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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石文坛]欧阳高光的随笔《母亲那讲规程的人生》

 黄石新东西 2021-03-31

母亲那讲规程的人生  

今天,我们深深爱戴的母亲辞世已经14个年头,诞辰93周年了。她大名陈迪杏,于1929年4月5日(农历己巳年二月十六日戌时)出生在大冶市金湖乡一个乡绅家庭。嫁给我们的父亲后,养育有四男三女。她目不识丁却成长为村里众望所归的长者,其间付出了多少智慧与辛劳,父亲知道得最全。父亲虽是乡村教师,但教的是别人家的孩子。只有寒暑假,才回家以形象教育影响我们,他是放养,不象母亲,做任何事,心中有一套谱子和铺排,我理解为讲究规程。  
说起母亲的规程,那是她从小时候就形成的。1933年8月,她随其父母移居上海市闸北区避灾,次年返回乡梓。她没有成为上海人,完全是当年城不如乡的生活境遇所以然。1945年在其祖母的影响下开始间歇性吃斋,逢三的日子斋戒。1947年婚后,长期承担了家庭内务重担。我记事时就不解,她又不识字,几十年间是靠什么参照物而记得初一、十五,初三、十三、二十三这些日子的。这数着日子吃斋,算是她个人生活的规程吧。  
攒钱做房子,是她一生最重要的规程。1956年秋,我出生了。作为长嫂的她第一次主持翻盖五连间带厅堂厢房老宅。虽无她娘家天井式深宅大院的气派样子,但描龙画凤,也妆成了娘家房子的外观,心内满足了不少,是为全村解放后首创。此举彻底改善公婆与兄弟妯娌的居住条件。此后每隔十年左右,她就要主持盖一次新宅。印象中她这一生能办的大事业就是攒钱,盖房子,累计盖了五次。她认为,在农村,少吃少喝别人看不见,盖房就是体面而又有安全感的生活。她三次嫁女儿,四次娶儿媳,并养育过10位孙辈子女,现已拥有子、孙曾孙辈后代69名,若节庆聚齐,有点钟鸣鼎食之家的味道。  
母亲虽然个头不高,但自带丽质,肤白而面灿,五官有雕塑感,嫁到欧阳家稍嫌屈身。然而,她没有一丝一毫的娇态,总是不知疲倦地劳作。也不知是什么力量,让她几十年如一日刻苦勤劳,节衣缩食过着苦行僧一般的生活。每到青黄不接季,很多家庭就缺粮了,常有借粮者上门,母亲家里总会手中有余粮。须知那年月粮食完全靠生产队分配,在外是买不到的。除精打细算外,她还有一个规划日程,就是等生产队劳动收工后,别人都要歇歇喘口气。而她就带领几个姐姐到收割后的田里拾稻穗,到挖过红苕的地里刨捡破苕片。每收获季下来,能积攒个百几十斤杂粮,这才不至于心里发慌。  
一日三餐吃的规程是,稀、稀、干。为保证吃饱,她要在干饭里放小半或一半干苕丝掺和着煮。吃得也倒是蛮香,就是饿得快。但是,我们男孩子没饿坏,她和几个姐姐因为以大让小,怕是挨了不少饿吧!就算在三年自然灾害期间,她都会千方百计为我们小家伙熬点米汤粥,让姐姐们渴米汤吃糠粑,将碗底的米分给我和弟弟吃。  
担当,扛事,是她意志品质中的规程。她有着钢铁般的意志,不屈不挠的精神。孩提时,由于外公英年早逝家道中落(解放后划成份为贫农)。作为家中长女的她,已经开始成为外婆的帮手艰难维持生计。更为严酷的是日寇的铁蹄踏遍家乡的时候,人们流离失所,民不聊生。十三岁的她自己都弱不禁风,还要背着小弟,牵着二弟随那裹着小脚的外婆逃躲东洋兵的追杀。钻山洞,睡老林,吃树皮,嚼草根,以躲过一劫又一难。正是这种颠沛流离的生活磨炼了她的体魄、心胸和信念。母亲婚后先后生下的三个男婴相继夭折,其身心受伤极了。为了中止这不幸的家势,后来她作主从家乡项姓人家抱养了我们的大姐。巧了,从此家势似乎逆转。随后二女四男的我们的到来给了她莫大的慰藉。哪像当今的年轻人,怕苦怕累,就是不想多生!  
养那么多孩子怎么办呢?她的又一个规程,织布!把在娘家学的本事用上了。白天在生产队务农,夜晚纺线织布。她联合村子几个纺线能手,集中她们纺的棉线,买来浆,洗,晒,整,再让几个姐姐倒线砣(缍),倒成可以装进纺梭槽里面的小线砣,她亲自坐镇织机织布。还好,她的织机机梭是用手拉机架上的滑轮驱动式,织起来啪滑啦,啪滑啦的很有节奏。虽是经常机杼之声到天明,周围也没人提个意见。也许是种田人累的,觉睡得熟吧。可是我的姐姐们花季年华,也跟着熬夜呀!等到一批布卖完(也会有换谷子麦子回来的时候),隔个十天半月,新的任务又开始了。现在想来,我为什么没有苦难的童年?是母亲率领姐姐们遮风挡雨了呀!十几年如一日,即使是生育四弟时也没中断过。  
那是1964年三月初二的夜晚,母亲仍带着姐姐纺线织布。天黑不久,凭着母性的本能,预见四弟快降生了,她才提前让纺线劳作而睡眠不足的大姐带着几个小的们先睡了,而她自己则自烧一锅开水,自烫消毒的剪刀凭借惊人的毅力为自己接生。不知经过多少次疼痛的折磨,直至精疲力竭,终于将孩子生下。然后又倾尽全力支撑自已拿上剪刀剪下婴儿脐带,做完这一切她就昏厥过去。直到大姐第二天发现跑去告诉外地教书的父亲,才算有人靠一靠。  
