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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觅画记】程正揆:其疏处直逼古人(下)

 真友书屋 2021-04-09

“卧游”的概念始自宗炳,张彦远在《历代名画记》中记宗炳:“善书画,江夏王义恭尝荐炳于宰相前。后辟召,竟不就。善琴书,好山水,西陟荆巫,南登衡岳,因结宇衡山,怀尚平之志。以疾还江陵,叹曰:'噫!老病俱至,名山恐难遍游,唯当澄怀观道,卧以游之。’凡所游历,皆图于壁,坐卧向之。”恰好宗炳和程正揆都是湖北人,想来程正揆乃是受到宗炳的影响,所以创作出了大量同题材作品。

程正揆在南京居住的时候,结识了“清初四画僧”之一的髡残,髡残号石溪,因幼年丧母遂出家为僧。髡残在南京城内的大报恩寺里参加刊刻《大藏经》,程正揆罢官后回到南京,曾经施舍大笔银两给大报恩寺,可能是这个原因,两人得以相识,又因为在绘画理念上有着相近的观点,两人成了十分要好的朋友。

程正揆的诗文集《青溪遗稿》中记录了许多他与髡残谈艺之事,比如在《题石公画卷》中称:

此石公在修藏社中所作。时予告之曰:画不难为繁,难于用减。减之力更大于繁,非以境减,减以笔,所谓弄一车兵器不若寸铁杀人者也。石公遂作此图示予,复笑曰:诚少少许,奈不中律何?予应曰:博浪一锥为千古绝技,金人十二,何啻天壤视之,君宁有幸心耶?记此语已二十年,往儿覃收藏,复装潢,请题于后,因记之。

程正揆向髡残讲述了自己的绘画理念,他的这个观念被后世广泛引用,而他本人也在多处提及,比如程正揆在《书龚半千画册》中称:

画有繁减,乃论笔墨,非论境界也。北宋人千丘万壑,无一笔不减,元人枯枝瘦石,无一笔不繁。予曾有诗云:“铁干银钩老笔翻,力能从减意能繁,临风自许同倪瓒,入骨谁评到董源?”悟此解者,其惟吾半千乎。

程正揆用自己的观念来评价了龚贤的用笔特点,而龚贤也对程正揆的绘画水准极其敬佩,他在给周亮工的《名人画册》中有如下题语:“金陵画家,能品最夥,而神品、逸品亦各有数人。然逸品则首推二溪,曰石溪,曰青溪。石溪,残道人也,青溪,程侍郎也,皆寓公。残道人画粗服乱头,如王孟津书法;程侍郎画冰肌肉骨,如董华亭书法。百年来,论书法则王、董二公应不让。若论画笔,则今日两溪又奚肯多让乎哉!”

龚贤认为当时金陵画家中最有水准的两位就是髡残和程正揆,他们两人画风上虽然差异很大,但都达到了当时的最高水准。而周亮工在《读画录》中评价说:“海内士大夫,以画名家者,程青溪、顾大申及侍御,可称鼎足。”

这段话中的侍御指的是方亨咸,周亮工认为当代的名家以程正揆、顾大申和方亨咸鼎足而三。然方亨咸在《邵村论画》中却谦称程正揆才是当世无匹:“当今画无匹青溪者,其疏处直逼古人,梅壑爱之,是以近之,此宝晋斋中所以多东坡笔也。”较程正揆略晚一些的笪重光也持同样观点,在《江上画跋》中称:“东坡云:'国朝书法,余以君谟为第一。’千百年后,始信其言。余谓本朝画法,必以青溪为第一,盖不俟千秋之后,已有知其说者。”

程正揆的《青溪遗稿》中收录有大量他的绘画理论,此处引用一段他所写的《题文伯仁人间异境图》跋:

传世之画,每于率处见老,生处见神,疏处见法,然非至炼、至熟、至整不能为也。足迹尽天下名山,眼界尽古人神髓,得意忘言,得心应手,方能下笔,时风雨鬼神,若在腕肘,无一法,无非法,如禅宗喝棒并驰,目不及瞬,然止可与知者道尔。

程正揆认为一幅好的绘画作品,在下笔之前要做两手准备,一是要到处浏览天下名山,二是要尽量多看古人名作,只有这两者的结合才能创作出好作品。然而程正揆在看过了许多山山水水之后,却认为江南的山远不如他家乡的山更有意趣。他在《自题卧游卷》中写道:

