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譚笑:新見明末鄭鄤戲曲題記七則箋釋

 殘荷聽雨 2021-03-31

  作者簡介 


譚笑,男,1987年生,安徽臨泉人,現爲北京師範大學文學院博士後。發表有《明代小説戲曲中“秦檜冥報”故事的演變》等文。

摘要:明末鄭鄤《峚陽草堂文集》存有七則戲曲題記,其中五則爲當時盛行的四種名劇而作,兩則爲其所編戲曲選本而作,涉及晚明戲曲史的一些重要問題。鄭鄤認爲元曲雖用以取士,但傳世者多是政治上不得意之人的創作;指出《牡丹亭》在政治上的隱喻性,是湯顯祖“自比佳人”的自喻之作;强調《琵琶記》是借蔡伯喈的遭遇,揭露古代文人身上常見的仕途悲劇;指出《祝髮記》與《琵琶記》的關係,既無後者的關目缺憾,又合乎後者倡導的關乎風化。這些内容豐富了晚明的戲曲批評文獻。此外,題記還提供了“張長君善本”《西厢記》與蓮池師改本《琵琶記》的版本信息。

關鍵詞:鄭鄤 戲曲題記 戲曲選本 戲曲版本

鄭鄤(1594~1639),字謙止,號峚陽,江蘇常州横林人。生平經歷以其自撰《天山自叙年譜》[1](以下簡稱《年譜》)記述爲詳,明末黄道周《鄭峚陽年兄暨元配周孺人墓誌》(以下簡稱《墓志》)也有所補充。據《年譜》,鄭鄤於天啓二年(1622)春榜中進士,與文震孟、黄道周、陳仁錫等同科,且過從甚密;是年八月,入館爲庶吉士,冀望“能於此讀書三年,自可辦真實本領”;十二月,文震孟上奏彈劾閹黨,留中不發,鄭鄤因上《諫留中疏》,觸怒當朝,與文震孟“俱降二級,調外任用……回籍候補”。此後避禍海上、西江、羅浮等地。天啓七年(1627),“入顧同寅案中,與陳仁錫、文震孟俱削職爲民,追奪誥命,永不叙用”。崇禎元年(1628),官復原職,但北上之心不堅,又因父母接連亡故,遲遲未能返京任職。崇禎八年,再次入都,十一月,因朝廷用人之論得罪内閣首輔温體仁,且批評内閣的奏疏遭泄露,被温羅織“惑父披剃、迫父杖母”的罪名,逮捕入獄。又據《墓誌》,鄭鄤遭禍,與文震孟、黄道周有關涉,文震孟“以朝堂大禮之争……罷政……阿温輔者謂峚陽爲傳薪者”,黄道周亦認爲“殺余者遂欲殺峚陽以成其案”[2]。崇禎十二年八月,鄭鄤受凌遲處死,成爲崇禎朝一大冤案。

鄭鄤以時文聞名,二十二歲即設館教授時藝,二十六歲會試初場,其文稿“遍傳都下”(《年譜》“萬曆四十七年”條)。於詩則自言天啓四年(1624)始好爲之,陳仁錫賞其詩“詩格高妙”[3],陳繼儒也稱其詩“遠者高清,近者孤冷,星漢冥冥,雲霞采采”[4]。鄭鄤曾於鄉居期間刊刻《峚陽草堂詩集》八卷,主要收録天啓二年至崇禎二年之詩作,今藏浙江圖書館[5];崇禎十一年(1638),在獄中“自删詩集十六卷”(《年譜》),付與長子鄭珏,未刊;康熙十八年(1679),鄭鄤幼子鄭兢整理刊刻文集十六卷、詩集二十卷,今不存;民國二十一年(1933),鄭鄤九世孫鄭國棟在錢名山藏本與鄭氏家祠藏殘本[6]基礎上,整理出版活字本《峚陽草堂文集》十六卷(附一卷)、《峚陽草堂詩集》二十卷(内第十三卷佚),《四庫禁燬書叢刊》據以影印。詩文之外,作《峚陽草堂説書》七卷,《四庫全書總目提要》著録;“改定《尚書制義》五十篇,續成《書義》十篇”(《年譜》“崇禎十一年”條);選《陶李杜王元邵六家詩》《本朝六太史集》《明文稿彙》《明文選正》等,並撰題序(序文見《文集》卷四、卷五、卷七):均不存。

