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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玲原创散文丨悠悠槐花香

 真言贞语 2021-04-11

悠悠槐花香

文/李玲

一场潇潇春雨过后,天气渐渐转暖,初春的画卷铺展开来。河边的垂柳转眼间幻化成翠绿的云朵,嫩嫩的小草从去年的枯草里拱出地面,尖尖的芽聚满欢喜,而从高大茁壮的杨树上飘落的“毛毛虫”,点缀在尖尖细细的嫩芽上。灰喜鹊飞动时优雅的身姿交织着觅食的麻雀叽叽喳喳的鸣叫,使空气里弥漫着温热的春意。

我漫长的记忆里,也有浓郁的春意。这春意,是俏皮的柳哨,是撩人的柳絮,是庭院河边、房前屋后流淌在空气里的淡淡的槐花香。我沉醉于这久远的槐花香里。

此槐树,在我的记忆里,应该是洋槐。那时,到了春夏之交,待各色繁花依次盛装登场后,黄白色、淡紫色的槐花,才不紧不慢、一簇簇地缓缓开放,展现它泛黄的白、淡雅的紫,空气里便弥散着槐花的清香。槐花开得重重叠叠,悬垂在绿叶之间,虽然颜色不抢眼,但散发出的甘甜,也惹得蜜蜂像拱在妈妈怀里调皮的婴儿,在花间嗡嗡地闹。

恍惚间,我仿佛置身于散发着淡淡槐花香的空气里,耳畔响起姥娘唤我乳名的悠长的喊声:“平——来家吃饭喽——”

写下“姥娘”俩字,我已泪眼模糊。姥娘离开我已经二十八年。时隔二十八年,我才真正理解“姥娘”这个称谓所凝结的永远也化不开的祖孙亲情。“姥”是天然的称呼,而“娘”这个带有泥土芬芳的词,是我姥娘用尽一生的心血浇灌出来的母爱的花,是她的孙儿们心里最温暖最永久的词汇。

姥娘有姓名,叫孙宝兰,但我从没听谁叫过她的名甚至叫过她的姓。平日里,“她姥娘”就是她的名。

姥娘身材瘦弱、单薄、干枯,皮肤黝黑,宽眉毛,双眼皮,眼睛幽深,高鼻小嘴,瓜子脸,面庞清秀;后脑勺长年绾一个髻子。姥娘是旧式妇女,除了绾髻,还穿大襟褂大腰裤。褂子是深蓝和月白,裤子是灰、蓝、黑。姥娘是小脚,穿的是草鞋,一年四季绑着黑色的绑腿。

我妈是独生女。姥娘生过一个儿子,可不幸因病夭折。姥娘经受这致命的遭遇之后,三十多岁就再也不能生育;儿子的夭折对单传的姥爷打击很大,他就此离开家,参加革命。姥爷参加了武工队,加入了共产党,姥娘也被牵连。“还乡团”来的时候,姥娘就带着女儿“跑反”,藏到深山里去。她含辛茹苦把女儿养大成人,送女儿上“速师”。1949年解放前夕,妈妈加入共产党,并参加工作。

1956年的夏天,我大姐出生。从此,姥娘就开启了照看孩子和操持全家生活的漫漫征程,直到终老。

六个孩子多数间隔两岁,姥娘的辛苦可想而知。姥娘不仅要照看孩子,还要负责全家的吃喝拉撒。光是“吃”这一条,就可以列出一个无限长的清单:买粮买菜;买煤、砸煤球;挑水;淘米淘麦,磨面,推磨,烙煎饼,蒸馒头,熬粥,炒菜;刷锅,洗碗;烧地锅,生煤球炉封煤球炉;妈妈哺乳时,有时单位晚上开会学习,姥娘就得把吃奶的孩子抱去给喂奶。

推磨烙煎饼,在“吃”上是大头。我们的小院里,隔两天就会响起咕噜噜的推磨声。后半夜,姥娘就把大姐叫起来和她一起推磨了。姥娘总要嘱咐大姐动静小些,怕吵醒了还在熟睡中的我的父亲母亲。姥娘的小脚踏在磨道上,竟轻得如蜻蜓掠过。煎饼烙完,东方才露出鱼肚白。

姥娘,你还记得你围着咱家石磨转了多少圈、转醒了多少个白昼,迎来了多少个日出吗?

