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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刊 | 李晁《小卖部之光》

 老鄧子 2021-04-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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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卖部之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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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晁,男,1986年生于湖南,现居贵阳。2007年起在《人民文学》《当代》《上海文学》《作家》《花城》《中国作家》等刊发表小说数十万字,曾获《上海文学》新人奖、紫金·人民文学之星中篇小说提名奖、《创作与评论》年度作品奖、《滇池》文学奖、《作家》金短篇奖等,出版小说集两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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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卖部之光》赏读

  老三转过头,连芳在灌开水,大红花色的保温瓶坐在餐桌上,女人手一倾,提壶里冲出滚水,水头找准了瓶口,迭声而落,连起来像箫声。老三惊奇,以前竟没察觉,那声音瓮声瓮气,持续低回,有了悲音。再听,就到了紧要处,尖锐如口哨,预示水将要顶出来。按理,这时女人该收壶了,壶口要平翘,使水流变细,可连芳动作不变,水势不减,保温瓶更漏了似的不断吞入这落下的滚水。

  老三连忙喊,停——

  喊声刚出,女人就撤了壶,一只手迅雷般将木塞封在了保温瓶口,动作像落子,没有一滴水洒出,老三看奇起来,连芳嘴角一动,很不耐烦,停哪样停?

  老三说,没事了。

  连芳说,有病!

  老三笑笑,不再理会。正是晚饭后光景,小卖部无客,老三斜歪在躺椅上,不大承力的左脚垫在水泥地上,天气开始转凉,八月快过半,中秋在眼前,那条腿总率先知觉。十年了。

  老三捡起手边的书,一册毛边本《聊斋》,摊开是《章阿端》,从前读过,讲一个妙龄女鬼患病死去的故事,有几分香艳,鬼也会病会死,初读只是惊奇,再读就觉出了凄凉,做了鬼,人世的苦还无法摆脱。老三叹一声,路过的陈校长就顿了步子,靠过来讲,你是方圆百里内最爱读书的小卖部老板。老三抬头,看见一对砖似的镜片,陈校长的目光就在镜片后折叠,老三看不明白,只好憨笑,不想连芳钻出来,一把站在门前,陈校长说得对,他还是方圆百里内腿最瘸的小卖部老板。陈校长尴尬,连忙摆手,话不是这么说的。老三不笑了,预备好的话也吞下去。是连芳不依不饶,追着问,陈校长,话不这么说,又怎么说,你来教教我呀。陈校长落荒而逃,老三看笑起来,还是自家媳妇厉害,可又觉不妥,陈校长哪里惹到你了?

  女人哼一声,转身朝里屋去,别看他是个校长,打起牌来,计较得很,哪像个男人!

  老三笑,看你下次还去不去。

  连芳说,你管我,帮你还不知好歹了。

  老三摇头,陈校长没坏心的,你拿话堵人家,什么意思嘛。

  连芳说,我管他什么心,难不成老娘话都不能说了?

  老三恨不能抽自己一下,连芳的脾气他又不是不清楚,凡事要争个输赢,他就不该引起这话头。老三讨个没趣,只好说,何必让人难堪,以后人家还怎么来买东西?

  连芳冷笑,你瞎了,陈校长来买过东西吗?他家里哪样不是人送的……

  老三听得警觉起来,你怎么知道?这些话可不要在外面讲,小心招祸!

  连芳不知碰到了什么,厨房里砰的一响,女人的声音跟着才冒出来,你以为我是猪啊。

  谈话到此结束,老三吁了口气,他终于可以看一看门外的景致了。天光已经消退,远远落到了西边大坝的方向,山巅的雷达站还剩了一抹余晖,山腰间的大坝却迅速陷落进暮色里,江水深沉,墨一般黑,沿河谷的房屋冒出了点点灯火……老三很满意这风景,这栋从前拌合楼的两层小楼简直是为他量身定制。他转动脑袋,往另一侧看去,这是坡势渐缓的山腰,留守处密集的建筑从谷地里延伸而来,小山顶上就是那所子弟学校,四五栋红砖教学楼被树影掩盖,三十多年了。小卖部前的马路就是上学的必经之路,每年能热闹上九个月,令老三激动的不是这滚滚的客源,而是像这样每天歪躺在这里,看上九个月的风景和热闹。

