用说还没过门的弟媳妇了,怕她见都没见过。马桂堂心里嗦嗦地打着颤,一脸怵然地望着弟媳妇,觉得面前躺着的就是自己的爹,听那个声音继续说着:“杌子,我跟你娘走了这么多年,其实我们没走远,一直在你们身边,天天在看着你们呢,看着你操心费力地为这个家操持。杌子,你不容易啊!熬到这个份我们也知足了。”
马桂堂动情了,哭了起来,眼泪顺着面颊吧嗒吧嗒滚落下来,心里热辣辣地翻涌着,一幕幕辛酸的往事烟雾般漫了上来。
胡神婆不耐烦地吼了一声:“有话就直截了当说,不要再糟踏活人的身子了,不然我就施法了,你可别怪我不客气!”
就听那个声音哀告说:“回来一趟不容易,就让我多待会儿吧!”
胡神婆一脸的冷面无情,厉声喝道:“不中,这儿不是你待的地方,快回你的阴界去吧!”
那声音就说:“好吧,我来就是嘱咐杌子几句话,这好好的你扒我们的屋干啥呢?你这是大逆不道呀!你是诚心让我们不得安宁吗?”
胡神婆看一眼脸色煞白的马桂堂,点拨道:“你快表个态呀,你兄弟媳妇的身子骨本来就弱,再折腾下去就完了。”
马桂堂哇地放声嚎哭了起来,哭得酣畅淋漓。哭过一阵子,才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带着哭腔说:“爹啊,你说这事怎么就这么不公平呢?我辛辛苦苦一辈子,为了这个家,可到头来怎么就没得到好报应呢?爹啊,你说这到底是咋着了?”
那个声音说:“这个事你莫怪天,也莫怪地,都是命中注定的事情,是改变不了的,你就认了吧!再怎么也不该糟踏自家兄弟呀!那可是天理都不容的事啊!”
马桂堂停下哭声,甩一把鼻涕,脸一下子呆僵得没了表情,眼神也不再打弯,直啦啦像阴天下的两潭死水。他转过身,一句话也没说,脚步僵板得像腿不打弯儿,穿过了人群,朝着门外走去。
回到家里,马桂堂摸起桌上的酒瓶,启了盖,咚咚往肚子里猛灌了几口。然后躺到了炕上,闭起眼睛呼呼睡了过去,鼾声均匀平缓,在低矮的屋子里悠来荡去。
一觉醒来的时候,已是深夜,天地间一片阒然安静。马桂堂走出家门,顶着满头星斗走向了爹娘的墓地。他找到了上午刨开的那块地方,脱了上衣,狠狠往手上吐了几口唾沫,然后用劲抡起了镐头。随着镐头猛然落地,就在利刃插进土层的刹那,发出了叮当一声钝响,马桂堂觉得手臂一阵麻痛,镐柄随脱出了手掌。马桂堂抱着双手蹲下来,痛得直吸冷气,身子跟着左右晃动着。等痛劲过了,马桂堂挪到刚才下镐的地方,双手用力地扒着刨松的新土,他想看看到底镐头触到了什么东西,怎么会那么坚硬呢?崩得天摇地动的劲头。扒了一会儿,马桂堂的手触到了一块硬梆梆的平面,像是一块平滑的石板。扒出的土坑太小,找不到石板的边缘,马桂堂就拿起镐头,往外扩展着土坑。等把那块石板完整地挖出来的时候,天就要亮了,东边的天上已经有了黛色的曙光。马桂堂用力把石板抱出土坑,借着微弱的曙光细细打量着。这是一块五六十公分的花岗岩,夜色里看青黑青黑,像墨染的一般。把石板立起来,面朝着东方,马桂堂隐约看到了石板上似乎刻着两行字。端详了半天也看不清究竟是些什么字,只好坐下来,直到天大亮的时候才清楚地看到上面刻的是:今生前世奠,富贵自身承。字写得遒劲有力,工整优雅,过目后让人觉得肃然惊心。
马桂堂一屁股坐下来,两眼失神地望着蓝幽幽的天幕,突然间觉得自己轻飘起来,像个硕大的氢气球,悠然上升,擦过蓝蓝的天、白白的云。似是在寻找什么,但又不知道自己究竟丢失了什么,心里空落落的寂荡。有那么一会儿他突然觉得自己抓住了一块云彩,云彩软绵绵的潮湿,一把就能攥出水的样子。可眨眼的功夫云彩就没了,身体飞快地往下坠落着,带着呼呼的风声。重重地跌落下来,马桂堂觉得心都被摔痛了。当他再次回到现实中,马桂堂手抚着那块冰凉的石块,泪水夺眶而下,一片片打湿了裸露的前胸。
