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聂传安 公元1097年，宋绍圣四年。 那年二月，苏轼在惠州白鹤峰的房子盖好，其地位于今日惠州桥东东路东坡祠（原惠州卫校内）。 苏轼南下惠州已两年，住的问题一直困扰着他。 他虽因罪而贬，但名气太大。初至惠州，得太守詹范关照，暂住合江楼。 那合江楼建于北宋，为三司行衙所在地，在内城偏东二江相合处，似与现在的合江楼隔西枝江而望。 苏轼《寓居合江楼》诗云：“海山葱胧气佳哉，二江合处朱楼开。” （惠州合江楼，前东江右西枝江） 但因身份所累，十余天后，转住嘉祐寺（据说即今日的东坡小学）。 嘉祐寺，阴暗潮湿、冷清无比。 而后又因人迁住合江楼，又无奈回到嘉祐寺。 在寺中前后共一年又两个多月，甚是艰辛。 于是，正如我们许多“惠漂”一样，先生要在惠州有套自己的房子。 不是商品房，而是自建房。 历经波折，先生终于于绍圣三年二月间在城东的白鹤峰上找到一块数亩大的空地，此地面临东江，景色十分美丽。（即使现在去看依然如此） 经过一年辛苦筹备，绍圣四年二月，新屋终于落成！ 这对于数年来居无定所寄人篱下的先生而言，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 （东坡祠一角） 那时风俗，新屋架上大梁那日，一定要有一篇上梁文，让人念诵或演唱，来庆祝工程圆满，同时也辟辟邪。 先生这篇上梁文没他人敢写，只能由自己操刀。 于是一篇名为《白鹤新居上梁文》的文章应运而生。 这类文章一般分为“序引”、“上梁祝辞”、“礼毕祈愿之辞”三部分。 现在就让我们透过文字，来分享先生无法掩饰的喜悦吧。 （东坡祠大门） “序引”部分。 鹅城万室，错居二水之间； 鹤观一峰，独立千岩之上。 （大意：鹅城众多人家，都错落分布在二水之间；而那白鹤峰，则独立于众多岩石之上。注：此二句点明白鹤峰的位置。东坡笔下的惠州就是“鹅城”，可见此名之早；东江古称循江，西枝江古称淮水，即“二水”。今日之白鹤峰，并不见其高，不知当年是如何的“独立千岩之上”） 海山浮动而出没，仙圣飞腾而往来。 （大意：登峰远望，海、山时隐时现；风景尤佳，仙、圣不时光顾。注：白鹤峰上看不到海，这是作者的想像。“仙圣”自然是美丽的传说。相传古有仙人骑木鹅飞过惠州时，见西湖风景秀丽，便降落下来流连于此不愿离去，飞鹅卧于湖畔，化作一座小山，便是今日西湖边上的飞鹅岭） （东坡祠德有邻堂） 古有斋宫，号称福地。 鞠为茂草，奄宅狐狸。 物有废兴，时而隐显。 （大意：这个福地盛时有斋宫，荒时有狐窝。盛衰更迭不断，终于等到我来了。注：“鞠为茂草，奄宅狐狸”，意为荒草萋萋，住着狐狸） 东坡先生，南迁万里，侨寓三年。 不起归欤之心，更作终焉之计。 （大意：我东坡先生不远万里南来快三年，不敢再想着回去，就准备在此终老吧） 越山斩木，溯江水以北来； 古邑为邻，绕牙墙而南峙。 （大意：从越山上砍了木头，从北面“逆流”而送过来；而房子，就盖在古城牙墙的南边吧。注：苏轼盖房所用木头自河源来，所以说“越山斩木”；河源至惠州本是顺东江而下，但东江在惠州段是往西流，而古时称西流为“逆水”，所以说“溯江水”。惠州古为循州，治所在现滨江西路的中山公园附近，城墙沿东江而建） （东坡祠一角） 送归帆于天末，挂落月于床头。 方将开逸少之墨池，安稚川之丹灶。 （大意：我可以在这里白天看船，晚上赏月啦！我可以在这里写字、练丹啦！注：逸少：晋书法家王羲之；稚川：晋葛洪，是最早把道教引入惠州的道教学者、医药学者、炼丹家。“送归帆于天末，挂落月与床头”，生活里都是诗） 去家千岁，终同丁令之来归； 有宅一区，聊记扬雄之住处。 （大意：我本人有点像神仙丁令威，我的房子就像扬雄的住处。