 鄭鄤後人鄭燮賢所著《鄭鄤傳》

筆者在閲讀《峚陽草堂文集》時,偶見其中收有七則戲曲題記:卷五收《題<牡丹亭還魂記序>》《又題》等二則,卷九收《題選曲》《又》《題<北西厢記>》《題<琵琶記>》《題<祝髪記>》等五則[7],係鄭鄤爲當時盛行的四種名劇及其所編戲曲選本而作。

近人郭紹虞已注意到鄭鄤在戲曲批評方面的工作,曾於《中國文學批評史》(1947)中寫道,鄭鄤“深嗜戲曲,且又工於制藝,其論詩見解均與公安同”[8]。在郭氏看來,袁宏道(公安)的文學批評觀念中,“真”來自對戲曲小説的認識,“變”來自對時文的認識,而鄭鄤論詩也與戲曲、制藝有關,所以二人的見解相同。只是郭著不曾説明“深嗜戲曲”之所指,加上《年譜》《墓誌》亦未載鄭鄤與戲曲相關的活動,因此郭氏之説,一直未爲戲曲研究者所注意。

這七則戲曲題記,蔡毅編《中國古典戲曲序跋彙編》(齊魯書社,1989),吴毓華編《中國古代戲曲序跋集》(中國戲劇出版社,1990),俞爲民、孫蓉蓉編《歷代曲話彙編·明代編》(黄山書社,2009)等均未收録,李志遠的《明清戲曲序跋研究》(知識産權出版社,2011)也未涉及。朱崇志的《中國古代戲曲選本研究》(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亦未提及鄭鄤的選本。不過伏滌修、伏蒙蒙輯校的《西厢記資料彙編》(黄山書社,2013),曾節録其中與《西厢記》相關的三則題記。

從郭紹虞對鄭鄤與明代公安派關係的考察,到伏滌修、伏蒙蒙輯收鄭鄤所作《西厢記》的相關題記,可以看出鄭鄤的戲曲批評正逐漸進入研究者的視野。爲更全面地對此加以認識,今據《四庫禁燬書叢刊》影印本,對這七則題記作整理箋釋,以供學者參考。

 題《牡丹亭還魂記序》〔一〕

年來愛讀《牡丹亭還魂記》,讀之不可竟,意正不可已。嘗與友人言:“今人揣若士欲得如麗娘者而夢之,殊大謬。若士直自比佳人,恨不得如柳生者,入夢果有其人,生死死生,直旦暮耳〔二〕。”甚矣,遇合之難言也!進此道於君臣,則文王之得吕望;通此誼於師友,則孔子之哭顔回。嗟乎,得一夢焉者而可矣!

蓋聖賢之感,自古已然,而隱約其詞於《三百篇》。《三百篇》之後而有《離騷》,《離騷》自比美人香草。夫若士亦猶之《離騷》之志也。郎署遷謫,若將終焉〔三〕。故最後爲《還魂記》。君臣、父子、夫婦、朋友之大義,可以興,可以群,可以觀,可以怨矣。

龍門有言:“推此志也,雖與日月争光可也。”豈可一二爲俗人道哉?千百世而後復有若士,必當知吾言矣。

(《峚陽草堂文集》卷五)

◎注 


〔一〕《牡丹亭還魂記序》:即湯顯祖《牡丹亭記題詞》。

〔二〕“入夢果有其人”三句:《題詞》云:“夢其人即病,病即彌連,至手畫形容,傳於世而後死。死三年矣,復能溟莫中,求得其所夢者而生。”

