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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人驾到:怀念我的奶奶【杨赋立】

 太行文学l苑 2021-04-01

(奶奶年轻时的照片)

1915年5月26日,奶奶生于江苏金坛县;2000年12月21日在天津离世。

奶奶闭上了升降沉浮85年零七个月的眼睛,此世少了一个声音。她走了,默默告别去彼岸。单位送行的人,坐了十几辆大车。她却再也不会说什么,犹如她活着的时候。她犹如上帝差下的天使,来过,又离开,把一生的故事带到另外的世界,记录在一个隐藏的案卷里。

奥秘的案卷有一天会被打开吗?会,也许不会。

1993年春节过后,是我生命的一个“时机”。我一个人背着包,去了一趟北京,想找一所学校提升英语。在北京转了几个学校,四处碰壁。一筹莫展之际,灵感说话,去天津找奶奶吧。

和平区新疆南路8号,奶奶在这里住了近半个世纪。这一带居民区,窄巷低宅,密密麻麻的街道名都是地名。8号门住着三户人家,楼下是刘奶奶一家。二楼正对楼梯的,是一家三口,夫妻俩有时骂骂咧咧。楼梯左侧,是一个单间,大概二十平米,正是奶奶的住处。父亲和三个姑姑,曾在这里上跑下跳,养育童年。

这一年,奶奶78岁,耳不聋,背不驼。看到我,奶奶露出惊喜的神色,纤瘦的身体里,顿时散出一种生命力。“嗯,小立啊,喝水……吃饭了吗?”轻轻地说,如春风抚柳。她在摆着锅碗瓢盆的地上穿梭,毫无不适。1939年,正值抗日军兴,24岁的奶奶参加了忠义救国军,在江南水乡的敌后战阵穿梭。

这里曾是日本租界,日本式二层木结构的老房子,怀揣着旧情旧忆。

房门很低,个儿高的,要低头进屋。门右侧,是奶奶睡觉的木板;左侧是一台黑白电视,放在一个已经发灰的白色窄柜上。挨着电视的,是一个深紫色立柜,上面摆列着沾满灰尘的杂物。房间最显眼的家具,是靠着另外一面墙,正对电视的紫红色沙发,沙发中间带着一个可以收放的茶几。紧挨沙发,是一个有靠背的椅子和一张老式方桌。距离房门最远的墙,有三扇窗户,房间唯一的窗户。透过窗户,能听到不远处电报大楼整点敲钟的声音。钟声,送出一种悠远的气氛,像奶奶幽深的眼睛。窗户下是一张床,床上床下也摆满东西。

刚巧,二姑来了,她说:“财院夜大,今年正好有国贸专升本,还就得外语好。”人生在此“巧合”,命运把我留下。一祖一孙,年龄相隔55年,开始了一段生活。

奶奶出去买菜,依旧腰板笔直,脚步轻巧;在淡然的神色里,露出坚毅不倒的气质。楼下刘奶奶说:“哎,到哪一步说哪一步吧,不服行嘛?”刘奶奶的观察挺对。无言的奶奶,里面还有丰富的心声。半个世纪的岁月,磨难不断,嘴巴变得谨慎。或许,她坐在床上搓脚,坐在床边用热水泡脚,内心低吟的正是往日一幕幕青春图画。

“奶奶,那时候打日本,是谁领导的?”不知咋地,奶奶在我心中,有双枪老太婆的感觉。

“那时候……合法政府,是国民党领导,嗯……”奶奶温温和和,如一缕月光撒在湖面。说到重庆惨案,她似乎又如溪流在山间奔流,荡起些浊情悲浪。我便走进那个暗淡的历史现场,听到了日本战机的轰鸣声,四处逃散的哭喊声,炸弹的爆炸声,四处的火光,映红了奶奶的脸。

有的问题,奶奶回以沉默。

年近八十,奶奶的脸仍透着柔润之气,如同河边太阳初升的早晨。坐在沙发上,带花镜看《今晚报》,一副学者气质。晚年,她人、装俱归自然质朴,在这间老屋里,伴着秋叶冬雪。看完报,也不说什么。1937年,奶奶考上了位于无锡的江苏省立教育学院,学那个时代正热门的电播专业。“不是七七事变,嗯……毕业后,我就是国家的……播音员”。静静地,她似乎真坐到了播音间。

奶奶也看电视,看新闻联播,看连续剧。偶尔,她会说几句。现在国家建设成就,了不起。淡淡地,似乎是给自己说。提到我老姑在美国,她则自信满满地说,她可以到那边教学生英语。“嗯,中国人讲英语……比外国人,好听”。仿佛真地看到了一群外国小学生,在听她上课。

一首春天的歌,在喜悦中欢唱,百花馨香!

奶奶在金坛县小学,在天津新华区的浙江路小学当教员,真实面对过一群天真烂漫的孩子。她也拿起枪,走上抗日战场。江南秀美的女教师,热血沸腾的抗战青年,文革时被批斗的“受难者”,满头银丝的老奶奶,哪个是她?哪个不是?

