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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飯局 / 篇二:玉少爺的局

 昵称40612982 2021-04-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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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春狼藉,看花忙。
        煙花日子,海上名士蔣鳴玉先生領我們無錫看花去。薄寒天氣裡,玉少爺一身獵裝,從帽子到手絹子,深深淺淺的蘇格蘭細格子,如泣如訴,悠揚宛如牧歌。六十歲半老男人的嬌俏凜凜,真真難以與君說。 
       一車飛抵無錫,來不及踏春,直接奔到午飯的飯桌子上。伴飯頭本話題,腰細了,不是無錫小籠油麵筋嵌肉無錫肉骨頭,是上海油條。
        我是每遇清晨出門遊玩,早餐必食大餅油條,於腸胃最友好,且耐飢,旅途上比較安全可靠。話頭一牽起,玉少爺問,格麼,問儂隻問題好嗎?上海的大餅,甜大餅圓的,還是鹹大餅圓的?這種絕色的人生問題,也只有玉少爺問得出來。想也不想閉著眼睛回答玉少爺,甜大餅圓的,早上剛剛吃過,一枚甜大餅,一根油條。旁邊的章衛兄搖頭,不是不是,這是現在,從前是鹹的大餅,是圓的。章衛一字一句說得緩慢而肯定,一派不容置疑的雍容,讓這個俗世話題,好像驀然有了文史價值。據說為了這個方圓問題,玉少爺們,已經爭論過一回,章衛兄的講法,是少數派,只得鄭辛遙先生贊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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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想了一歇,跟章衛兄講,darling,我錯了,好像鹹大餅是圓的。從前食大餅油條,有一種奢侈版本的食法,一枚鹹大餅,兩根油條,油條是打了對折,夾在大餅內的,非圓大餅不辦。章衛兄聽完嘿然。
       講到奢侈,跌進玉少爺的強項裡了。玉少爺接過話頭講,我小時候,食油條,是有 weekday 版和 weekend 版的(平日版和週末版)。禮拜一到禮拜六,吃普通油條,四分錢一根,週末禮拜天,吃老油條,五分錢一根。那根童年的老油條,聽起來,很像今天的Sunday Brunch,老油條醬油蘸蘸、醋蘸蘸,後來還有辣醬油蘸蘸,味道好透。
      玉少爺童年,住在石門二路41號,西王小區,一片至今巍然的西班牙式的小樓,那片房子,有一部分,是中國銀行高級職員的住宿,玉少爺的父親任職於中國銀行,玉少爺生於斯長於斯。
      我爸爸媽媽都是再婚的,生我的時候,爸爸60歲,媽媽47歲,老來得子,愛惜得不得了。這個是我們整條弄堂都知道的。我生下來就體弱,從前老法講,體弱的小人,要取個女性化一點的名字,比較好養活。那個時候,青海路岳陽醫院對面,從前的古玩商店那一片,那片房子叫鳴玉坊,開發商是我們蔣家的遠房親眷,爸爸媽媽講,就給我取名蔣鳴玉滿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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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西王小區玉少爺家走出來幾步,就是當年紅透南京西路的點心店,紅甜心,一枚酥餅,一碗龍鳳麵,都是於饕客心底深深扎根的美物,當年紅甜心的名聲,似乎遠在斜對面的王家沙之上。紅甜心的老闆,恰是玉少爺母親的前夫王秋雁先生,三十年代就開始經營了,49年以後變身國有。玉少爺講,紅甜心開始是做點心,後來也做簡單的菜,紅燒划水之類的粗菜。小時候家裡來了客人,爸爸媽媽常常打發我拿隻鍋子,到紅甜心去買黃豆骨頭湯。他家的黃豆骨頭湯,分兩種,一種清湯,只有黃豆沒有骨頭的,賣一角五分;一種渾湯,有黃豆有骨頭的,賣兩角。我買好一鍋子湯往家裡走,湯味道多少香,我還是小孩子,熬不住,停下腳步,吃兩口再走。從紅甜心到家裡,一共沒幾步路,吃吃走走,走走吃吃,到了家裡,我爸爸看看湯鍋子,橫看豎看,有點不是味道,哪能小孩子去買,跟我自己去買,有點不一樣,湯好像少一點?幾次如此,我爸爸拿了一枝鉛筆來,在鍋子邊緣,畫了一條線,跟我講,買湯,跟店裡的服務員講,應該到這個刻度。我爸爸還以為是店員欺瞞小顧客,爸爸沒有想到,是我偷吃,刻舟求劍黃豆湯版。自從我爸爸在鍋子上畫了線,下趟家裡差我去買湯,我就不肯去了。男人啊,沒有偷吃的人生,是無趣無味的,不要也罷了。我爸爸寧波人,一天要吃兩頓老酒的,爸爸吃的酒,也是差我去零拷的。我也是,拷好了酒,一路往家走,一路吃兩口,吃到家裡,爸爸覺得總歸哪裡不舒齊,酒少了。後來也是爸爸在酒瓶外面畫一條線,叫我按著刻度線跟店員講。從此以後麼,我拷酒也不肯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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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家是寧波人,舅公在上海,七重天的前面,開一間樂源昌銅錫店,我爸爸16歲時候,鄉下的爺爺奶奶,送我爸爸到上海,進舅公的銅錫店學生意。爸爸初到上海,上海話聽不懂,挨打挨罵是家常便飯。店鋪打烊了,師傅叫儂去買點叉燒吃晚飯,爸爸聽不懂,去買了拆梢,回來當然是惹師傅不開心了。年底,回鄉下過年,爺爺奶奶問起,舅公待儂好不好,爸爸就一百個小委屈。這樣一來,舅公講,儂也不要在我舖子裡學生意了,我想辦法保送儂去中國銀行吧。我爸爸進了銀行,一邊工作一邊讀夜校,慢慢升職,一直做到高級職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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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過來再講拷老酒,當年拷老酒是不用排隊的,只有一種酒,是要排隊的,夏天的冰啤酒。