〔三〕郎署遷謫,若將終焉:萬曆十九年(1591)閏三月,湯顯祖上《論輔臣科臣疏》,彈劾内閣首輔申時行等人,觸怒神宗,由南京禮部主事左遷廣東徐聞縣典史添注。

◎箋 


湯顯祖的《牡丹亭》是宣揚“至情”之作,世人也往往從男女之情的角度去理解,甚至臆測湯顯祖“欲得如麗娘者而夢之”。鄭鄤則認爲湯顯祖是自比杜麗娘,希冀得遇“柳生”,將《牡丹亭》解讀成關乎“遇合難言”之作,並進一步延伸至君臣之道、師友之誼。

在鄭鄤看來,湯顯祖“郎署遷謫”作《牡丹亭》,與“屈原放逐,乃賦《離騷》”,有着相似的政治失意的背景;湯顯祖以佳人自比,也與屈原以香草美人自喻相似。故將司馬遷對屈原的評價移用到湯顯祖身上。

《牡丹亭還魂記》插圖

 又題

《西厢記》終於驚夢〔一〕,千古傳奇,無餘文,無餘情矣。《牡丹亭》遂始於驚夢,一夢如生,即可以死;一死如夢,即可以生。乃知情文之至,不可勝窮。

夫情文之至,即理之至也。若士云:“理所必無,情所必有。自非通人,恒以理相隔〔二〕耳。”使理而可格,安得謂之理?正坐人不通理,非理咎也。且今之人,有不待薦枕而親、不待掛冠而密者乎?大多寢方歡而頃刻易面,冠甫彈而轉盼負心。則斯記也,乃理所不無,而情所不易有也。

無情,安得有文?無文,安得有理?獨存此帙,以補世界之缺陷可也。

(《峚陽草堂文集》卷五)

◎注 


〔一〕《西厢記》終於驚夢:王世貞《曲藻》云:“《西厢》久傳爲關漢卿撰。邇來乃有以爲王實甫者,謂至郵亭夢而止,又云至'碧雲天,黄花地’而止,此後乃關漢卿所補也。”

〔二〕隔:即“格”。

◎箋 


鄭鄤以“驚夢”聯結《西厢記》與《牡丹亭》:前者以之終,“無餘文,無餘情”;後者以之始,演爲“一夢如生,即可以死;一死如夢,即可以生”。因嘆“情文之至”的表現方式不可勝窮。

而“情文之至”,也“即理之至”。湯顯祖《題詞》云:“第云理之所必無,安知情之所必有邪?”在鄭鄤看來,湯顯祖有如此詰問,是因爲世人將情、理分離;“人不通理”,亦無法理解“理”之後的“情”。他主張將情與理合而爲一,因此稱賞《牡丹亭》是“理所不無,而情所不易有”之作。

 題選曲〔一〕

詩與樂相表裏。古《三百篇》皆以入樂,漢魏樂府即樂章也。如唐學士《清平調》,當時即付龜年度曲。今有能以《清平調》度曲者乎?降而詞,而小令,而大套,而愈不可問矣。元人取士,雖以此爲則,而傳者多是拘關吏隱之人,則亦聲音之道,有不可强者存焉。

世傳《西厢》,元曲之祖,絶無能傳其音者。癸酉至金陵,有爲予言教坊中老優能得其傳。召問之,皆七十外老翁,鬚鬢皤然矣。誠令歌【八聲甘州】,音響絶異。問所授徒幾人,曰:“無矣。《南西厢》盛行而《北西厢》廢。即傳之,誰爲聽者?”〔二〕

予始喟然而嘆:“周郎一顧於兵戈倥冗之中,自非本領深沉,亦復兵機整暇,豈易言哉!”乃點定正本、近本、劇本數帙,亦猶區區存雅之意也。抑亦有能歌此而使人顧,抑亦有能顧此而使人歌者乎?隱真氏〔三〕書。

選正本

《北西厢記》《北西遊記》

《幽閨記》《琵琶記》

《還魂記》

(《峚陽草堂文集》卷九)

◎注 


〔一〕選曲:鄭鄤所編戲曲選本,未刊。“選曲”當是就内容而言,非指其書名。

〔二〕“問所授徒幾人”諸句:關於北曲在明代的衰落,沈德符《顧曲雜言》“北詞傳授”條云:“自吴人重南曲,皆祖昆山魏良輔,而北詞幾廢。今惟金陵尚存此調。……甲辰年馬四娘……挈其家女郎十五六人來吴中,唱《北西厢》全本。……今南教坊有傳壽者,字靈修,工北曲……若壽復嫁去,北曲真同《廣陵散》矣。”

