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放下过天地,却从未放下过你。 ——仓央嘉措 公元816年,白居易被贬江州司马。当年的青年才俊,如今已是落魄的中年男人。他曾天真幻想,也曾愤世嫉俗,现实却是困在命运漩涡束手无策。庙堂孤高,已容不下一句真话;江湖渺远,又能否留得住一片真心。他安慰自己,上路吧,或许放逐是为了另外一场遇见。秋天,又是一个秋天。寒风萧瑟,落叶纷飞,他们在茫茫人海中重逢。此时,湘灵已是四十岁。她未嫁,可他已娶。岁月有多无情,造化就有多弄人。他们看着彼此刻满风霜的容颜,爱意未曾半点削减,幽恨如流汩汩涌出: 我梳白发添新恨,君扫青娥减旧容。 应被傍人怪惆怅,少年离别老相逢。 他曾无数次幻想久别重逢的场景,彼此一定是云淡风轻,笑着聊起少年往事。可他们只是喝着闷酒,一杯一杯复一杯。夜那么凉,比夜更凉的是杯中的酒,比酒更凉的是故人的心。他那么害怕失去,失去却如影相随。爱如手中沙,越是紧握,越是加速流失。他记不清那天喝了多少酒,又是什么时候睡去。一觉醒来,湘灵已影踪全无。他怀疑自己做了一场梦,可空空的酒杯分明在眼前: 久别偶相逢,俱疑是梦中。 即今欢乐事,放盏又成空。 湘灵又一次消失了。白居易的生活慢慢又恢复了平静。京城的繁华已经远去,少年时光也慢慢沉落幽深心底。第二年秋天,一个稀松平常的夜晚。白居易在浔阳江头设宴为朋友饯行。江水茫茫,月光惨淡,没有丝竹之乐,宴席冷冷清清。意兴索然之际,水那边忽然传来久违的琵琶声,那是京城才有的声音。白居易和客人都如他乡遇故知一般,情绪瞬间高涨起来。他不想回家,客人亦不想离去。他们兴奋地冲着对面的船喊话,弹者何人?琵琶声停了,却迟迟没有回音: 浔阳江头夜送客,枫叶荻花秋瑟瑟。 寻声暗问弹者谁?琵琶声停欲语迟。 他们忍不住移船靠近。“兄弟,刚才那场酒不算,让我们重新把灯点起,把酒添满,热热闹闹来第二场。”多番邀请催促,琵琶女才缓缓走出来,怀里的琵琶半遮着脸。她低垂着头,轻拨琴弦调试了几声。虽然未成曲调,情意已在其中,原来她也是有故事的人。“姑娘,今夜我有美酒,说说你的故事吧。”琵琶女沉默无语,只是琵琶声凄凄切切,越来越急促,往事和情愫如江水流淌: 移船相近邀相见,添酒回灯重开宴。 千呼万唤始出来,犹抱琵琶半遮面。 转轴拨弦三两声,未成曲调先有情。 弦弦掩抑声声思,似诉平生不得志。 低眉信手续续弹,说尽心中无限事。 她轻拢慢捻,时抹时挑,先是弹了一曲《霓裳羽衣曲》,接着又弹了一首《六幺》。“没想到江州如此偏僻的地方,也有人会弹京城的曲调,想必姑娘也是过来人。”白居易微闭着眼睛,情绪在琵琶声中起起伏伏。他看见自己,打马穿过热闹的街市,湘灵在耳边窃窃私语。春天的花开了,鸟儿在花间唱歌跳舞。山里有泉水,慢慢地流淌。转瞬间冬天来了,水面凝结成冰,泉水在冰下呜咽,渐渐失去了气力。琵琶声骤然停顿,天地一片寂静。一切都已消失,一切正在发生。“姑娘,虽然你什么都没有说,可我什么都懂了。我看见了你,就像看见了另一个自己。”沉默间,忽然轰地一声,银瓶撞破,水浆四溅,千思万绪如千军万马汹涌而来,号角和呼喊声震天动地。琵琶声如撕裂布帛一般撕裂了黑夜,也撕开了听者的心防。船上的人听得入了神。有人看见,江心有月影荡漾: 轻拢慢捻抹复挑,初为《霓裳》后《六幺》。 曲终收拨当心画,四弦一声如裂帛。 曲毕,琵琶女收起拨片,稍稍整理了下衣裳和妆容。她似乎也感觉到,今天遇到了知音。她已经很多年不想说话了。可她今天,无端地想说说当年的故事。她说自己原本出生在京城,家就住在虾蟆陵一带。遥想当时年仅十三岁,琵琶技艺就已炉火纯青,名列教坊乐团第一梯队。每弹一曲,前辈大师们赞不绝口;每上一妆,同行歌女们眼红妒忌。京城那些富豪子弟们,为自己争风吃醋,礼物多得数不过来。