下午兩點鐘開始,大家就拎著竹殼熱水瓶,去排隊了,排到四點鐘左右,送啤酒的車子來了,開始賣酒了。熱天,全上海只有中百公司和電影院有冷氣,家裡是沒有空調的,一條弄堂裡,有三口井,家家戶戶把西瓜綠豆湯啤酒,冰在井裡,東西掛在繩子上,沉到井底,每根繩子上,都做個記號,方便各家分辨。這樣快樂的日子,一直過到六十年代,自殺高峰來臨,弄堂裡三口井,幾乎天天有人投井,政府派人來,把三口井都封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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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裡有人投井,第二天一早,就開來一部翻斗摩托車,坐三個警察。一個是領導,過來看一眼,就站到旁邊去了。兩個部下,開始戴橡膠手套,一個是甲,在井邊,抱著另一個乙的腿腳,乙是倒掛進井裡去的,兩個人合作,把屍體從井裡撈上來。聽到這裡,飯桌子上所有的人,都擱下了筷子。我開始跟玉少爺推敲細節,乙倒垂在井裡撈屍體,這個沒有問題,甲在井沿上,要把井下兩個人拉上來,臂力上怎麼可能呢?又不是斯泰隆第一滴血。玉少爺朝我亂翻白眼,跟我辯了十個來回不止,然後少爺脾氣上來了,darling啊,儂要想想看,我當年只有七歲,我記得這些已經不錯了,儂還要哪能啊?少爺這一句,講得我放下筆,跟少爺一起閉上了眼睛。非常年代,發生的這些不可能完成的任務,今時今日,連想像,都是困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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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爸爸的好朋友,郭紹虞先生,住在大華公寓,離我家一步之遙,兩個老朋友過從甚密,我小時候爸爸經常帶我去郭家白相。爸爸跟我講,郭先生曾經寫過一幅字,送給我爸爸的,那幅字有乒乓桌那麼大,寫的毛主席詩詞,那時候寫字,千篇一律,都是寫毛主席詩詞。可惜,這幅東西,後來無論如何找不到了。這個也是非常年代的特產,如今還有誰,會寫這樣尺幅的東西?我媽媽也跟我講,從前家裡的齊白石,不敢燒的,暗促促,做鬆緊鞋的時候,做在鞋襯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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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西王小區,我家住52號,62號住的鄭重偉,老革命幹部,他家的兒子,跟我是同班同學。我小時候,讀書讀得好,鄭老很喜歡我,曾經親口跟我講,他家是廣東的大地主,他年輕時候決心參加革命,是家裡的傭人抬著轎子,幾天幾夜,把他抬去根據地參加革命的。還有幾位鄰居,現在想想,都是別具一格的人物,比如:劉少奇專機的機長;西安事變中,時任張學良警衛隊隊長、親手捉蔣的孫銘久,等等,我們弄堂裡,還住了不少白俄,他們一直住到六十年代,才離開的。我媽媽講給我聽過,弄堂裡,有家人家抄家,抄出來的人民幣,簇簇新的,一刀一刀,票子挺刮到可以用來刮鬍子的。那戶人家,家裡有電影放映機的,抄家人員在他家裡,看了一部30分鐘的紀錄片,拍的是家裡兒子的出生過程。darling,結棍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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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頓午飯,玉少爺講得我毛骨悚然。飯後湖邊花下走走,真真是萬疊青山,濃花著雨,一幅打結心腸,不知往哪裡擱是安穩的。玉少爺倒是怡然,走乏了,點一杯小姑娘吃的、粉嘟嘟的草莓冰沙,吃一碟子鹹菜豆瓣過過,小籠饅頭儂吃儂吃,我一碟子鹹菜滿好。一邊吃,我們兩個一邊講起鰆鯃,清明之前的馬鮫魚,玉少爺這個寧波人,講得眉飛色舞,撩動我的饞心滾滾。玉少爺講,下趟象山送鰆鯃來,我給儂,儂要有點上等雪菜,清蒸蒸,不過darling啊,這個東西發得不得了,儂不好貪的,不能多吃的,春天的好物,大多是發的,儂要記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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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緩緩黑下來,跟玉少爺商量晚飯哪裡吃,玉少爺講了一個又一個,其中講到老牛窩裡,那家店好吃的,我以前吃過的,一個外鄉人都沒有的,統統是無錫本地人在吃,人均七十塊就可以吃了。我跟玉少爺講,那還考慮什麼?就去老牛窩裡啦,環境差一點我沒有問題的。玉少爺別過頭去喜也不肯,不是環境差一點的問題,是他家的碗啊杯啊,缺口缺邊地端上來,這個我實在受不了,阿拉寧波人,儂要理解我的。少爺以弱不勝衣的氣質講到這一句,我偃旗息鼓,不鬧了。少爺就是少爺,這點脾氣也好骨氣也好,應該是要有的,我是支持玉少爺的。
       以後跟玉少爺出門,記得替少爺隨身攜帶一枚金邊碗盞,一副象牙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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系列篇:
 上海飯局 / 篇一:上海男人的甜蹄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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