〔三〕隱真氏:當爲鄭鄤又一别號,然不見他處記載。

◎箋 


鄭鄤既相信“元以曲取士”之説,又明確指出元曲“不可强者存焉”,傳者多是拘關吏隱之人所作。然至崇禎初期,以《西厢記》爲代表的元曲,其傳授的斷層危機在南教坊業已出現。

有感於此,鄭鄤纔决定編選一部以正本、近本與劇本爲體例的戲曲選本。該選本之編選,應在崇禎六年秋冬時節。《年譜》“崇禎六年癸酉”條載,是年秋“兒往南京鄉試,亦偕之行”;次年春爲母親居喪服闋,此後或與孫慎行論學,或與黄道周相會,或秋遊武林百日,都與戲曲之事無涉;崇禎八年,他被朝廷重新啓用,精力也隨之轉移,編選戲曲選本的可能性更是微乎其微。

 又

予問老優:“北曲合絃索,力在筋;南曲合簫管,力在板,有之乎?”曰:“然。然北曲惟《西厢》《西遊》可入簫,南曲惟《幽閨》《琵琶》可入絃索。”

此元曲之妙,非後人所及,亦非後人所知也。《還魂記》,其幾矣乎。

後之作者,未有能窺《還魂》之際者也。張凌虚娱母而寄其高尚〔一〕,雅志存焉;屠赤水遷謫而縱其曠懷〔二〕,玄風渺矣。自此以外,吾無取焉。乃有選近本,别又有選劇本,庶幾小道,亦復可觀聞。

吴門有書肆,從錢宗伯家盡得宋名詞而刻之〔三〕,果然,必有取爾也。惜也,吾未見其全也。

選近本

《浣紗記》删   《曇花記》删

《彩毫記》删   《祝髪記》删

《灌園記》删   《竊符記》删

《紫釵記》删小本   《紅拂記》删小本

選劇本共三十齣

(《峚陽草堂文集》卷九)

◎注 


〔一〕張凌虚娱母而寄其高尚:張凌虚即張鳳翼(1527~1613),字伯起,號靈墟,江蘇長洲人。“娱母而寄其高尚”,蔣夢龍《祝髪記序》云:“伯起……越月而告成。且云:'以太夫人生辰將及,用以娱賓。’”

〔二〕屠赤水遷謫而縱其曠懷:屠赤水即屠隆(1543~1605),字長卿,號赤水,浙江鄞縣人。“遷謫而縱其曠懷”,屠隆於萬曆十二年(1584)因“淫縱”被劾,遭削籍罷官,“歸益縱情詩酒,好賓客,賣文爲活,詩文率不經意,一揮數紙”(《明史》卷二八八),更作《彩毫記》傳奇“以李青莲自命”(沈德符《顧曲雜言》)。

〔三〕“吴門有書肆”二句:錢宗伯即錢謙益(1582~1664),字受之,號牧齋,江蘇常熟人。明思宗時曾任禮部侍郎,世人遂以“宗伯”稱之。又是著名藏書家,其“絳雲樓”所藏多宋元舊刻孤本。此處所謂“吴門書肆”,當指毛晉的汲古閣,刻有《宋名家詞》六集。據二集胡震亨作於庚午(1630)夏的序,知此前初集、二集已刻成;又毛晉《隱湖題跋》二卷,收有爲前五集各家詞集所作跋文,該書前有李縠作於崇禎癸酉(1633)春的序,知前五集此時應已刻成。鄭鄤作該題記時,或已見到《宋名家詞》。此外,毛晉早歲曾受業於錢謙益,後刊行錢氏所輯《列朝詩集》,則其盡得錢氏所藏“宋名詞而刻之”,亦屬自然之事。