  还不死进来?连芳在屋里喊,什么天气,小心着凉。老三这才收回目光,他努力撑起身子,就在这时,一阵风起,他闻到了今秋的第一缕桂花香。天,是要冷起来了。

  进屋,电视亮着,是连芳为他特意开的,电视就摆在货柜旁的五斗柜上,老三可以边看电视边守着店子。连芳从楼上下来,头发已盘成髻,身上的衣衫换成了低到脚踝的连衣裙,一只毛线手袋被女人拽在手里,远远有花露水的味道飘来,这味道顿时冲散了屋外的桂花香。

  又是去哪家,不带件罩衣,当心夜里凉。老三说。

  还有哪家,中午谭木匠老婆来喊,你又不是没听见?连芳在门前犹豫是不是要换双鞋,小高跟带绞丝襻的如何?就这双了,反正她也没多少可选。老三从没带她去买过什么,和留守处的其他女人一样,连芳样样靠自己,可即便这样,也有人艳羡,设计院的尤婆娘就一本正经说过,你家老三虽有些腿脚不便,但其他地方方便啊。女人们哄笑,玩笑开起来没边没界的。这帮留守处女人一肚子话找不到男人讲,只能说给彼此听,初来不适,久了,连芳也就惯了。

  老三看着女人出门,方桌上摆着一杯滚烫的茶水,是走之前女人给他泡的,有了这杯茶,老三就平静了。

  半夜连芳回来,被子拽动,身边的位置陷了陷,女人上了床,身上的花露水味已被烟味替代,丝丝缕缕飘过来。女人倒头就睡,凭借呼吸和入睡速度,老三猜测今晚女人的战果,似乎不好不坏,他也就不动,直到身体松弛,再度睡去。

  醒来,连芳还在睡,老三下楼,到厨房煮早点。厨房开着扇后窗,足够大,视野很好,除了待在门前的躺椅上,老三最喜欢的就是这里,尤其早晨,天色晦明,空气里浮着松枝的香味,白露过后,雾气愈发浓重,它们悬浮在山巅上,又随时低沉,有时推开窗,雾气会裹着寒流涌进来,贯穿人的身体。窗下就是公路,与小楼落差十米,公路一侧是松林,另一侧是留守处机电队和吊装队的家属院,一栋栋红砖小楼沿山体层叠。公路一路下行,途经电厂,最终抵达镇子。目光稍稍抬升,江上的三座大桥就出现了——一座老式公路拱桥,一座高速斜拉大桥,一座钢架铁路桥——它们和西边的大坝一道构成了小镇的风景。

  老三坐上一锅水,就去卸柜台的排窗,返回时水还没滚,却听到楼下传来的一道尖叫,叫声短促凄厉,穿透了鸟鸣。老三惊觉,目光急往窗下探,公路上现出了几个人,一个女人呆呆地立在公路当中,看得出刚打山脚上来,许是一路跑上来的,短暂喘息之后女人身体猛烈抖动,尖叫撞响了窗口。老三没看明白,公路上显然什么都没有,是一角笔直的堡坎挡住了他的视野,他觉得奇怪,女人看上去年轻而陌生,他没有见过,难道……

  老三听见水潽,急忙转身,面还没下,连芳就下楼来,一只手搔着脑后的头发,一只揉着眼圈,还没开口先打一个长长哈欠,打足了才说,又是什么人在嚎?

  公路上的叫声转而悲切,像是哭死人了。

  老三问,要不要吃面?

  连芳点头,吃,饿醒了,昨天收场也没消夜,穆婆娘小气,下次鬼才去她家。

  老三转身下面,连芳却将脑袋伸向窗口,顿了顿,喊起来,老天——

  老三手一抖,一大把面从手里滑了出去,怎么?