注：丁令威，古代仙人，据说他为西汉辽东郡人，曾学道于灵墟山，成仙后化为仙鹤，飞回故里，站在一华表上高声唱：“有鸟有鸟丁令威，去家千岁今来归。城郭如故人民非，何不学仙冢累累。”以此来警喻世人。扬雄宅：西汉辞赋家扬雄，字子云，蜀郡人。他在岷山之阳有极少的田宅，但因家贫，门前冷落。后用为咏文人贫居，所以刘禹锡谈及“陋室”时说“西蜀子云亭”） （东坡祠一角） 今者既兴百堵，爰驾两楹。 道俗来观，里闾助作。 （大意：今天哪，新房的墙建好了，两根柱子也竖起来了。道人俗人街坊邻居都助兴、帮忙。注：百堵：众多的墙；爰：于是；楹：柱子） 愿同父老，宴乡社之鸡豚； 已戒儿童，恼比邻之鹅鸭。 何辞一笑之乐，永结无穷之欢。 （大意：希望杀鸡杀猪来宴请父老乡亲；已经告诫孩子，不许为别人家的鹅鸭乱跑乱叫而生气，我们力争做一个和睦相处的好邻居） （东坡祠一角） 再看第二部分“上梁祝辞”。 这一部分每句歌词都用“儿郎伟”开头。在宋朝口语中，“儿郎”就是小伙子，“伟”，可以理解为“们”。抛梁东、抛梁西、抛梁南、抛梁北……让小伙子抓一把谷子，往大梁东南西北上下都撒一点，以讨好每个角落里隐藏的神神鬼鬼，不让它们在上梁时捣蛋。 这一部分每节由两个三言句和三个七言句组成，每节第三句都描写新居周围得天独厚的环境，而最后两句则是每节意义的精华所在。（参见杨治宜《“自然”之辩》） （东坡祠一角） 儿郎伟，抛梁东。乔木参天梵释宫。 尽道先生春睡美，道人轻打五更钟。 （注：尾联描绘了一位春睡正酣的“先生”，他倍受尊重，连道观里的道人打钟报时时都轻轻的，以免打扰他的睡梦。此句来自先生的《纵笔》：白头萧散满霜风，小阁藤床寄病容。报道先生春睡美，道人轻打五更钟。） 儿郎伟，抛梁西。袅袅红桥跨碧溪。 时有使君来问道，夜深灯火乱长堤。 （注：先生虽贬谪，但依然时有使君前来向他问道，而使君来时的灯火在长堤上时隐时灭。“使君”，汉朝州郡长官的称呼，这里指惠州当时的治理者） （东坡祠一角） 儿郎伟，抛梁南。南江古木荫回潭。 共笑先生垂白发，舍南亲种两株柑。 （注：东坡此时年已六十，还依然兴高采烈地在舍南亲自种上两棵柑树。人已老，树尚幼，栽树不一定为有结果，通达之极） 儿郎伟，抛梁北。北江江水摇山麓。 先生亲筑钓鱼台，终朝弄水何曾足。 （注：他接下来准备亲自建造一座钓鱼台，终日玩水，乐此不疲。现在想想，此居离东江如此之近，垂钓非常容易，但不知先生到底钓到鱼没有） （东坡祠一角） 儿郎伟，抛梁上。璧月珠星临蕙帐。 明年更起望仙台，漂渺空山隘云仗。 （注：这是先生的小目标：明年再造一座望仙台，随着云霓的仪仗登入缥缈的空山） 儿郎伟，抛梁下。凿井疏畦散邻社。 千年枸杞夜长号，万丈丹梯谁羽化。 （注：夜深人静时，先生全身慢慢被羽毛覆盖，攀登一座“万丈丹梯”，进入虚无缥缈的夜空中。根据苏诗记载，他曾去罗浮山下葛洪炼丹处的朱明洞，当地人常在此听到千年杞狗——千年枸杞的根部化成的狗——“夜吠”。此句有神奇的梦想，也有些大自然幻化的神奇）
（东坡祠一角） 再看最后部分“礼毕祈愿之辞”。 伏愿上梁之后，山有宿麦，海无飓风。 气爽人安，陈公之药不散； 年丰米贱，林婆之酒可赊。 凡我往还，同增福寿。 （注：最后一段表达了诗人的人间愿景。他的愿望就是家人及亲朋好友都健康、快乐、幸福。我曾推送两文，专门涉及“林婆之酒可赊”句，可看文后链接）
新屋建成，先生渴望终老于此。但那句溢满幸福的“报道先生春睡美，道人轻打五更钟”却深深刺激着政敌权臣章惇的心，于是两个月后，先生再贬海南儋州。 能走的，杳如黄鹤一去再未还。 而不能走的，历经兴废依然挺立于东江南岸，成为先生留给惠州的永久记忆。 |
|
|
来自： 新用户8489cL9T > 《待分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