◎箋 


鄭鄤在題記中略述所編戲曲選本各部分編選之緣由。

“選正本”五種,其中《西厢記》《西遊記》《幽閨記》《琵琶記》等四種元代戲曲,既可合簫管,又可入弦索,合乎“元曲之妙”;而《還魂記》與之“幾矣”,故亦得入選。

“選近本”八種,所選劇目主要是《浣紗記》以降的新傳奇創作,因此“近”應包含時間的因素。此外,該部分又以張鳳翼、屠隆的傳奇爲主,鄭鄤格外强調了二人的代表作,雖與《還魂記》有差距,然有着獨特的風貌和遥深的寄託,因此“近”也應包含審美的因素。

“選劇本”三十齣,題記並未交代其來源,但“乃有選近本,别又有選劇本”的表述,則説明其與選近本之間可能存在聯繫。

 題《北西厢記》

不讀《西厢記》,不知文情之至也。不有如此情,不可以言文;不有如此文,不能以寫情。文不至而言情,其情必蠢〔一〕;情不至而言文,李十郎人日【宜春令】〔二〕何足道哉?

元氏《會真記》,情之未至者也。考其帙,事多有遺恨。董、王演爲傳奇,意在補雙文之缺。而實甫止於驚夢,不及榮歸,此意尤微,關漢卿從而綴成之,非也〔三〕。若傳訛本,多填雜字〔四〕。近日改爲南調,尤足嘔穢。

余問時歈,率以北調爲苦;及詢知音故老,則云惟南教坊尚有傳者,所存亦不過數人,年皆近耄矣。夫漢唐之樂府、宋人之詞、元人之曲,今皆不入歌場。遞沿而下,將何所底?

偶得張長君善本,戲爲點校以傳,獨删去首齣【賞花時】小引。

嘗慨昔人都無忌諱,今殊不然,則亦猶通俗之義也。

(《峚陽草堂文集》卷九)

◎注 


〔一〕文不至而言情,其情必蠢:徐奮鵬《西厢記序》云:“倘不才而情,則俊邁婆娑,扮里廬登徒子,迥然笑之已。”(《徐筆峒先生十二部文集》卷七)

〔二〕李十郎人日【宜春令】:指湯顯祖《紫簫記》第七齣《遊仙》【宜春令】二曲,劇中爲李益(十郎)所作。

〔三〕“實甫止於驚夢”五句:槃薖碩人《增改定本西厢記·玩西厢記評》:“王實甫著《西厢》,至《草橋驚夢》而止,其旨微矣。……關漢卿紐於俗套,必欲終以晝錦完娶,則王醒而關猶夢。”

〔四〕若傳訛本,多填雜字:徐渭《重刻訂正元本批點畫意北西厢·凡例》云:“腔調中俱有襯㼭字眼,流俗類妄增之,俾正腔失體。”

◎箋 


鄭鄤以“文情之辨”梳理了西厢故事的演變脈絡:元稹《會真記》是“情之未至”之作;董解元、王實甫《西厢記》彌補了“情未至”的缺憾,《王西厢》堪稱“文情之至”的典範;關漢卿綴補的《西厢記》後四折文情稍遜;李日華《南西厢記》改本更是“尤足嘔穢”之作。

題記末,鄭鄤提及偶然所得“張長君善本”《西厢記》。張長君其人無可考,現存《西厢記》諸版本中,編著者署“張”姓者只有崇禎十二年(1639)《張深之先生正本西厢秘本》,然刊刻時間晚於該題記。此處所謂“善本”,或是已佚《西厢記》版本之一種,未曾被著録;或是已知版本之一種,爲張長君所藏,後爲鄭鄤所得。

崇禎十三年閔齊伋套印本《西厢記》版畫

 題《琵琶記》

“琵琶”,字義頗無所取。相傳高則成爲譏友人王四而作,豈其然乎?

余觀《説郛》載有唐小説:“牛奇章子繁,與同學蔡生同舉進士,才蔡生,欲以女弟適之。蔡已有妻趙矣,力辭不得。後牛氏與趙處,能卑順。蔡仕至節度副使。姓字相同至此。”然則則成何不直舉其人,而托之中郎?〔一〕豈非表文人無行之差,爲賢者失身之戒乎?親之强赴試,重求官也;子之强就婚,重失官也:官之於人甚矣哉!