  连芳说,死人了。

  老三移回窗口,低头一扫,果然,一个男人被抬到了公路边,脸上血迹遍布,一半边塌陷得不成形状,整个都硬了,许是夜里的事。老三不禁皱眉。是摔死的!老三脱口而出。你怎么晓得,你看见的?连芳戗一句。老三讲,很简单,这里是转弯,没有车会开这么快,肯定不是被撞。连芳不作声了,也开始察觉旁边的沙石料场有重大嫌疑,那是四十年前修电站时遗留下来的,上边是装料场,下边是出料口,恰是公路的上下边,落差有十米,摔死个把人完全不在话下。

  作孽哟,连芳移开目光,都怪留守处那帮吃干饭的,抠得要死,料场边也不晓得装栏杆的,上次就有小孩差点掉下去,还有一次,你记不记得,一台车差点这样开下去啊。连芳确实为此担忧过,打她成为小卖部老板娘那天起,就觉得沙石料场不吉祥,有一天会出事。

  老三说,可能是个外地人,不熟路。

  连芳说,那不一定,人也有糊涂时,夜路走多了,撞了鬼也说不定。

  这话老三无法反驳。

  连芳跟着说,太年轻了呀,那个是他女人吧,你看看,像不像个高中生?

  短短几分钟路边就聚拢起了人,多是就近跑来看热闹的,老三好不容易从人群中辨认出女人来,女人蹲伏在死者身前,只露出颤抖的背部,一根油亮的辫子斜斜地垂下来。老三说,这里人结婚早,谁知道呢。老三回到汤锅前,面条都要煮烂了,水潽了出来,等捞进碗里,才发现竟没胃口吃了。老三抑制着想要呕吐的感觉,尽力不让死者影响自己的情绪,虽不是在家门口死人,但也不远,多少让人不适。倒是连芳无知无觉,老三问她要不要等会儿再吃,女人说,不用,现在吃。

  连芳坐到桌上,老三把面端过去,问,昨天没听到什么吧?

  连芳朝窗外努努嘴,你说下面那个?

  老三点头。

  连芳说,编什么聊斋,哪会这么巧,死人还能提前告诉你?

  老三摇头,不像是自己跳的,寻死不会寻到这里,万一没摔透,摔个半残……说到这里,老三闭了嘴,想到自己,他多少有些气馁。

  连芳也察觉到了,不想让男人难堪,转而说,可能是刘海那帮人做的也说不定,上次刘海不就把美竹箐一个后生逼跳了堤,当时就摔死了呀。

  老三眼皮跟着跳起来,说,刘海都被抓了好几年了。

  连芳说,其他人可没有啊。

  老三沉默,前些年留守处子弟四处争勇斗狠,名声都传到省城去了,一时间外地年轻人不敢轻易出入这里。老三也和他们打过交道,那时小卖部刚开张,一帮人就打着刘海的旗号过来赊账,多是烟酒,有时还觍着脸,赊起日用品,牙膏香皂香波一类的,老三很是看不上,说过几句风凉话,没想就招来了刘海本人。论年纪,刘海比老三还小几岁,他过来,梳着当下流行的大背头,却因脸小而透出几分滑稽,只有那双小眼睛射出一道灼人的光,显出几分锐利。老三一看,心里就有了分寸,知道这人简单,他只需避开锋芒。老三虽虚长几岁,到底是同龄人,这样的子弟他见多了,他可是从总局基地过来的。两人一碰面,刘海竟也沉着气,说,我找人打听过了,你有点本事,你的腿真是被小张飞碾的?说着也不往老三身下看,保持了几分派头。

  老三不说话,只是一笑。

  刘海沉默一时,也哈哈大笑,说,宁可信其有,放心,你来这里,我不能卖了你,小张飞在长沙敢横着走,来这里也得看我脸色,以后不会有人来赊东西,以前的账,给我一个面子,销了吧。

  老三盯着对方眼睛,就没记,怎么销?