这一天马桂堂觉得很累,很困乏,身上的骨架像是也全都散列了,软绵绵的没了支撑。憋着一股气好不容易回到家里,扑在炕上就成了一堆废肉,想立也立不起来了。老婆倒也体贴,做了可口的饭菜送过来,一点一滴喂到他嘴里。马桂堂吃着,心里呼呼地翻荡着对老婆的愧疚,他觉得现在这样的家境都是自己一手造成的,如果早些找个风水先生测算一下,那么今天就该是另一番景致了,兴许自己早就举家迁到了城里呢,每天吃足喝饱,穿着华丽,站在高高的楼上看着儿子们风风光光地走在城市的大道上,那该多风光啊!唉,都是自己的大意疏忽,才拖累了孩子的前程,使这个家灰沓沓无光失彩,也才使得黄脸婆敢当着众人的面羞辱自家老婆……
躺了一天,等夜幕严严实实罩上来的时候,马桂堂翻了一下身,突然觉得有一股热烘烘的力气从脚跟升了上来,鼓荡得骨节都咯叭咯叭直响,一直顶到了脑门子上,头发都有了焦糊味儿。他再也躺不住了,急匆匆爬起来,抗起镐头冲出了家门。
外面漆黑一团,马桂堂每一步都迈得很小心,总觉得有道严实的墙壁横在跟前。天上看不到一颗星星,都被厚厚的积云遮掩了,云太低,压得人有些透不过气来。马桂堂到了墓前,摸索了半天也没找到昨夜里刨开的地方,四下里都是平平整整的,像被夯实了一般。他坐下来,摸出打火机,点燃了,用手捂了照着,重新测算了一下,才把位置确定下来。没有急着开刨,马桂堂先踏踏实实坐到了地上,慢悠悠卷着旱烟,在手里捻揉了半天也没卷起来,索性就扔掉了。站起来,在选中的位置上划了一个大大的框子,然后立在框子中央,疯狂地扬起了镐头。马桂堂觉得今天的土地好像松软了许多,镐头劈下去噗噗的,像插进了棉花堆里。马桂堂撒着欢地刨着,刨出的土四处飞溅着,把他自己都包裹了起来。遽然间,就在扬起的镐头刚刚触地的当儿,马桂堂听到了呲啦一声响,像火药引燃的声息,接着就看到一团火球从土里钻了出来,在马桂堂跟前飘忽着跳跃了几次,然后就悠荡荡朝西飘去了。马桂堂扔了镐头,两眼呆直地盯着火球,一步步紧跟了过去……
从那天起,村上的人就再也没有见过马桂堂,蒸发了一样没了踪影。留下了许多猜测与传说,有人说,马桂堂捣腾来捣腾去的,不让他爹得安生,惹恼了他爹,是被他爹的阴魂召唤去了;也有人说,他是邪气驱使,恶火攻心,迷失了自我,出走云游了;还有人说,他是去城里找儿子去了……众说纷纭,但都得不到实证,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任凭传言空气一样飘来荡去的。
自从哥哥失踪之后,马桂才坐不住了,他先是满村子的转,大街小巷、窟窿旮旯,甚至连一个接一个的草垛柴堆都不曾放过。后来就走出了村子,坡岭沟壑、河塘水坝,就连草棵蓬藤也都仔细搜过,可到头来还是一无所获,不见半点踪影。实在没辙,就带上生活必须,去远亲好友家转了一圈。然后又去了城里,把附近几座小城的疯癫流浪汉都看了个遍,也没看出哥哥的眉眼来。
从城里返回的当天下午,马桂才收到了一张寄自广东的汇款单,款额三千元,是在外打工的两个侄儿汇来的。附言里简短地写着:给妹妹上大学用。
马桂才捧着一张薄薄的汇款单,双臂竟嗦嗦抖个不停,泪水夺眶而出,顺着脸颊流个不停。继而又放声哭了起来,哭声悲凄而阴沉。哭过以后,马桂才站了起来,随手扯了毛巾擦把脸,然后夹起了那个皮革黑提包,头也不回地走出了村子。

 

作者简介:
何言,原名何德文,男,1968年出生,自由撰稿人。20岁开始发表文学作品,先后在《时代文学》《诗刊》《当代小说》《短篇小说》《百花园》等发表文学作品三十余万字。2005年就读于某大学文学院作家研究生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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