春夏之交的江南,绿肥红瘦,这个生命来到了江苏金坛灰码头三号。寒风凛冽,大地冰封,她作别天津卫。大地深处,沉默无言,奶奶也携走了还没讲的故事。

1935年,奶奶从苏州中学毕业。苏中校歌,慷慨激昂。她倾心听,投入唱:

至德称泰伯,文学推言游;专诸任侠兮,孙武兵谋。伊兹邦之含宏兮,笼万象于一丘。思我先民兮,抗志云浮;学端其始兮,六艺是求。文事既饬兮,武备修。张广乐兮佩吴钩,以和制国兮,以勇事仇。

从家到国!像那个时代许许多多读书人,在潜移默化的教育中,不知不觉就把自己的命运,交给了更大的共同体。她与他们同舟共济,舍己、奉献、牺牲,这是一种胸怀,一种生命的境界!在漫长的经历中,奶奶穿越着变换的时空、家国与人生的奥秘。

没听她讲过一句抱怨话!

不过,奶奶真碰到过危险。一次,日本兵来了,奶奶抱着我爸爸走后门,刚一开门,眼前是日本人明晃晃的刺刀。一次乘船,伪军来检查,她身上带着枪,把枪藏了;她的心也提到嗓子眼。讲这些事,奶奶身上终于刮起一阵大风,她哎呀呀感叹,她嗯、啊地倒嚼自己的回忆。她就是历史,不掩盖,自然流出过去现场的气氛。我都紧张起来。稍有闪失,就没有今天的我了。

面对生死攸关的时刻,她幸运地躲过去了,是奶奶应对机智巧妙?或许冥冥中上天护佑!

奶奶穿过一个个产生受难者的时代,30年代、40年代、50年代、60年代、70年代。御敌内战,天灾人祸,癫狂发疯,迫害批斗。这双眼因看过太多,看穿了一个不能说的时代。也许,上天格外垂怜一个美丽的生命;也或许,上天从远处看到,她的后裔要承受恩典,担当使命,她不能死!她带到天上的案卷,充满时代与生命的奥秘。这奥秘不单是她自己的,不单关乎她的家庭、家族,这奥秘更关乎她曾经挺身而出,为之奋战的国家!

“万家墨面没蒿莱,敢有歌吟动地哀”。奶奶求学时代,一定读过鲁迅的作品。奶奶自己也出身于“墨面”家庭,上天垂怜这个贫苦家庭,赐下她这个安琪儿。奶奶初嫁,金坛县城,倾城轰动。上天赐她格外聪明,又预备数学大家华罗庚为她的邻居,蒙华罗庚在数学上的赐教。几十年后,华罗庚夫人仍对大姑说:“你妈妈真是漂亮!”

苏州中学,江苏省立教育学院,1940年,奶奶又考上了重庆时期的国立复旦大学新闻系。一路走来,江南美女,慢慢也成了才女。民国时,80%女性都是文盲,奶奶作为新女性,站在了时代前列。三十年代中期开始,蒋介石倡导新生活运动,江西是发源地。奶奶在江西泰和县从事妇女工作。蒋经国赣南新政,正是她自己在那个时代的经历。“嗯,雷洁琼……”在这个名字背后,奶奶回忆着,没有说什么。三十年代,雷洁琼在江西主持过妇女工作。

新与旧!奶奶跨越了半个世纪的人生历程后,日月如故,人物皆非。她不说,曾经美丽如水,恬淡如水,如今安寂如水。岁月沉淀,一切都隐藏在深处。慢慢忘。奶奶偶尔表现出的激动、活跃,让人嗅出一些气息,美丽的江南女子,曾经绽放出别致青春!岁月蹉跎,落叶凋零。热情与理想,在改朝换代的巨变中,换了另外一身戏装。

“应该是过年吧,奶奶单位有庆祝,大人吃花生、瓜子闲聊,我们一帮孩子在桌子下钻来钻去。奶奶参加演出,唱京剧”。老姑说。奶奶节日的即兴献唱,不知是应付,还是情怀。曾经有过的歌唱情怀却是:“中华锦绣江山,谁是主人翁?我们四万万同胞!强虏入寇逞凶暴……家可破,国须保;身可杀,志不挠。一心一力团结牢,努力杀敌誓不挠”。

如今,一切都安寂了。

新疆南路8号早已不存在。那片老宅,都在旧城改造中消逝。还有那代人……。崛起了新楼新居,后代再也看不到那里的古旧窄巷了。那个时代的生活风貌、情怀、恋慕、哀乐,随风飘落,掩埋在大地深处。奶奶住进新疆南路8号的时候,她知道那块地以前是什么吗?

根,就是血脉。若非“续命”,两三代后,杨志文,这个与他们有关的名字,最终也会从记忆中消逝。

生命落幕,故事就结束了吗?

“嗯……,我看……你能记!”。

一个灵魂,轻轻地浮现,恰自云朵飘来!

【作者简介】:杨赋立,70后,喜爱文学。为先人续命,为圣德立言,为天道运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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