是以古之君子,裹足長安,盟心菽水,終不以蒲車之聘,易我羊裘;文綉之榮,移於龜曳也。抑豈惟是?悲者極悲,歡者極歡;父子夫妻,不能相其;爽月凉風、賞心樂事,偏不付之。孝義之人,艱難歷盡,獨留此寂寞身後名耳。此意最微最刺,讀者當可憮然,動入道之思矣。爲詞家祖,豈偶然哉!

若登第受官,而泥金無報,最爲脱節。然傳奇不重記實,未足爲疵。惟“早朝”“數馬”諸白,排冗可厭。雲棲尊者〔二〕禪悦之餘,遊戲三昧,悉點抹之,極爲快事。今仍其本,更删一二不祥語,以便登堂之演。至琵琶彈曲〔三〕,不减《孝經》衍義,此必不可逸者。作者將無是之取耶?

(《峚陽草堂文集》卷九)

◎注 


〔一〕“余觀《説郛》載有唐小説”至“托之中郎”諸句:此據王世貞《曲藻》改寫。唯王世貞作唐牛僧孺之子,鄭鄤作隋牛奇章之子。今存明抄本《説郛》均未見此條,清順治年間陶珽重編增補之宛委山堂本《説郛》卷三十一始見之。

〔二〕雲棲尊者:即雲棲祩宏(1535~1615),俗姓沈,字佛慧,自號蓮池,世稱蓮池大師,又稱雲棲大師。有《琵琶記》改本,今不存。

〔三〕琵琶彈曲:即《琵琶記》第三十三出《五娘到京知夫行蹤》中,【銷金帳】第二至五曲。

◎箋 


鄭鄤論及《琵琶記》之所作,認爲是借蔡伯喈之名,“表文人無行之差,爲賢者失身之戒”,並引出對仕途悲劇的思考。何爲仕途悲劇?其一,“以蒲車之聘,易我羊裘;文綉之榮,移於龜曳”,是放棄古之君子清貧潔身本心的悲劇;其二,“悲者極悲,歡者極歡;父子夫妻,不能相其;爽月凉風、賞心樂事,偏不付之”,是無法與親人同享天倫之樂的悲劇。黄仕忠先生《<琵琶記>研究》論及作品的悲劇性時,亦提出“功名悲劇”之説,且在此兩方面有深刻的闡發。[9]

題記末提到蓮池大師的《琵琶記》改本。祁彪佳《遠山堂曲品·凡例》評該改本云:“有因改而失其真,如高則誠之《琵琶》列'妙’,蓮池師之《琵琶》列'雅’是也。”[10] 因《遠山堂曲品》僅存殘稿,無法得知祁彪佳的具體批評,該題記某種程度上彌補了這一缺陷。題記中説“雲棲尊者禪悦之餘,遊戲三昧,悉點抹之,極爲快事”,可見蓮池大師删改《琵琶記》的心態。或正因如此,纔會有祁彪佳“改而失其真”的批評。

 孫礦《硃訂琵琶記》插圖

  題《祝髪記》

《琵琶》,南曲之祖也。然其關目有不可解者〔一〕。糟糠之婦,先不能見信於翁姑,及一見信,遂致痛傷以死,非慈孝也。公車就試,曾幾何時,幾何道里,父母顛連,不聞音耗,直待其妻行乞相尋,而後知之,非事理也。

伯喈一家,遂死於荒。設兵荒洊至,更何處乎?君命所强,遽爾就婚,碌碌清華,徘徊短氣。假如强寇迫協,更有什百於此者,遂無道以全乎?

