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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浅斟细语】“尴尬”之解(上)

 红楼心语 2021-04-11


编者按:

都说是一入红楼梦难醒,事实上也确实如此。对于《红楼梦》,太多的人读起来就再也放不下。一读再读之后,就会在心中产生千百种情愫,互相冲击,澎湃不止,对宝钗的敬,对黛玉的怜,对湘云的爱,对探春的赞,对凤姐的惧,对贾母的亲……还有对大观园的憧憬,那种欲罢不能、欲说还休的感觉,实在无以排遣的时候,你可以来这里——“红楼心语”!

“红楼心语·浅斟细语”栏目是每一位红迷朋友的家园,在这里你可以愉快地开启属于你自己的梦想航班,尽情地抒发你对《红楼梦》的喜爱之情。

“红楼心语·浅斟细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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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尴尬”之解(上)
作者:火烧彤云
 
邢夫人“尴尬”吗?
《红楼梦》第46回的回目是《尴尬人难免尴尬事 鸳鸯女誓绝鸳鸯偶》。对回目上半句的常见解释是:“尴尬人”指的是邢夫人,“尴尬事”指的是邢夫人为丈夫贾赦张罗娶鸳鸯为妾不成,遭到了鸳鸯的激烈反抗和婆婆贾母的责备,使她很尴尬。当然,邢夫人被贾母责备,身陷尴尬的情节写在了下一回——第47回里。
表面上看,这种解释没有什么问题,但是仔细一琢磨,却发现有点不对劲。回目中的两句话是对偶句,“鸳鸯女誓绝鸳鸯偶”是标准的主谓宾结构句,它的上句“尴尬人难免尴尬事”也应该是主谓宾结构句。可看完鸳鸯抗婚的整个故事,我们就知道,不是因为尴尬人做了尴尬事,而是事情发展的结果使得当事人邢夫人身陷尴尬的境地。换言之,是“尴尬事”造就了“尴尬人”,而不是先有“尴尬人”,后有“尴尬事”,这和“鸳鸯女誓绝鸳鸯偶”根本对不上。
有人认为,邢夫人身为贾赦之妻,却要去为丈夫讨妾,这已经是够“尴尬”的了,所以她是“尴尬人”,“难免”指的是她难以免除这项事务,不得不奉丈夫之命去承办,要办的这件事对她来说,本身就是“尴尬事”。这是从当代一夫一妻制的视角来看待这件事的角度,但封建社会的价值观和现代人截然不同,王熙凤亲自把尤二姐接入贾府,正式确立尤二姐为贾琏的二房,那可是一点尴尬都没有,没谁说她是“尴尬人”去做“尴尬事”,还赢得贾母王夫人甚至李纨迎春等人的一致点赞!在封建社会的现实生活中,妻子为丈夫娶妾也不是没有。邢夫人还只是奉丈夫的命令去讨妾,而北宋名臣司马光的妻子张氏那可比邢夫人主动多了。张氏在丈夫不知情的情况下就买了一名美女,给丈夫作妾,直接安排她进入房间去和丈夫在一起。以封建社会的道德标准,妻子为丈夫讨妾,不但不“尴尬”,反而是“贤良”的标志。所以,邢夫人既不是“尴尬人”,做的也不是“尴尬事”。
也许有人会说,贾赦讨妾这件事本身就是件“尴尬事”,凤姐一开始就看穿了,还劝邢夫人不要去做。邢夫人说她没有办法劝服贾赦,只能去做,所以只能当这个“尴尬人”,并且“难免尴尬事”。凤姐的确是一开始就持反对态度。她的理由有两点,一是鸳鸯是贾母跟前的红人,在日常生活中,贾母对鸳鸯的依赖性很大,肯定舍不得鸳鸯;二是贾母看不惯贾赦一把年纪了还小妾成群,不会同意贾赦纳妾。但她仅仅是对贾母的态度预判得较准,当邢夫人提出先说服鸳鸯本人再向贾母讨要的时候,凤姐可就吃不准了:
凤姐儿暗想:“鸳鸯素习是个可恶的,虽如此说,保不严他就愿意。我先过去了,太太后过去,若他依了便没话说;倘或不依,太太是多疑的人,只怕就疑我走了风声,使他拿腔作势的。那时太太又见了应了我的话,羞恼变成怒,拿我出起气来,倒没意思。不如同着一齐过去了,他依也罢,不依也罢,就疑不到我身上了。”(《红楼梦》第46回)
从凤姐的这段心理活动可见,凤姐能肯定贾母不同意把鸳鸯赐给贾赦为妾,但对鸳鸯本人是否会愿意当贾赦之妾还是没有把握。也就是说,在她看来,鸳鸯还是有可能答应这事。既然鸳鸯有可能答应,那还“尴尬”什么?这就根本不存在什么“尴尬人”和“尴尬事”了。
接下来,邢夫人说到做到,亲自来和鸳鸯说亲。鸳鸯涨红着脸,一言不发。这使邢夫人误以为鸳鸯是害臊,丝毫没想到鸳鸯是不同意。的确,在当时的社会,女子自己应承婚姻大事是很不恰当的,也很失仪。鸳鸯的父母尚在,还有兄嫂。谁来说亲,都应该先找她的父母,父母不在或者不方便,则应该先问她的兄嫂。于是邢夫人去找她的家人,让她的嫂子“金家的”来传话。
邢夫人直面鸳鸯的整个过程中,没有一丝一毫的尴尬,因为她根本就不知道鸳鸯的一言不发是拒绝的意思。鸳鸯本人呢?明知道邢夫人误会了她的意思,也没有出言明志。很显然,鸳鸯明白事理,知道邢夫人不过是奉命行事,她并不想让邢夫人“尴尬”。直到后来金家的向邢夫人禀报提亲被拒,邢夫人才知道鸳鸯原来是不同意。此时此刻,邢夫人才有些“尴尬”。邢夫人是主人,鸳鸯是奴仆,主人向奴仆提亲不成还遭到了拒绝,那确实有些“尴尬”。但这仍然是“尴尬事造就尴尬人”,而不是“尴尬人难免尴尬事”。因为这事是不是会发展成“尴尬事”,完全取决于鸳鸯的态度,更说不上“难免”。

