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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方芳:屏幕与镜子

 陳昱文 2021-04-02

现在,我坐在理发店的镜子前面,灯光雪亮,镜面明洁,并且足够的大,镜中的我也足够的真实,一眼就捕捉到脸庞上时间揉搓的痕迹,忽然想起我出入这间理发店已经十二年。

不变的只是房子的位置,格局、陈设和人员都大不同了,这是个一直年轻着的产业,不知道和我一样变老的人去了哪里,这里永远有不断更新的青春面孔。

头发实在芜杂到无法忍受了,我才决定去一次理发店,对于理发店我一般是能少去则少去,能不去则不去,虽然它让许多女子趋之若鹜,她们的趋之若鹜,又导致了那里的拥挤,我是个比较急躁的人,不喜欢漫长的苦等,觉得是在浪费生命,虽然我可能在其它更无聊的事情上消耗更多时间,这里就有主动和被动的问题,等待往往有更多迫不得已的成分,叫人不由得排斥。

理发师站在我身后,我们通过镜子视线交汇,理发的时间不会太短,这种高清的彼此对视让人有些不自在。好在镜子上方有个电视,正播放着一档时尚节目,屏幕上年轻鲜亮的女子猫步走得摇曳生姿,她们个个高挑瘦削,衣饰、妆容、发型,毫无例外地前卫张扬,仿佛盛花的枝条迎风舞动,盛大开放,如此养眼,让人愉悦,年岁渐长,对青春蓬勃的女孩多出了些艳羡爱怜。

理发师挑起我的头发说,你的头发真黑真直,要是按以前的审美,你的头发真是太好了。我说,你的意思是现在我这样的头发就不好了。他说不是不好,就是太单调了,你想想天天对着一成不变的头发,哪有新鲜感呀?做个色吧,衬皮肤。说着拿起染发色板放到我面前,让我看看哪种喜欢。一小撮头发和对应的色号名称排布得密密麻麻,好像一个高难度的“找不同”游戏,我实在分不清楚这些色号之间有多大差别,特别是染在头发上有多大差别。他又说起了烫发,各种发型的样本又拿了过来,大卷小卷,整花碎花,一样叫我眼花缭乱,他接着说起各式套餐、种种优惠,我突然想起古代的攻城,他的滔滔不绝天花乱坠,就像一架架云梯,迎难而上要攻取城池一一我的钱袋。我的沉默或者轻描淡写的拒绝借口却像锋芒不露却有足够威力的滚木雷石,他终于在愚顽不化的我面前败下阵来。

但他并没有因此而潦草,依然细细修剪梳理,专注的眼神像从事一种艺术,我发质硬,刘海本来有些翘,剪短了翘得更厉害,这桀骜不驯的刘海一直是我一大心病,有种说法头发软的人脾气好,我倒是觉得不是因为脾气好而头发软,而是因为头发软而脾气好,想想每日触及的是柔顺服帖的头发,心自然安宁恬适。倘若一大早起来对付的是硬如钢针、乱如蓬草、难以收服的头发,由不得不气急败坏,狂躁易怒。

这位手指修长的少年对我的刘海拿出了一百二十分的耐心,剪一层吹一次,可头发还是绷在那里,像个微型的挑檐,小时候我因为这样的刘海被同学戏称是自带遮阳帽,妈妈为了让我不那么特征鲜明,有空就拿夹子在炉火上烤一下再卷我的头发,那样它们会有几个小时的服帖。我对理发师说,把我刘海烫烫吧。他的脸上露出惊喜的表情,问我要哪种药水?他推荐了几种,我挑了比较贵的,算是对这少年的犒赏,因为他被婉拒后依然一丝不苟,更因为他对我的游说的语气也不像唯利是图,而是对我不太在意自己形象的恨铁不成钢。经营精致妆容太费时费力,基本形象还是要顾及的,也许这次我可以收服一向桀骜不驯的刘海。

化学药剂散发着刺鼻的味道,一层层涂抹后,我的刘海卷在一根塑料卷发棒上,包在一层保鲜膜里,等候软化,这是一个漫长的过程,理发师拿来几本杂志,去忙别的了。眼前一片五颜六色的头发,书页图片上还是周围走动谈笑的,都是来自人工的颜色,暖气熏熏,又开始神游,忽然想起“绿云绕绕梳晓鬟也”,又想起“金剪刀,青丝发”“绿鬓亸,浓染春烟”“明眸如水绿鬓如云”……或许旧时女子的天然发色并不是“夜色一样漆黑”,而是带几许青、绿之属鲜泽之色,这种色泽只在一些禽鸟的黑羽上看过,一种油润的深绿,阳光下又闪动着缤纷七彩,那么写丽人发丝之美最传神的一句当是《西洲曲》中的“双鬓鸦雏色”了。这是一种非常美妙的发色,唯有此色才与凝脂肌肤、远山娥眉、两腮的芙蓉色海棠红相映生色,配得上花胜、步摇、碧玉簪,罗裙、水袖、杏子红的单衫,才适合轩窗梳妆,凭栏远眺,登楼望江,徘徊修竹、芭蕉、柳丝之下,荡舟采莲,折梅遥寄出……古典的青春,明艳地照耀着此时百无聊赖青春不再的我。

理发师走过来,把包了保鲜膜的刘海又整了下。突然说,别动。他拿起剪刀,挑开我脑后的头发,递给我一根白发!我说你应该直接拔了,不然还会长,它居然背着我老了!他说你真幽默淡定。母亲比我现在年纪稍长的时候,偶尔在看见一根白发便如临大敌,招呼我去让我赶紧帮她拔下,外婆见了,总是不以为然:拔一根长十根,躲不掉的!在外婆看来拔头发委实是一种罪过,每次梳头掉的头发她都一根不落地拈起来,梳理好,下一次在梳头的时候卷在发端盘起来,所以尽管头皮头发已经有些稀疏,她还有一个饱满的发髻,看起来要精神一些。我这些年也一直掉头发,尤其是在秋冬,说是“无边落木萧萧下”也不算夸张,奇怪的是我的头发并没有少,把掉落的头发扫进垃圾桶竟然会有一种舍弃的轻松,看来危机还很遥远,我大可以乐不思蜀。

镜子里我黑发垂肩,灯光里有种乌亮光泽,这是父母赐予的颜色,也是还不算衰老的肌体中自然生长出来的颜色,我这个年龄也只是暂时还能庇护,想到这,我更笃定地坚持在白发苍苍之前我不会染发的,果真到了白发苍苍的年纪,好像也不会染了,生命到了冬季,发如雪,不挺好么?

理发师拿去了保鲜膜拆除了卷发棒,几缕卷发附在前额,一种迷乱慵懒在镜子里油然飞升,我好像刚从民国的麻将桌上下来,流年影乱,忘了自己的身份和背景,又是一番洗、吹、卷,刘海不再是最初那妖娆的卷曲,最恼人的是中间的几根既不去左边,也不归右边,电吹风吹,卷发器卷,还是支棱在那里,像稻田里扎眼的稗草,我一下子掉进了客观真实的当下,我的头发又一次以它的本性对抗了我们希图的改变,也抹杀了镜子前这几个小时的前尘后世和天马行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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