山水之妙,无地不曲尽其致,但以近江河、通游人为易显尔。吴浙间,拳石土阜,鲜有奇特,不过因舟楫之便,随意可到,兼山寺雅僧,精舍借榻,文人墨客,题咏点缀,遂冒名山。若论奇峰飞瀑,安能当高深万一耶?如吾澴之大悟、双峰,白云黄草间,高不过一、二十里,远不满三、五十里,而幽邃险僻、奇岖异境,不可枚举。

程正揆认为江南的山水没有什么奇特处,之所以这么有名,不过是因为江南水道发达,往还方便,山中又有很多雅僧,使得文人墨客们一遍遍题咏,这才使得一些普通的小山有了名气,其实这些是人为打造出来的名山,远不如他的家乡湖北孝感的山,自然险峻,充满异趣。可见,程正揆虽然长住南京,但心里一直念着家乡的山水,而湖北人也以有这样的大画家为傲,湖北诗人杜浚在《变雅堂集》中写道:

吾楚有诗而无画,直至今日,突出两人,一为石溪禅师,一为青溪太史。仆前后见其巨幅长卷,云峰石迹,迥绝天机,原本古人,师友造化,未尝不叹为神品。不知何以不出画家则已,一出便到恁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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孝感的山似乎也不雄伟

程正揆故居遗址在湖北省孝感市周巷镇大屋村。乘高铁来到武汉,走出高铁站立即去到旁边的杨春湖客运站,无缝对接坐上前往孝感的中巴,两小时后来到孝感。出站后,拦住一辆出租车,问前往周巷大屋村需要多少钱。大概我的样子一眼看上去就是外地人,司机报出了240元的价格。湖北已经来过数次,知道在当地“250”是句骂人的话,所以当实际价格是250元时,卖方通常会在这个基础上报高10元,看来,这位出租车司机对我比较客气,向下少报了10元。但是我照例在出发前做过功课,知道从孝感市前往周巷镇大约只有50公里的路程,所以这个价格还是觉得有些贵,更何况他还没有算上回程的费用,于是我也客气地谢谢他,然后离开了客运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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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山的形态有些特别

走出一段距离后,我拦下了第二辆出租车,这位司机想了想,报出了120元的价格。价钱瞬间减半当然心下一喜,于是没有按照惯例再谈价格,顺手把行李放入后座而后坐到了前排,请其开车前往。天气很是阴沉,这一天从早上的出租车到高铁,又从高铁到中巴,中巴再到出租车,时间已经到了下午的五点。看着越来越阴沉的天,我开始担心到达大屋村后天气已晚,光线不足以拍照。司机安慰我说:“很快就到了,今天只是天阴,不会那么早就天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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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屋村村部

进入周巷镇内,连续穿过几个极小的自然村后,终于来到了大屋村。司机进入大屋村后,并没有向人打问程正揆故居,而是直接将车开到了村部门口,说到了村部再去问,一定会有人知道。我问他何以知道村部在这里,他说村部前面一定很开阔,要么是个操场,要么是个停车场,而他远远从房屋缝隙间看到这边有个篮球架,而村子里面有篮球架的地方,除了学校,就一定是村部。我一向自诩聪明,但此刻也开始佩服这位老兄,他不仅厚道,而且机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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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该是老房子

村部是一栋涂成黄色的两层小楼,来到这里时已经是下午六点多钟,村部所有办公室的门都关着。围绕着村部的都是最近十来年新盖起的小楼,然而其中有一户明显与左右不同,院门口盖着设有飞檐的门楼,飞檐上还装饰着花纹。我不由得走近去多看了两眼,才发觉门口贴着蓝色对联,对联上第一个字的位置还画着两只仙鹤,顿时觉得古风扑面。在如此偏僻的地方,居然还有人如此恪守孝道,正感慨间,突然意识到这里是在孝感,一个以孝行著称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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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家旧墙的横断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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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石条

这时几个在旁边聊天的年轻人围了过来,好奇地打量着我,我下意识觉得这间颇具古风的民居可能就是我要找的程正揆故居遗址,于是向他们打问。结果他们整齐地抬起手画了个圈,说这里当年全都是程家的房子。我心有不甘地说,我在网上查到,大屋村里有程正揆的故居,是哪一间呢?他们又指了村子里的一条小路说,要从那边走过去,不过早就拆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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告诉我实况的陈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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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先生进入此屋