我们兄弟姐妹六个,同时上学的一般四五个,每天五六点钟就得上早读。可姥娘在我们还在睡梦中的时候,就悄悄起来给我们做饭。当我们起床时,她早已把热饭热菜用碗扣好,又睡觉去了。

挑水,对于小脚的姥娘是件重体力活。我们家北边有个浇菜园的机械井,是那种用铁链子往上汲水的机井。有一次,我和姥娘去挑水,姥娘力气不足一下子没推动,就被推杆打得直往后退,差点摔倒。看到姥娘脸上那无助惊恐的表情,我哭着大喊:“姥娘!姥娘!”

我还清楚地记得,在冬天,晚上,姥娘给我们用热水装好热水袋或盐水瓶,提前给我们暖被窝;清晨,姥娘就在我们快起床时,把我们的棉衣依次放在烧得通红的炉子上,用手撑着烘。姥娘会把袖子裤腿都翻过来,一只袖子一只袖子地烘,一条裤腿一条裤腿地烘,烘完快速翻正,把棉衣团起来捂在胸前焐着,喊着:“快点起来!一会儿凉了!”颠着小脚跑到我们的床前,快速帮我们穿上。有时还会把我们的棉衣掖在她粗布缝制的破旧的被子里暖着。

有几年,我们都处在长身体的时候,个个能吃能喝。父母的工资和姥爷的退休金,养活六个孩子还不宽裕。姥娘为了补贴家用,忙完家务,就去供销社的收购站帮人剁蒜头挣钱,还要把蒜秸背回家垛起来,留着烧火做饭。我们家院子里高高的蒜秸垛几乎要把姥娘瘦小的身形淹没。

我从来没见过姥娘白天闲躺在床上,甚至没见过她安闲地坐在哪儿一小会儿,坐着时往往是在缝补、择菜、拣粮食。姥娘一辈子没生过病,没住过院。她像被生活催促着转的陀螺,一刻也停不下来,连生病的空闲都没有。

长年超负荷劳作,姥娘的手掌变得宽大,手指严重变形。但就是这双手指弯曲、骨节粗大的手,为我们缝褂子、补裤子,套褥子、拆棉被,纳鞋底、掌旧鞋。姥娘就是用这双手,缝补起当年忙乱穷困的日子,支撑起我们童年幸福的时光。

姥娘性格平和,一辈子没跟谁吵过架闹过别扭,姥娘也从来不会说温柔的话、好听的话,从没跟我们说过疼谁爱谁。姥娘偶尔也会骂人,那是在她累极的时候,在孩子不听话的时候。但姥娘从不打我们,她舍不得。

记得我初中时的一篇日记里写道:“在我们家姥娘吃的最差,穿的最破,但最累最辛苦。”

姥娘多年不添一件衣服,她的衣服全是补丁摞补丁。妈妈给她做件衣服,她也放在箱底,不舍得穿。前几天我翻看老照片,发现姥娘唯一一张彩照,深蓝衣服上斑斑点点,前襟上黑黑的一块,是做饭时留下的油腻。看着照片我就想哭。

姥娘一辈子没和我们一起吃过饭。当我们一家有说有笑地吃饭时,她给我们盛好饭菜后就一个人到锅屋或偏屋端着碗随便吃几口。姥娘吃的最好的饭是素馅饺子。她说她不爱吃肉不爱吃鱼不爱吃鸡蛋。由开始时推让,到后来我们习以为常、心安理得,姥娘就成了吃素的人了。她把好的都留给孩子吃。早年困难时,姥娘蒸一锅包子,全家吃一顿后,剩下的她就放到箢子里挂到房梁上,留着给我父亲吃,煎饼也是给我父亲吃全麦的。她认为我父亲是家里的顶梁柱,得吃得好些。哥姐参加工作挣工资了,就买点好吃的给姥娘吃,她说不想吃,只尝一点,剩下的还是给我们吃了。