  刘海扭了扭脖子,让脖颈发出咔嚓的声响,也不流露惊讶,他最后点点头,留下一句,你果然不简单。老三事后回想,仍觉得好笑,自己的事传来传去,又和小张飞挂钩了。小张飞是谁?那可是总局基地一霸,总局共有十一个工程分局,分布在大江南北,小张飞一伙却号称十二局,小张飞就是十二局局长,与这样的人扯上关系,老三也是哭笑不得。不过得益于他,那以后小卖部再无人来赊账闹事,转眼五六年过去了。

  老三摆脱回忆,对连芳说,其他人早散了,没了头儿,群龙无首,闹不起事。

  连芳说,那就怪了,难不成真是自己掉下去的?

  老三摇头,中午就知道了。

  还没等到中午,早上连芳去了趟菜市就摸清了年轻人的死因,是吊装队的王婆娘透露的。女人在菜市门口一把抓过连芳,说,你晓不晓得那个……王婆娘欲言又止,连芳心里狐疑,说,晓得哪个?两人像是对暗号,也不提死人。王婆娘说,那个后生是个小偷呀,要死了,你说偷什么?连芳问,偷什么?王婆娘卖起关子,我问你啊。连芳说,好笑,我又不是半仙,怎么晓得,留守处破破烂烂的有什么可偷的!王婆娘对连芳的鄙夷毫不在意,她挤眉弄眼,弄得连芳一点兴致都没有了,你不说,别耽误我买菜。连芳很反感王婆娘这股傻劲,人都死了,还要故弄玄虚,跟着补上一句,偷什么,难不成偷人啊。王婆娘认真点起头来,笑说,有点关系了。连芳打个冷噤,王婆娘这才揭开谜底,算了算了,跟你讲,偷什么,偷女人内衣裤啊,你说下不下作?这事连芳倒有些印象,留守处女人内衣裤被偷已经传出一个多月了,说是连小女孩的都没放过,这引发了一时的众怒和恐慌,可谁也没有办法,找不出这个变态狂来。连芳却从未担忧过,偷衣贼偷哪家也偷不到她头上来,家里衣裤她都晒在小卖部楼上,不像留守处里晾衣绳拴得四处都是,跟布阵似的,走进去倒走不出来了。连芳问,你怎么知道,难不成偷了你的?王婆娘说,呸,老娘的贴身衣裤可不随便晒出去,不像有些人,大晚上也不晓得摘回来,挂在外面算什么,等着开花啊。说着,王婆娘还比了一个夸张的手势,连芳扑哧一笑,觉得王婆娘话里有话,指不定说谁呢。果然,王婆娘没忍住,靠近说,是黄玉欢家呀,她住一楼你不是不晓得,衣服就晾在窗边上,夜里也不晓得收,贼就过来了,来得也太不巧,正碰上黄玉欢家那口子刚从工地上回来,你知道老秦脾气暴,那贼在窗前晃,老秦就以为是来找玉欢的,当时提着扳手就追出去了,一路追出好远,谁知道一早就死了人呢,大晚上还听到玉欢在哭,闹得整栋楼都醒了,一早上也没见到玉欢人,说不定被打了脸,不好出来的。说着,王婆娘还连连摇头,你说倒不倒霉,老秦这下摊上事了。

  面对王婆娘倒豆子似的讲述,连芳也有些惊奇,事情竟是这样。死得不值啊。她对王婆娘说。她还想说,你怎么晓得对方就是来偷衣服的,万一真是来偷人的呢?只是眼下连芳不想嚼这个舌根,在对老三复述时,才道出了自己的疑惑,她难以理解竟会有偷女人内衣裤的贼,这算什么贼?老三说,这你就不懂了,人都有个恋物癖好,只是程度取向不一样罢了。连芳说,别说了,我恶心。说着朝窗外啐了一口,老三只好打住。连芳上街这时间,死者已被运走,路上很快空下来,像从未发生过什么。

……未完待续

全文刊载于《小说选刊》2021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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