分田地到户单干以后,她一边种田,一边从事男人都无法做到的小买卖,曾数年贩卖箩筐篾箕等竹器。每次傍晚要步行二十余里到陈如海以南的山村进货,次日凌晨三四点起床,天亮时就赶下山到种粮密集的村子去卖,等到下午售完,次日又返山村再进货。年复一年,周而复始,天寒地冻时冻得失去知觉了,全然不顾。  
说起做人,她的规程可是讲究。对待丈夫,她相敬如宾,悉心照护,让其安心在外工作。父亲在工作上有什么不顺心,她能做和风细雨的工作。对子女,要求我们既要读好书,又要劳好动,还要为好人。女孩子听话,她主要靠说;对男孩子,作业完成后,是砍柴,打猪草,还是捡牛类,总要完成一样。完不成,就用竹条子抽屁股。对小伙伴间的矛盾,无论对错,她都要先严厉训戒鞭策我们,直至我们认错才肯罢休。她的名言是:你先惹别人,当然是你不对;别人打你你不会躲开,还是你的不对!我小时候想不通,还拿国家之间的战争和反侵略战争怼她。她说那一样吗?国家有仇非报不可,细伢伙子不能结仇唦!直到长大成人オ正理解了她孟母教子的良苦用心。  
母亲是一个独立自主,深谋远虑且雷厉风行的人,她行为做事往往有先见之明。对家庭成员的发展往往能明察秋毫、出谋断策。按照她的主意去做无不印证了她卓越的智慧。结果是,读了书的,顺利进城了;少读书的,也进城了,甚至发展得还富足些。上世纪六十年代初的三年困难时期,很多城里人主动要求返回农村生产自救,父亲也动了下放回乡种地的念头。是母亲毅然决然地顶住了困难,再三劝阻丈夫:你做的事是国家的事,比种庄稼重要。困难是一时的,只要咬紧牙关,总会过去的。你要是当了农民,再想翻身就难了。父亲这才没有误走迷途。果不其然,父亲的同事中有主动下放回乡务农者,一辈子也返不回岗位了。  
对外人,她处世的规程够自律的了。母亲是一个嫉恶如仇、执义执言的人。年轻时为了维护自己一个公平待遇,一份生存的尊严,她敢与强大的男性抗争而不必惊动自己的丈夫;到了老年来她又潜心修佛,能做到一切随缘,与世无争。曾一度,湖北高僧正慈法师受我母亲母德浩荡的感染,曾专程来寒舍看望她,法师对我说,你的母亲乃与我母亲一样,生命中具有佛性。母亲确实如此,她做了不少功夫。一字不识的她老人家跟着父亲一字一句学诵经文,打坐做课,居然能背诵下《心经》《金刚经》《华严经》等不少经文。有时为了一个字一句佛语,她都要念上几十遍。人老了,记忆衰退,到了天亮又忘了她不得不继续学。不分春夏秋冬,每天早晚都要打坐做课四个小时以上。也不论是辛苦安逸,从不间断。  
年轻时,她以那具哲人的智慧,以平和的宽心的话语能力与人交往,有着亲善使者的魅力。所以,乡亲邻里都爱找她评理说事,她首先是将人家的优处夸大一顿,再缩小烦心事,往往能化解矛盾,调适好来者的心态,使之满意而归。她具有特别健康的美,更具人性的美,加之她大公无私乐于助人。多少年来,无论谁家有红白喜事,她都乐意帮忙,义务做厨,几十桌酒席,全出自她之手。那年代,乡亲们婚丧嫁娶,筑房建舍,请到谁,有力出力,有艺出艺,都是无偿帮忙的。她替别人精打细算恰如其分,且从不让孩子去东道主家打秋风蹭吃喝。  
最让我们难以接受的是她对待自己生命上的规程!凭心而论,母亲是一个具有正确生死观的人。当生命有积极意义时,求活心诚;当生命可能失去积极意义时她视死如归。2005年12月24日是一个黑暗的日子。母亲因外出劳累突然中风,卧床不起,继而失语,不能正确进行语言交流。这场病对她打击太重,她不能容忍失语之痛,倔强的她就是不听劝阻不住院治疗,决心以绝食求死来保持自己的尊严。我们想尽办法久久没有劝住她。在经过很长时间亲人的唤回,亲人人性的打动,她又凭着顽强的毅力挺过了那次劫难,度过了病危期。天知道,这次唤回的是母亲生的欲望还是对子孙未了的责任与爱!一年多里,我们恍若隔世,无法交流。她对自己的生命延续的积极意义有了新的认识后,特别是在弥留之际,她仍然要管全家的事、要播撒她的爱。  
母亲道风严谨,循规程以自节,从不为外界左右。她以执着的信念,坚毅的定力,专心事佛,追求人生终极的境界。她愿生极乐,愿离苦海,愿成正觉,她是自己心中的娑婆诃,自己成就的觉悟者。我怎能不自觉地以无限的理解,无限的尊重,无限的敬爱来为她的大愿而祈祷!每每想起值得骄傲的母亲的讲究规程的人生,思念的情绪就成为我活着的时空的兴奋之剂,幸福之泉。  
母亲对我们最好的激励,就是让生命活得有质感,有意义!尽可能长地活在他人心中。  
                          辛丑二月于清明季

欧阳高光,湖北大冶陈贵镇人,退休。曾任矿山公社中学教师,黄石市政协办公室副主任,经济科技委员会副主任,第十、十一、十二届市政协委员。

《新东西》编辑部

主     编:向天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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