我们六个一个个长大离开家,又一个个成家立业,姥娘就似乎成了多余的人。父亲母亲退休后承担了很多家务活,姥娘轻快了不少。但姥娘已经七十多了,蒸馒头经常干锅,补衣服针脚大了许多,姥娘老了。姥娘感觉自己越来越不中用,就经常自己出去,主要是去汽车站。她是想回家了。

她频繁地外出,有时会忘了回家的路。一次,姥娘在路上摔倒了,这一倒就再没有起来。姥娘,我知道,你太累了,你想歇歇了。

卧床后,姥娘就不吃饭了。大姐给她输液也不见好转。姥爷看姥娘情况不好,就把老家亲戚叫来,商议过继了本家的小舅,准备为姥娘处理后事。小舅用担架抬着姥娘走出她生活了三十六年的家的大门时,他泪流满面,泣不成声。

回老家后姥娘依然不吃不喝,硬撑了几天。姥娘临走前,大哥把姥娘抱起,让姥娘靠在他的怀里,为姥娘梳了最后一次头,姥娘享受着她的外孙给她的最后的温暖。

准备去火化时,我看到他们要把姥娘抬走,趴在地上哭喊:“姥娘,你别走啊!姥娘,你别走!”我以为我的哭喊能把姥娘叫回。任我把喉咙哭哑,也没能把姥娘留住。得知去火化要经过我们家旁边的大路,大姐二姐先到供销社买了一块黑布,准备留着把姥娘骨灰盒包裹。她们早早等在路边,哭喊着截住灵车不让走。

送殡那天天空飘着雨夹雪。这雨,是老天的泪,这雪,是姥娘灵魂的颜色。天遂我愿,感谢老天的赐予。

送别姥娘时,按照老家的风俗,作为孝子,小舅赤脚走在雪地里,把姥娘送到老林里。我们个个被悲痛浸得心里流血。哥哥痛得用头撞墙;我们姊妹几个呼天抢地,长跪不起,哭得撕心裂肺。其实这痛哭不仅是因为姥娘是我们最亲的人,是我们的恩人,姥娘这一走我们永远不得相见,更多的是我们心里有太多的愧、悔和遗憾,是我们这些姥娘抱大喂大的孩子,再也没有回报姥娘的机会。姥娘的离开,成了我们心中永远的痛!

姥娘为我们一家奉献一生,付出全部,到终老,也没让孩子伺候她一天。姥娘一辈子太苦,早年儿子夭折,丈夫离家。丈夫回来了,她又走了,一走就是三十六年,其中没回过几次家,老两口聚少离多。她没有朋友,只有熟人,熟人就是邻居。孩子年幼时不懂事,经常嫌这嫌那。姥娘不善言语,天天就是干活,劳累、辛苦,甚至委屈,从不向人诉说,一个人苦撑苦挨,熬到八十三岁,不声不响地走了,离开她用一辈子的心血养育大的六个孩子,最后连一句话都没留下。她内心的孤苦我们从未理解过、关心过,没有谁走进过她的内心世界,感知她的冷暖、她的快乐和苦楚。

姥娘,我们心中的悔意和愧疚,你能知道吗?

再有一个月,槐花又该盛开了。姥娘做的带着丝丝糯甜的槐花米糕的味道又浸入心田。姥娘,我知道,我如果愿意,每年我都能看到盛开的槐花,都会嗅到淡雅的槐花香,可我再也见不到你——我的姥娘,再也吃不到你做的槐花糕,再也听不见飘荡在槐花香里的你悠长的呼唤,甚至,你不会在带有槐花香的梦里出现,消解我想你的苦。姥娘,你无尽的母爱,平凡得如那槐花,淡沲得如那槐花香,久远得如槐花年年开放。

这梦一样的槐花啊,开在我记忆的原野上,让思念恣意生长。

(2021年3月19日)

【作者简介】李玲(女),山东临沂第一中学语文高级教师。从教三十余年,笔耕不辍,坚信“淡淡的日子,收集起来,就是浓浓的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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