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申世家散文作品欣赏

 微美陇西 2021-04-06

申世家散文作品欣赏

对话众草

现在,我在远处的一座楼宇之上。

我不是看到你们,是想到,草,众草,一片草。你们在牛羊和马匹的蹄下,在阴天的云翳下,在要落雨的天空下,和我的相遇与错过,是预谋已久的一次对话。
  我相信你们小小的嘴巴,隐秘地张开着,欲言又止;你们微弱的呼吸,我不能看见,但一定惊天动地。因为在你们头顶的天,总是高的,远的,蔚蓝的,天给你们更大的空间,让你们小小的身子尽情地舞蹈;地也是一样,从哺育的角度讲,地就是母亲了,你们在她温暖的手掌之上,摇头晃脑,一年年长大。
  朗诵着季节的轮回、岁月的枯荣,青草就是大地惟一不朽的孩子。
  我是谁,这是现在我想知道的一个问题或者我面对着的众多问题之一。
  从人的意义上,比如来历讲,我脚上粘满贫弱的中国乡村的泥土,看过庄稼破土而出的坚韧和壮美,看过姐妹远嫁,看过兄长把清贫的日子如何一天天过到底,看过年迈的乡亲为一头耕牛哭泣,看过众多孩子赤脚在田埂上看着远山的落日发呆。尤其在听着大风吹过乡村高高的屋顶,沿着电线发出颤栗的弦音的时候,我突然觉得这个世界在无可挽回地沉沦。
  雨落在干旱的田野上,花开在一刨隆起的湿土上,麦子在谷仓里,月色笼罩着几十年的旧梦一路陪伴着我,来到霓虹闪烁的城里。
  这些底色,和我那么亲密,那些伤感的细节,如生命中的草色,一年年葳蕤,让我想起一朵狗尾巴花绚丽的紫色,一只很大的黄蜂绕着花朵,在飞。
  最初的草是散漫的。从河边沟坎,延伸到田野,山顶。有很多时候,我们的赤脚会踩着草丛,让草的清凉透过脚心,直入肺腑。通常是在夏天的午后,或者带露的清晨,不读书的日子,我们就这样赤脚站在草中,嗅着淡淡的草香,和一棵草并肩,自在地生长。

在现代汉语中,一个词一直让我心动也不忍说出:草民。简单的两个字,多么形象,多么卑微,又多么让人怜惜。有多少无奈和感慨,在广大中国,让亿万草一样弱小的身子总是抬不起头来。

由草生发出的一个成语是:风吹草动。在自然天象里,这四个字,两个动词:一个前因,一个后果,再简单不过;但在社会学意义上,这风,一定是推动历史前行的飓风,草动,一定是翻天覆地的变革。
  中国数千年的历史其实一直是风不停,草在动。可以设想:当风停留在一棵草或者一片草上的时候,后面的风景一定是波澜壮阔的。

但现在的我们,已经习惯了安静,习惯了隐忍。在草与草之间,我们相互隔膜;在众草之中,我们努力想让自己成为树。即使在苍茫的人海中,总以为自己鹤立鸡群。在这样的错觉之下,我们无可救药地盲目着,自得着,沉醉着,总以为自己高过草,高过树,高过天和云层。
 我们再也看不到草是什么样子,甚至在更多的人在的空间,我们都要努力拔除自在自生的草,栽植我们需要的另外的花和草,以表达自己对世界的改变和把握。
  其实,忘却是容易的。我们坐在水泥的笼子里,看着一方忽明忽暗的天空,心是空的。听着喧嚣的市声,这个世界其实是暗哑的。即使你扯开嗓子吼一声,也听不到一点点回声。
  但草不是。草对风的反应是敏感的,对世界的期待是简单的,对我们的接纳是无声的、宽容的。在一棵草面前,我试着低头,也确实低下了头,从草尖看到草根,它其实是非常完美的,均匀优美的身段,简洁而纯粹的绿色,几乎看不见的向上生长的力量,都让我为之动容。
  在甘南,面对大片大片的草原的时候,我的第一个感觉是,我终于回到了自身,或者找到了自己的前身。沉默的草,像兄弟姐妹,静默地活着,日复一日;奔突的牦牛,长毛垂地,像自命不凡的哲人;散漫的羊群,梦想一样追逐着水草,不吭一声。
  我也沉默着,不吭一声。对话众草,作为一个企图,我只是想听一棵青草说出我们的命运。我想知道,哪一场风里,隐藏着亲人的笑容。
                    2009-7-31


