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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深沉的黑暗，静静地潜伏在每个人的欲望之中。  明朝的冯梦龙（1574—1646）在《警世通言》里写过一个叫“白娘子永镇雷峰塔”的故事：一条苦修千年的蛇幻化为貌美如花的白姑娘，嫁给了西湖边的小郎中许仙，却因端午节闻到雄黄酒的味道而现了原形，瞬间便将许仙活活吓死。后来呢，这可怜的白姑娘就被一个多事的和尚永远的压在雷峰塔底下了。 可是，亲爱的冯先生，依你之见：如果每个人心里都有个白姑娘，仅凭一个多事的和尚和一座小小的雷峰塔，够不够用？ 我的意思是说，一个人孤单单的行走在人世间，既有菩萨低眉，也有金刚怒目，几乎是美丽与龌龊的复合体。美丽倒是向来都容易找到活路的，万一一个不小心龌龊起来，他（她）该如何是好？ 原本好端端的一个人，一夜之间就凶神恶煞面目狰狞起来，他（她）自己何尝又有什么好办法？ 人从小就被教化要稀罕美丽，远离龌龊。忽然有一天，人发现龌龊并不在外面，而是在自己心里头。人要怎么干？ 更要命的是，龌龊往往还是猝不及防和身不由己的，它无所从来，也无所从去。你还没来得及收拾它，它就先收拾了你。你一辈子未必晓得它到底长个什么样子。 然后大家众说纷纭，说什么的都有，说它是负面情绪，说它是妖魔鬼怪，说它是地狱，说它是荒原，说它是黑洞，说它是业力，总之，大家都想要将它干掉。 奇怪！人不会想要把美丽干掉。却任由它上升为“完美”的疯狂执念。但是，人却想要将龌龊干掉。人想要一辈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人想要到达的是琉璃净土和极乐天堂。 然后，人间就是一场又一场的色殇在轮回。 正确和天才，优秀和完美，净土或天堂……这样的字眼，大概只有神棍和骗子才说得出口吧。他们用诳语铸造了众生的沧桑，众生用妄想见证了他们的灭亡。 你去看看吧：当黄昏又一次将白天按翻在地平线上的时候，黑暗就披着风衣大摇大摆地出来了。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人可以逃脱黑暗和苦痛。就算再普通平凡的人，也有深不见底的黑暗和伤筋动骨的苦痛。而且，绝不局限于此。 这些东西，不管你欢喜叫它什么，总之，它让人不怎么安逸。就像心里那一道唐朝的伤疤，就像腰间那一圈肥沃的赘肉，你总是想方设法试图“金屋藏娇”，你总是担心被人指指戳戳扫地出门。你总觉得它见不得人，见不得光，你拼命想要掩盖，直到你垂垂老矣慢慢死去。 更致命的是，它绝不是什么彬彬有礼的绅士，它比土匪还要简单粗暴。有时候，它更像一个志得意满的皇帝，而你，更像是一个跪在它面前的傀儡。 它总是莫名其妙就长驱直入，从不事先招呼，从不优雅叩门，闪电一般就劈面而来，然后飞扬跋扈指手划脚，一会儿让你干这种肮脏的勾当，一会儿让你干那种血腥的盘算，完全把你当肉蒲团使用。 一开始，你会误以为这一切都是你自己主动选择的；慢慢的你才开始警觉，你只是它的玩偶。它玩儿起你来，就像庖丁解牛一样，随时踌躇满志，随时顾盼自雄。 它有诸多套路：贪嗔痴慢疑，怨恨恼怒烦，它高兴怎么玩就怎么玩。它轻而易举就可以直接将你丢进暗黑冰冷的深渊：或是凄惶的悲伤，或是蚀骨的孤独，或是炼狱的寂寞，或是兵不血刃的焦虑，或是巨浪滔天的恐慌，或是无以言说的压抑和如影随形的纠葛…… 你越是想挣脱逃避，它就越是澎湃汹涌。 你坑人，奴役人，你叫它救赎；你自欺，你欺人，你谓之修行；你装逼，你逞能，你称为精进。呵呵，杀人放火金腰带，修桥补路无尸骸！ 岁月不但没有将你的苦痛和至暗化掉，反而在漫长的流光里，让你的生命一汪罪孽，让你的灵魂一片淤青。悲伤不停。寂寞永续。怨怼翻飞。纷扰不休。 如果有一天，你可以认出它来，愿意跟它四目相对，和平共处，它或许就会像云朵一样被风吹散。 它倒未必是宗教，你却必须是信徒。皈依道途，唯有臣服。 很小的时候，我们只要喜欢某个老师，他教的那门功课成绩就会好一点。我们只要热爱某件事情，就很容易无师自通做出一些成就。喜欢或是热爱，总有诸多好处。慢慢的，我们就学会了挑三拣四，爱憎分明，趋乐避苦。我们痴狂迷上了功成名就和好运神迹。 