此《祝髪記》所爲作也。母與妻不並存,則妻可弃;弃妻子道,弃身以養姑,亦婦道也。生與義當並存,則髪可祝。留身養母,爲子道;潔身全節,亦臣道也。〔二〕然則爲人子者,雖極貧苦之時,亦自有曲全之術;爲人臣者,雖極艱危之際,决難靦就列之顔。

此記聞成於張伯起之手。伯起,吴中高士,老於公車,思借一命,以奉高堂,而遇蹇食貧;傷懷時事,竟卧不起,曠然有問道之思,乃感徐博士事,爲之點筆。其志潔,其行芳,其情深,其文至,讀之者泪淫淫不知其下也。余愛而誦之。

《琵琶》云:“不關風化體,縱好也徒然。”如此記,真乃關於風化也〔三〕。已天下之至情,天下之至道也。若填詞之工,至《琵琶》無以勝〔四〕矣。《祝髪》力稍單,故不妨雙行也。

(《峚陽草堂文集》卷九)

◎注 


〔一〕關目有不可解者:臧懋循《玉茗堂傳奇引》云:“《琵琶》諸曲,頗爲合調,而鋪叙無當:……陳留、洛陽,相去不三舍,而動稱萬里關山;中郎寄書,高堂直爲拐兒貽誤:何繆之甚也。”(《負苞堂集·文選》卷三)

〔二〕“此《祝髪記》所爲作也”至“亦臣道也”諸句:蔣夢龍《祝髪記序》云:“讀此記而不潸然泪下者,非孝子也;不慨然割情者,非烈士也;不毅然輕生者,非貞女也。”

〔三〕真乃關於風化也:張鳳翼《答管僉憲書》云:“仆之戲編傳奇,皆有關風化。”(《處實堂續集》卷八)

〔四〕若填詞之工,至《琵琶》無以勝:李贄《焚書·雜説》云:“雜劇院本,遊戲之上乘也。……工莫工於《琵琶》矣。……作者窮巧極工,不遺餘力。” 

◎箋 


鄭鄤認爲,張鳳翼的《祝髮記》與《琵琶記》有明顯的對應關係。《琵琶記》關目中“非慈孝”“非事理”等不可解者,導致了蔡伯喈既未能盡孝,亦難以全忠;而《祝髮記》則無此缺憾:“生與義當並存,則髪可祝。留身養母,爲子道;潔身全節,亦臣道也。”顯然,該傳奇更好地展現出“爲人子者”與“爲人臣者”在極貧苦、艱危之時應該如何自處。

在鄭鄤看來,這與張鳳翼“以奉高堂”兼且“傷懷時事”的創作初衷密切相關,因此稱譽“其志潔,其行芳,其情深,其文至”,並肯定該傳奇合乎《琵琶記》倡導的關乎風化。

《祝髮記》插圖

  注  釋 


[1](明)鄭鄤:《天山自叙年譜》,載鄭鄤《峚陽草堂文集》卷十六,《四庫禁燬書叢刊》集部第126册,北京出版社,1997,第480~499頁。

[2](明)黄道周:《鄭峚陽年兄暨元配周孺人墓誌》,載鄭鄤《峚陽草堂文集》,《四庫禁燬書叢刊》集部第126册,第508頁。

[3](明)陳仁錫:《鄭峚陽年兄詩序》,載鄭鄤《峚陽草堂詩集》,《四庫禁燬書叢刊》集部第126册,第522頁。

[4](明)陳繼儒:《峚陽子詩序》,載鄭鄤《峚陽草堂詩集》,《四庫禁燬書叢刊》集部第126册,第523頁。

[5]據鄭燮賢《鄭鄤傳》描述,該版本中“有幾首詩二十卷本是缺失的”,南京大學出版社,2015,第86頁。

[6]此二種藏本據錢名山(字振鍠)所撰序言,載《四庫禁燬書叢刊》集部第126册,第309頁。

[7]據《峚陽草堂文集》目録,卷九收有《題選劇本》一則,不存。

[8]郭紹虞:《中國文學批評史》下册,百花文藝出版社,1999,第240頁。

[9]黄仕忠:《<琵琶記>悲劇緒説》,載黄仕忠《<琵琶記>研究》,廣東高等教育出版社,2011,第101~108頁。

[10](明)祁彪佳:《遠山堂曲品》,載《中國古典戲曲論著集成》(六),第7頁。

按:本文原載於《戲曲與俗文學研究》第八輯(2019年第2期),寫作過程中,得到黄仕忠教授的多次指導,特致謝忱。


编辑:潘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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