素面行者


 怀念是一种姿态,是对过往的一次次检索:该忘的忘掉该留的留住。  
 今夜,我不想隐瞒我对卓玛们的瞩目,一些场景、片段和想法就这样闪现:
 你牵着牦牛站在路边,说了几句藏语,然后骑着牦牛飞快地离去。因有围巾护着,我没有看清你的脸,但我认定,你是我此行见到的最美的卓玛。和你对话的比你年长的卓玛,表情温和,不愿进入我的镜头,但没能躲开。你也没有,虽然只是侧影。
  我不知道你们的真实姓名,我只能喊你们卓玛。你们是草原上永远的格桑花,素洁,淡雅,寂然无声。
  你们在草场上收集牛粪,然后堆放整齐;你们吆喝着自己的狗,不让它对过路的客人狂吠;你们对闯入草场的我们微笑着,体现了一种难得的宽容。
  你们简洁的日子就是这样的。
  我匆匆来去,没有坐下来和你们进行深入的交谈,我也不知道从何说起,从那悠扬也充满悲伤的的藏歌,还是你们简朴而神秘的生活。如果我开口,我的设问一定是荒唐而幼稚的。
  在你们面前,我浅薄如纸。我不敢侈谈你们的歌舞,你们的信仰。其实,我多么想让你们的篝火把我照亮,你们低矮的帐篷能够容留我一个晚上。我还想知道,你们的帐篷在冬天会冷吗,你们的孩子在读书吗,你们的爱情也像花儿一样吗?
  但我没有,我只是看到你们脸上被太阳灼伤的痕迹,呈现着暗红和黑;你们健壮的腰身,可以把习惯直来直去的风顶回原处。你们身背背篓,手执经筒,念念有词,仿佛在和神灵低语。
  在天黑时候,你们走在回家的路上,稀疏的雨点一路相随。
  是的,在雨中。在草原低垂的云朵之下,你们只给了我一个背影。一个,两个,十几个,你们从不同的方向,进入我的记忆深处。
  20年前的1989年某日,我在甘肃定西小城,畅想过一次草原,那一次畅想与爱情有关,有过一首简单的诗《草原那边的家》:
  

草原那边有我们的马
  黑色的骏马
  四只大蹄扬起尘土
  一部马尾
  拍打夕阳下的家
  马在那边奔跑
  我们在这里满怀憧憬


  马不会朝我跑来
  也不朝你奔去
  马要吃青草和干草
  而我们没有
  家里有足够的草料
  马奔跑的时候想家
  我们坐下来之后想家
  妻在家里喂马

在诗歌的引领下,我仿佛看到草原、爱人和马。奔驰的骏马,我想象它承载着我的爱与梦,在暮色里或月光下的草原上驰骋。那时候,我只想有一个家,妻子和一匹马。
  现在,我看到的草原是安静的,我看到的马是安静的,我看到的你们也是安静的。安静,其实也是一种激情和力量。
  就像一个月前的你们,安静地行走在雨里。
  今夜,兰州落雨,我在雨的外面。雨水冲开了溽热,冲开半掩着的记忆之门,让我有足够的理由回想过去,然后说出。
  首先,是你们名字的寓意,卓玛,即藏文
gro ma的对音。gro表示“行走”之意,ma 是一般泛称女性的字尾,整个字词合起來的意思,是指“女性行者”。另一个解释就相对复杂:“卓玛”是藏族对女子的称呼,意思是“度母”,美丽的女神,是度脱和拯救苦难众生的一组女神,同时也是藏传佛教诸宗派崇奉的女性本尊群。
  以上两条释意,我最想认同的是“女性行者”。因为我确实看到你们在走,在便道,在草地,在篱笆围绕着的帐篷附近。
  我还想在这个解释的前面加一个冠词:素面。
  请允许我给你们重新命名:卓玛,美丽的女性,素面行者。
  因为在你们脸上,我没有看到俗艳的脂粉;你们的头发不需要烫染,呈天然蜷曲;你们的眉毛,不需要描摹,既黑又浓;你们脖子上挂着鲜艳的玛瑙和金黄的蜜蜡串联而成的项链,本色中散发着自然的光泽和香味;你们腰间古老的银饰,精美绝伦。
  素面,本色,纯熟的藏语和浊重的汉语,在你们和我之间,形成一种有距离的亲近。我看着你们的眼神一定是平和的,安静地,是赞赏的,也是尊敬的。
  我也愿意尊你们为女神,为度母。在高寒酷暑之地,你们放牧牛羊,看寒来暑往,梦如水草,从眼前到天边;你们升起炊烟,生儿育女,看经幡猎猎,对家园的守望千年万年。
  今夜,众星归隐,雨声不止。请你告诉我,和你们真实简单的生活相比,我们的复杂和虚伪,还有多少意义;看着你们素洁淡雅的面容,我们脸上的污垢该用什么来清洗。
                  