直到有一天，我们逐渐发现，不喜欢的事你也得干，不喜欢的人你也得相处，不喜欢的地方你也得住，不爽的心情和无奈的日子你也得匍匐前进……我们就有点懵逼了。 因为我们已经习惯了花前月下，习惯了画意诗情，习惯了艳阳高照，习惯了锦绣山河，习惯了万事如意，我们不适应遍地鸡毛，不适应放眼狼藉，不适应苦雨凄风，不适应丢盔弃甲，不适应灰头土脸，不适应黑暗和苦痛，不适应残忍和血腥。 我们早早就沦为一名好色之徒。我们喜欢美丽，我们讨厌龌龊。我们喜欢快乐，我们逃避痛苦。我们看见婀娜多姿的姑娘就春心荡漾，我们路过惨不忍睹的地方就唏嘘不已。我们将自己最猥琐的俗不可耐囚禁在了我们内心，我们将自己最牛逼的胶原蛋白布施给了这个世界。 我们慢慢在心里喂大了很多坐怀不乱通体透明的英雄，虽然那些英雄全部加一起都凑不够啃咬现实的八颗门牙，但我们还是觉得他们好牛逼好伟大。 我们微笑着，文明着，和谐着，牺牲着，换位思考着，我们爱国爱家爱祖宗，我们爱人爱物爱天下，但是我们却最怕跟自己相处。我们嫌弃自己，轻薄自己，摧残自己。 我们光着屁股去洗澡的时候，最怕看见自己狼藉的胸、不堪的腰和皱巴巴的脸。我们不收拾60分钟以上都没胆儿出门。我们不玩手机不看书和电视都坐不住，我们爱自己的方式就是拼命将自己忘掉。一没事干，我们就觉得无聊。一没人在身边，我们就觉得孤独。一没二两银子，我们就感觉自己这辈子算是彻底完蛋了。 我们对“无常”和“痛苦”就是如此陌生。我们一看见它就想跑，有多快跑多快，越远越好。很遗憾的是，我们跑着跑着就跑不动了，然而它依然牛逼轰轰，老当益壮。它目不斜视微微一笑，横刀就将你抹于马下。你都没来得及感念它这些年的不杀之恩，你就会立刻陷入深深的沮丧与迷茫。 当你失败的时候，当你不堪的时候，当你前去无路的时候，当你穷困潦倒的时候，当你众叛亲离的时候，当你爱的人不爱你爱你的人你不爱的时候，你会怎么点评自己？你会怎么跟自己相处？你会怎么说话？怎么走路？怎么睡觉？…… 你一生都希望自己做个谦谦君子温润如玉，结果你却被自己囚禁的“小人”搞得肝肠寸断伤痕累累。 直到有一天，你才看见，美丽是你，丑陋也是你。伟大是你，龌龊也是你。你见惯了美丽与伟大，你得开始适应丑陋与龌龊了。 你就是一个吃喝拉撒普通平凡的人。你会老去。你会生病。你会无助。你会狼藉。你会从如花似玉变得如狼似虎。你会从沧海桑田直接遛达到千山万水。欢笑是你。叹息是你。美少女是你。黄脸婆是你。信徒是你。渣男是你。蟑螂是你。凤凰是你。你是一切，一切是你。 当你发现自己是一个“美丽”的赝品，当你发现自己是个装逼的“假”人，当你发现自己不过是一个“优秀”的老戏骨，你该怎么干？你还要继续伪装吗？你的卓越已经严重超载了。你还要继续逞强吗？你的谎言已经血流成河了。 你苦修几十年，你外在的灿烂千阳永远不下山，却挡不住来自内心深处铺天盖地的风雪。 能不能接纳自己？我就是这么活生生一个鬼。 我就是这么脆弱，这么孤独，这么猥琐，这么贪婪，这么虚幻，这么普通又尊贵，这么斗志昂扬又心灰意冷，那么心比天高又命比纸薄，这么坚不可摧又色厉内荏，这么屡败屡战又身不由己，这么一心想要又总不愿意…… 没错。我就是许仙和白素贞，我也是雷峰塔和法海。我也善良，也狡猾；我也深情，也凉薄；我也慈悲，也魔鬼；我也真诚，也奸佞；我也慷慨，也小气……就像那池塘里有荷花，也有淤泥；就像那身体里有粪便，也有奇迹；就像那浩瀚的苍穹，有璀璨星光，也有无边黑夜；就像那生命的荒原，有摆渡人，也有恶鬼。 接纳不是一种“你是否愿意”的选择，而是一件你这辈子必须独自干的事情。 我们总是喜欢面朝阳光，因此忘了后脑勺朝着黑暗。我们用残忍镌刻着自己的妄想，我们用妄想勾勒着自己的去向。 能不能稀罕自己？我就是这么血淋淋一个人。 没错。我不可能完美。整个宇宙都在进化之中，何况凡人？天之道，利而不害；人之道，为而不争。聆听他们吸风饮露，笑看他们打怪升级，好好吃自己的米饭，好好走自己的道路，好好一寸一寸过自己一去不复返的日子。 这个世界除了你自己，还有什么好稀罕的呢？最怕你很努力地想在这个世界考100分，到头来却发现自己的准考证从一开始就是假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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