“尴尬”作何解?
这件事情的始作诵者贾赦也是一样,他也万万没有想到鸳鸯会拒绝嫁给他,同样是事情发展到“尴尬”的程度之后才成了“尴尬人”。除了贾赦夫妇,还有平儿、袭人、金文翔夫妇和贾琏都不同程度地在此事中陷入过“尴尬”。所有的人陷入“尴尬”都是被动的、后发的,与回目中“尴尬人难免尴尬事”完全不相合。
也有人仍然认为邢夫人就是“尴尬人”,“尴尬人难免尴尬事”就是作者用反讽的口吻来挖苦她,不必过于纠结于这句话的词义和语序。但如果这么说的话,那么我们阅读《红楼梦》就更“尴尬”了,因为《红楼梦》里“尴尬”的场面比比皆是,而作者在这些情节中都没有使用“尴尬”一词,只在第46回使用了“尴尬”一词,这又作何解释呢?
别的不说,光是林黛玉出言造成的“尴尬”场面就很多。当周瑞家的送宫花给她,她一句“别人不挑剩下的也不给我”,周瑞家的“尴尬”得是“一声儿不言语”。在梨香院吃饭,黛玉借手炉批评雪雁,实则为宝玉听宝钗的劝而平时不听自己的劝而含酸,宝玉“尴尬”吗?后来她又批评来劝宝玉不要多喝酒的李嬷嬷是“扫大家的兴”,李嬷嬷“尴尬”得急也不是,笑也不是。和哥哥薛蟠吵完架,宝钗气直哭,正好被黛玉看见,黛玉还以为她是为宝玉挨了打而哭泣,直接挖苦她“就是哭出两缸眼泪来,也医不好棒疮”,宝钗何等“尴尬”!
史湘云一语道破小戏子长得像黛玉,黛玉尴尬吗?宝玉在史林之间调停,两边不讨好,尴尬吗?宝玉在炕上按住正在欢爱的秦钟和智能,撞破同样在欢爱的茗烟和卍儿,那场景尴不尴尬?宝玉奚落宝钗长得像杨妃,宝钗尴尬吗?宝黛二人大吵之后又和好,宝钗挖苦宝玉给黛玉负荆请罪,宝黛二人尴尬吗?平儿翻到多姑娘给贾琏的头发,贾琏生怕被凤姐知道,恰好又被凤姐问到此事,尴尬吗?刘姥姥在潇湘馆走着土路,一边说自己不会滑倒,一边就滑倒了,引得众人哈哈大笑,她尴尬吗?
这样的例子不胜枚举,还有比鸳鸯抗婚更“尴尬”的场面,作者也没用使用“尴尬”一词。凤姐把贾琏和鲍二家的捉奸在床,这够尴尬的吧?赵姨娘被芳官等五个小丫头围着撕打,头发散乱,衣衫不整,还被女儿探春斥责,这还不尴尬?王善保家的自作聪明地提出要抄检大观园,一心要拿人家的错,不想反拿住了自己的外孙女司棋与其表弟潘又安的私情铁证,这不是全书里最尴尬的场景吗?
曹雪芹作为享誉世界的大文豪,在诸多“尴尬”的情节描写中不用“尴尬”,只在鸳鸯抗婚的故事使用了“尴尬”一词。而鸳鸯抗婚里的“尴尬人”全是由“尴尬事”造就,无一是“尴尬人”造成的“尴尬事”,更看不出“难免”在哪里,这怎么解释呢?笔者认为,得从“尴尬”一词的含义上来追本溯源,再寻找答案。
在上述提到的“尴尬”情节中,“尴尬”一词的含义是“难堪”、“下不来台”,这也是现代汉语中对“尴尬”一词使用得最广泛的含义。“难堪”、“下不来台”,都是形容事情发展到出乎意料的情况时,当事人措手不及的一种心理状态。从这种含义上来讲,根本就没有一开始就存在的“尴尬人”,“尴尬人”都是“尴尬事”出现后才出现的。所以,可以基本断定,“尴尬人难免尴尬事”中“尴尬”一词应该不是“难堪”的意思。
“尴尬”一词最早出现于东汉著作《说文解字》,解析为“行不正也”,是形容人有腿疾而走路不稳的样子,引申为“行为不正,鬼鬼祟祟”,这是“尴尬”一词的古代释义。“尴尬”一词进化到今天,这两种含义均已被淘汰,取而代之的是“难堪”。很显然,“行为不正,鬼鬼祟祟”才是“尴尬人难免尴尬事”中“尴尬”一词的正解。在《水浒全传》、《三言二拍》等古典名著中,“尴尬”一词都是用作“行为不正,鬼鬼祟祟”之意。
他山之石,可以攻玉。《水浒全传》中第10回《林教头风雪山神庙 陆虞侯火烧草料场》描写的“尴尬”颇为传神,与《红楼梦》第46回的回目“尴尬人难免尴尬事”有异曲同工之感,不妨来看看。