多年的寻访遇到过太多此况,因此听到这种回答也让我闻变不惊,请求其中一位带我去看看故居的遗址。年轻人爽快地站起身,说了一声“跟我来”。经过那间颇具古风的民宅后,向右转入一条小路,前行不久来到一户门前,门内有个小院,院内还堆着一些碎石建材,显示这家的二层小楼建成还没多久,一对夫妻坐在院中给一个小孩喂饭。我简略地向他们说明了来意,男主人很是热情,大概也多次接待过像我这样的不速之客。他站起身来说,老房子已经拆掉了,只剩下一点点还没有拆掉的墙头。我闻听立即请他带我去看看,他也不拒绝,带着我穿过客厅,原来小楼的后面还有一层平房,中间只隔着一米来宽的空隙,平房修得很是简易,看上去也没有多少年,与之相邻的则是一堵看上去有些年月的旧宅后墙,然而,也不会超过半个世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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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年程家旧居的旧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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堆放于地

我疑惑地看着男主人,他马上明白了我的意思,一边解释着什么,一边指着平房与邻居后墙之间的一块墙体让我细看。原来这中间还嵌着一块既不属于左、也不属于右的墙体,宽度不足一米,因为年月的浸蚀,与邻居的后墙显出一种谐调的旧痕,然而细看,仍然能看出这一小块墙体应该有着逾百年的高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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鲤鱼跃龙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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残墙

程正揆的故居遗址竟然仅剩下这么一块墙体,这真让人感慨,我不抱希望地向他打问,是否还有其他与程正揆相关的痕迹,他爽快地说还有一些拆下来的老木头,上面有着花纹,以前应该很漂亮。说完还没等我提出请求,他就钻进了旁边的小平房里,从里面拖出几块刻着花纹的大块的木料。木料颇大,可以想像出原本的房屋建筑是何等之宏大,花纹虽然仅剩下局部,却依然能够辨认出是一条跃出龙门的鲤鱼,而平房里面,还隐约能看见堆着半屋子的类似木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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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旧叠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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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石臼

在我拍照期间,男主人一直不停嘴地说着话,可惜他的话我只能听懂六七成,半猜半蒙间,我得知了他姓陈而非程,而他能够住在程家的老房旧址,是因为“我的一个姑婆说的程家”。我费了好大劲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是,他有个姑婆嫁给了程正揆的后人,而“说”就是“嫁给了”的意思。而当我问到是嫁给了程正揆的第几代后人时,他不停地重复“找不到”三个字,我再问他是什么东西找不到了,心里想着他指的可能是家谱找不到了,所以无法知道是第几代。可是他瞪了眼睛似乎也听不明白我在说什么,只好大家一起作罢,我跟着他穿过客厅,来到了小院里。他又指着檐下一块长长的石条和柱础,说这也是从老房子上拆下来的。长石条架在两块石柱础上,我看了看柱础,同样很有岁月感,主人说这样的柱础一共有24个。拍完柱础,男主人又指了院中的一个石臼说,这也是原来的老东西,现在用来喂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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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与砖的结合

说完这句话,他忽然感慨起来,语气明显地变了,说老房子就是在他的手里拆的,如果不拆,现在就发达了。我问他什么时候拆的,他说大约在三十年前,那时候人人都拆老房子盖新房,要不就会被人瞧不起,现在省里也来人看过,每个人都对他说“要是不拆就好了!”可是这世上没有后悔药,现在也只剩下那一块残余的墙体,能跟程正揆有些许联系。我向他道了谢,准备离开这里,忽然又想起来,似乎没有看见他家的门牌,他马上指了客厅的门楣,原本门牌被纱窗钉在了后面,他告诉我说是这里是大屋村239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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院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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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色对联

离开大屋村时,司机告诉我,在我去拍照期间,他和村里的老人们聊天,老人们告诉他,这里是陈家大屋,而非程家大屋。我忽然想起刚才男主人不停地说“找不到”,于是问他,有没有问过老人们村里是否还有家谱,因为刚才男主人不停地在念叨这三个字。司机愣了半晌,忽然大笑起来,告诉我说孝感话里“找不到”就是“不知道”的意思,说我一定问了他莫名其妙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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