精致的钿头银篦用来打节拍,碎了也不可惜;华美的红色罗裙染上了酒渍,扔了也不心疼: 沉吟放拨插弦中,整顿衣裳起敛容。 自言本是京城女,家在虾蟆陵下住。 年轻时真的很恣意,日子过得没心没肺,从来不懂什么叫光阴易逝、红颜易老。年复一年,我大把大把地挥霍着青春,以为人生永远都会停在那里。后来,兄弟从军去了,阿姨也过世了。而我容颜衰退,不复从前光彩。繁华散去,门庭冷落,我的生活一下子变得凄清起来。情非得已,只能嫁给了不解风情的商贩为妻。他一心想着赚钱,常年在外奔走,从来不懂儿女情长。其实我也知道,他娶我为妻,不是真的爱我懂我,只是为了附庸风雅、装点门面而已。而我嫁给他,也不是嫁给爱情,只是嫁给了宿命罢了。我的后半生,注定独守空船,与这冰冷的秋月江水作伴。我以为我已习惯了这样的生活。可是偏偏昨天夜里,又梦到了少年往事,在哭泣中醒来。哭得眼也肿了,妆也花了,没有一丝慰藉: 今年欢笑复明年,秋月春风等闲度。 姑娘,别哭了。我听闻你的琵琶声,已是心生感触。刚刚又听了你的诉说,更是悲戚不已。你可知道,其实我和你一样,曾经少年繁华,而今天涯沦落。江湖故人,相逢何必曾相识。或许你不知道我是谁,其实也无需知道。我自去年被贬离京,卧病浔阳江畔已有些日子。这里荒凉偏僻,低洼潮湿,一年到头听不到动人心弦的音乐,只有杜鹃猿猴的哀鸣声声入耳。春江秋月再美,我只能一个人自酌自饮。今夜听到你弹奏的琵琶曲,犹如听到了天宫仙乐,不由生出久别重逢之感。如果方便的话,请你再为我们弹奏一曲可好?作为回赠,我为你写一首《琵琶行》吧: 我闻琵琶已叹息,又闻此语重唧唧。 我从去年辞帝京,谪居卧病浔阳城。 听到白居易的一番话,琵琶女陷入了深深的沉默。站立良久,才缓过神来。她回身坐下,琵琶声复又响起,凄凄切切,却不再像刚才那般。在座的人无不掩面而泣。如果要问在座之中谁流的眼泪最多?江州司马泪水湿透了青衫衣襟!谢谢你,终于让我痛痛快快哭了一场: 感我此言良久立,却坐促弦弦转急。 若干年后,白居易仕途转运,连连升迁,官至中书舍人。住在京城的宅院里,他不时想起漂泊无依的湘灵。他恨自己没有翱翔的翅膀,头发却已是黑白相间。暮色无边无际,就像他的愁绪淼淼茫茫。他的灵魂在黑夜中啜泣:湘灵,你还好吗?可知我在想你。 欲忘忘未得,欲去去无由。 53岁那年,白居易忽然想明白了什么,向朝廷托病辞官。往后余生,他只想和喜欢的人在一起,做自己喜欢的事情。他和刘禹锡结伴游山玩水,寻幽探胜。冬天的黄昏,就在家里点个小火炉,邀三五好友过来小酌几杯,笑看窗边飞雪: 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 他越来越老,越来越念旧。万水千山走遍,记忆中本已模糊的家乡,又渐渐清晰起来。夕阳下,他拖着垂垂老矣的身体,颤颤悠悠回到了荒芜已久的符离老宅。人已佝偻,楼已尘封,一切都已不复当年模样。少年时,他曾幻想,自己的人生是一场缠绵的长干行,到头来却是一曲幽怨的长恨歌。他心心念念的湘灵,那个明眸皓齿的少女,如今已出家为尼,遁入空门。他苦苦求见,湘灵闭门不出,只说红尘之事已了,天上人间再会: 别来老大苦修道,炼得离心成死灰。 你既已五蕴皆空,参透世事,为何昨夜又闯入我的梦中。你可知道,有一句誓言,藏在我心里太久太久。我只愿对你一个人说: 在天愿做比翼鸟,在地愿做连理枝。 你可看见,有一个伤口,在我心里溃烂成泥,无法愈合。我放下了天地,却从未放下你: 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 其实,我心中明了,不是所有的念念不忘,都有回响。可我偏偏就是念念不忘。自从十六岁那年爱上了你,我就无法再爱上任何一个人。你走了以后,我得了一场大病,与风月无关,与爱情有关。