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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年的尾声处来南京，心境的底色注定是阴郁的。12月——这个城市的痛点以及各种媒体关于国家公祭日的报道，时时刻刻提示着一段无法抹去的惨痛记忆。1937年12月的南京往事，是我孩童时代对这个世界的认知中最阴森恐怖的部分，那些文字和图片叫人不寒而栗，似乎多看一眼杀戮就要从书页间蹦出，凶狠暴戾地迎面扑来，我在瞬间合上课本就像死死捂住一个装着鬼魅的瓶子。后来还是恶梦连连，从此，我一直回避这段残忍的历史，以至于时间久了，一个真实的事件渐渐成为一个遥远的年月和一个空洞的数字。 车过长江，是下午四点，山和树的苍黑的影子沉重地投了下来，一种阴冷透进骨髓，其实在此之前，当我一米一米接近这座城，我便无由自主地想起79年前的这个时候，一支穷凶极恶的侵略军正向这个城市推进，她还是那样一如既往地宁静着，美丽着，随后历经的惨烈却比惨烈这个词更惨烈，我的心第一次在这个江南的城面前战栗着收紧了。 这么多年，南京在我的意念中一直美好着，在未曾谋面想象中，也造访之后的印象里。 长江南岸，青山绵延。佳丽地、帝王州，六朝烟水，秦淮粉黛，无尽的风流缱绻，深沉厚重。数千年时光河流的倾注，她早已成了一个深邃的湖泊，世事沉浮，王朝更替，在此间不过如刘禹锡那句“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的感慨那样，是些无须大喜大悲的涟漪。 喜欢南京，还因为这里有邂逅一次就潜入心扉、怀想时情思婉转的画面：颐和路绿树掩映下的民国老房子，梅花山的遍野艳雪，南大仿佛是天空的另一种形式的悬铃木枝柯，南理工大片大片柔紫的二月兰……站在燕子矶举目四顾，会忽然明了李白为什么会在南京重拾黄鹤楼前丢失的霸气，写下《登金陵凤凰台》，远远超越了他曾甘拜下风的《黄鹤楼》，在幕府山麓俯瞰扬子江，也会忖度是不是在南京的襟怀里孕育了江山这个词，再用它来指代国家社稷。这样的城，怎么可以被肆意荼毒？ 然而惨绝人寰的戕害真的发生过，侵略者长达六周时间比野兽更凶残的蹂躏、践踏、虐杀、屠戮，遍及这个城市的每个角落，那些阳光照耀，花朵绽开，绿荫笼罩的地方，或许就是同胞惨叫、哀嚎、哭喊、呻吟，成为暴虐屠刀下冤魂的地方。很多人说起南京，都会有阴气太重，太压抑之类的评价。这恰是入侵者的暴行留给一个城市和整个民族心灵上的阴影和疼痛，79年前血流成河、白骨相撑的那个冬日，是一座江南的柔情婉约的城无法弥合的伤口，是她温润体态上刺目的伤疤和沉静气韵中滞重的阴翳。 眼前的南京还是像我每次到来时那样美好，人声喧哗，车水马龙，却依然有种惊扰不了的宁谧，像一位娴雅、知性，端方的母亲。漫步街巷，总是被一种柔性的东西包裹着，这样的城池幽深、市井祥和，这样古典意蕴和年轻蓬动的完美辉映。在我审视了她不堪回首的一段历史之后，她居民区放着花草的窗口，街边热气腾腾的餐厅，书香弥漫、好多人阅读翻看挑选新书的书店这样寻常的景致都温暖得叫人有种欲哭的冲动。乘车经过玄武湖，高架桥上望见开阔的湖面上金浪粼粼、青洲静默、舟楫游移，煦暖、明媚，天地安宁、时光静好，我不觉潸然泪下，79年前,这个城市开始蒙难，遍体鳞伤、奄奄一息…… 这期间，去了侵华日军南京大屠杀遇难同胞纪念馆，若在从前我是断然不敢去的，我是个脆弱得看到影视剧情节紧张就捂住眼睛或者跳转频道的人，但在直面南京一段悲苦痛怆的过往之后，胸中巨大悲愤已如强烈的风暴，把卑弱的怯懦和恐惧浮尘一样驱赶得无影无踪。 第一次冷静严肃地站在触目惊心的图文和实物面前，第一次勇敢又悲伤地凝视一行行死难者的名字，第一次盯着凶手们狰狞丑陋的嘴脸，思索军国主义究竟是怎样邪恶的东西，在一些可能原本善良的灵魂中注入了泯灭人性的恶，将他们变成了一群嗜血的魔鬼？ 我把一支白菊花放在纪念碑下，现在，碑身上刻写的30万不再是一个抽象的数字，他们是30万个鲜活的生命，他们，或者正尽享天伦，或者风华正茂，或者含苞待放，或者刚刚睁开看世界的眼睛，他们本来正在各自的生命轨迹上自由自然地运行，却不幸被冷血的屠刀残暴地毁灭。有人说南京大屠杀不是国耻，是国难。在我看来，它既是国耻又是国难，国民被侵略者毫无顾忌残害是一个国家的耻辱，生灵涂炭、生命失去最基本的尊严，是一个民族也是全人类的灾难。 国耻值得警戒，国难需要铭记。国耻、国难的制造者无论多么狡猾的抵赖和否认，都是愚蠢、徒劳的，真相不容抹杀，就像纪念馆陈列的一把把日本军刀，虽然已经锈蚀斑斑，也掩盖不住当初累累的罪行。也许，我们也没有必要把太多的注意力放在要求对方认罪和道歉上，这个世界本来就没有一桩深重的罪孽能够通过忏悔来救赎，何况那也许只是没有诚意的忏悔。忘了伤痛，乐不思蜀，忘了那些为了保护国土同胞流过热血的人才是一个民族真正的耻辱。为了国耻、国难不再发生，我们这些常常以匹夫草民自居的人，是不是还要多一些担当？ 不远处是云锦博物馆，一边绮丽华美，一边阴惨粗粝，沉默相对，是南京记忆的两个面，都不该被忽略的两个面。 走出纪念馆，指间有菊花的苦香，天空湛蓝，几只和平鸽飞过。让悲剧只是不堪的历史吧，祝福南京，祝福世界上所有的乡村和城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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