2009-8-3


尕海之谕


  看一眼暮色中的尕海,作别甘南草原。
  几只水鸟留在身后,它们低回的鸣叫,掠过灰白色的湖面,跌落水中,水面一定有过一次轻颤;它们细小的翅膀和影子,在水天之间,划出一道美丽的弧线,有近于无。
  这一片清净的水域,我没有走近。一天多时间,我都在远处活动。最近时候的距离仍然是数十米,一道铁丝网隔断了我走近你的脚步。我多么想深入你的水面,哪怕只用一个手指,触摸你水的实质。
  如果我执意而行,我完全可以越过铁网,一睹你的浩瀚与丰盈。但我没有。我对人为的阻隔保持了应有的尊重,我相信隔离是对你的爱和保护。
  尕海是青藏高原东部的一块重要湿地,也是甘南第一大淡水湖,本来就是省级自然保护区。
  传说很久以前,七仙女在这片美丽的草原上轻歌曼舞,采摘野花时,不慎跌落的一颗翡翠,顿时化作碧波万倾、烟波浩淼的圣湖。
  另一个传说称,尕海湖本是一大山神之臣的妻子、水龙王的女儿。当初山神派大臣来管辖这片草原,这一片草原不几年就水草肥美、生灵旺盛。大臣之妻、水龙王的女儿勒加秀姆对这片草原产生了深深的眷恋之情。大臣去职的时候,水龙王的女儿舍弃夫君,决意留下,化作清泉,汹涌为湖。所以,尕海湖还有一个藏语名字“勒加秀姆”,意为“圣水”、“圣湖”,任何人都不能亵渎。
  我也不能。长期行走和穿梭在红尘之中,我深知我身上粘满了俗世的灰尘。和高洁的湖水相比,我是卑微的、浑浊的;和她透亮而宽大的柔情相比,我是狭隘的、生硬的。
  远远地看着,和湖水保持必要的距离,应该是每一个走近它的人的自觉与自知。
  透过虚幻的传说和历史的烟尘,人们对你的热爱和依恋像孩子对于母亲,你以丰沛的乳汁养育着高原的生灵;你饱经沧桑,仍风姿绰约;看遍金戈铁马、风云变幻,你仍安详如初。
  即使天色暗淡下来,你轻轻荡漾着的熠熠波光,仍然蕴涵着温柔而坚决的力量。在我转身离去的瞬间,回头看到水鸟低飞,我想写下这样的句子:


  水色白亮
  夜晚是否要击穿一群水鸟的翅膀
  落在水上


  一片银色的安静的水
  在我的眼前
  被青草围困


  暮色中的尕海
  像一位歌手停止了歌唱
  小草,不再鼓掌


  一点一点暗淡下去的水
  这就是时光吗
  我能不能取一瓢带走

  为什么在我内心深处,一直有一种被滋润与洗濯的渴望和冲动?是我们干旱的心,已经失去太多水分,还是尘世本身就是一块皲裂的田地,需要雨水滋润?
  在高寒之地,水草一岁一枯荣。春天来了,它们像你绕膝的儿女,成群地长大,尽情撒欢,跑到天边也不回头;冬天来了,它们安静地匍匐在你的脚下,任白雪没顶,比越冬的羔羊还要温顺。和连天的水草相比,人类是不是失去母亲的孩子?失去了应有的庇荫,人类的野性是否太凶猛?
  同样为水,在深圳海边,我见过南中国海域的忙碌:货船和游艇穿梭如织;即使水底的鱼,偶尔跃出水面的时候,一闪即逝中有一种罕见的惊恐;海滨浴场的阳光,照着红男绿女的喧哗与躁动,世事和光阴在他们的指缝间如沙跌落,他们全然不知。
  只是海水不可避免地被脏污,海水因此从来都不平静。即使在内陆的湖泊,因为人类的长期浸淫和开垦,早已失去了自然的光华,不得不忍辱负重。
  水之于自然,如心之于人。但我们很少叩问,也很少自省。
  现在,一帧图片在我的桌面上铺展着,如一个暗示:一片空茫,仿佛世事;一片安详,仿佛神祉。
  每次打开,我仿佛都能听到你亲切的叮嘱:淡静,从容,心不染尘;不卑膝,不盲从,清贫即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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