我行尽天涯,无药可医。 “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 白居易的伤,是一生爱而未得。陆游的痛,却是得后永失。陆游在最好的年纪,遇到了最好的爱情。他以一支家传的凤头钗为信物,娶了青梅竹马的表妹唐婉为妻。他许下誓言,“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死生契阔,与子成说。”唐婉亦天真回应,“山无棱,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婚后的时光,日日阳光明媚,季季花开似锦。他们一起最浪漫的事情,就是携手去沈园观花赏月,吟诗作赋。然而,陆母并不喜欢唐婉。她总觉得,唐婉耽误了儿子的锦绣前程。加上婚后几年,唐婉未能生育。在陆母的强势干预下,恩爱夫妻被生生拆散。 几年后,陆游重游沈园,偶遇唐婉夫妇。他看见心中的挚爱,曾经的妻子,已改嫁他人,心底涌起无限惆怅。春光旖旎,却落在了别家庭院。他只能礼节性地问候、寒暄,酒杯碰在一起,是心碎的声音。海誓山盟犹在耳边,沧海般的爱意无处倾泻,亦无法说明。唐婉夫妇离去后,桃花纷纷飘落。陆游痴坐在池塘边,泪水湿透了眼眶: 红酥手,黄縢酒,满城春色宫墙柳。 东风恶,欢情薄。 一怀愁绪,几年离索。 错、错、错。 桃花落,闲池阁。 山盟虽在,锦书难托。 莫、莫、莫! 四年后,唐琬身染重疾。她自觉天命已尽,劫数难逃。一个雨后的黄昏,她强忍着病痛,再一次来到沈园。偶然的机会,她看到了陆游写在墙上的《凤头钗》,字字含泪,句句滴血。她好恨,恨这这世态炎凉、人心冷漠,有情人只能咫尺天涯。这些年来,多想把心事写与他知,提起笔却写不出字。她倚靠在栏杆上,眼泪咽下去又流下来,咽下去又流下来。她把伤心埋藏在心底,瞒过了世人,却瞒不过自己: 世情薄,人情恶,雨送黄昏花易落。 晓风干,泪痕残,欲笺心事,独语斜阑。 难,难,难! 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 角声寒,夜阑珊,怕人寻问,咽泪装欢。 瞒,瞒,瞒! 不久之后,唐琬随风凋零。陆游听到消息,痛不欲生。他终其一生,也没能从思念和遗憾中走出来。七十五岁那年,陆游重游沈园。当他看见伤心桥下春波荡漾,幻想唐婉又回来了,衣带翩跹,盈盈含笑: 城上斜阳画角哀,沈园非复旧池台, 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 又过了九年,行将就木的陆游,最后一次来到沈园。他走过他们曾携手走过的路,看着他们曾并肩看过的风景,不觉间又想起六十多年前的那场烟花,仿在昨日,又恍若隔世。沈园春色依旧,美人无迹可寻。他从醉梦中醒来,记忆中漫山遍野的桃花,已零落成泥。他哭着笑着,笑着哭着,终于相信她已去了另一个世界: 沈家园里花如锦,半是当年识放翁。 你可知道,世上最遥远的距离,不是“心悦君兮君不知”,不是“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也不是“我居北海君南海,寄雁传书谢不能”,而是“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 (喜欢此文的朋友,记得关注公众号,查看之一,愿我如星君如月;之二,相见时难别亦难;之三,入骨相思知不知;后面将陆续推出:之五,曾经沧海难为水;之六,我本人间惆怅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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