“来得不尴尬”!
《水浒全传》从第7回《花和尚倒拔垂杨柳 豹子头误入白虎堂》中花和尚鲁智深练武引出旁观者豹子头林冲开始,到第12回《梁山泊林冲落草 汴京城杨志卖刀》林冲与青面兽杨志打斗为止的6回故事集中地讲述了林冲落草的全过程。有学者认为从小说的思想性和艺术性综合来看,讲述林冲故事的这6回是《水浒全传》中最精彩的部分。笔者深以为然,从第10回中可见一斑。
10回讲到林冲被发配到沧州后,偶遇他以前在东京救过的一个酒店伙计李小二。李小二在沧州成了家,和妻子王氏共同经营着一家酒店。李小二夫妻非常感念林冲的恩德,对林冲十分体贴照顾,让在沧州人生地不熟的林冲有了一个温暖的去处。有一天,李小二的酒店来了两个客人。这两个人与寻常人不同:
只见一个人闪将进来,酒店里坐下,随后又一人闪入来。看时,前面那个人是军官打扮,后面这个走卒模样,跟着也来坐下。(《水浒全传》第10回)
这两个“闪”字,把这两个怕人看见、进入酒店又快又轻的神态和动作形容得非常传神!一下子就把读者刚刚为林冲放松下来的心又提了起来?这两个人是什么人?为什么到酒店来还生怕人看见?他们的到来是不是与历经千辛万苦、九死一生的林冲有关?接着,那个军官取出一两银子给李小二,对他说:
“且收放柜上,取三四瓶好酒来。客到时,果品酒馔只顾将来,不必要问。”李小二道:“官人请甚客?”那人道:“烦你与我去营里请管营差拨两个来说话。问时,你只说有个官人请说话,商议些事务,专等专等。”(《水浒全传》第10回)
管营和差拨被李小二请到了酒店,管营见面就问:
“素不相识,动问官人高姓大名?”那人道:“有书在此,少刻便知。且取酒来。”(《水浒全传》第10回)
李小二把酒菜摆上,在旁边不停地斟酒伺候。他们一直喝了十几杯酒,才把李小二叫开,说他们要说话,不叫他来不要来。凭着开店多年和各色人等打交道的社会经验,李小二感到了这场酒宴的极不寻常,他告诉妻子:
“大姐,这两个人来得不尴尬。”老婆道:“怎么的不尴尬?”小二道:“这两个人语言声音是东京人。初时又不认得管营,向后我将按酒入去,只听得差拨口里讷一句'高太尉’三个字来。这人莫不与林教头身上有些干碍?我自在门前理会,你且去阁子背后听说甚么。”(《水浒全传》第10回)
李小二夫妻说这两个人“不尴尬”是汉语中正反同义的表达方式,其实就是“很尴尬”的意思。正反同义就是用否定的词汇来表达肯定的意思,甚至有时还对肯定的意思有所加强,比如:
他生了这场大病,小命差点丢了!
他生了这场大病,小命差点没丢!
这两句话都是一个意思,这场大病差点让他死了。而且,“差点没丢”比“差点丢了”的说法在形容这场病对他在生死之间挣扎的语气更重。李小二夫妻说的“不尴尬”也是一样,“不尴尬”就是“特别尴尬”、“特别不寻常、不对劲”,绝非“难堪”的意思。
来人怎么个“不尴尬”法呢?首先这两个人走进酒店的样子就和别人不同,是“闪”入酒店的。进酒店的不是来吃饭的,就是来喝酒的,哪有生怕人看见的?只能说明他们除了吃喝,还有其他的事要干。果然,他们要请李小二去请管营差拨来,却又不肯亮明自己的身份。即便管营差拨来了,当着李小二的面,他们仍然不肯说自己是谁,只将一纸书文递给管营差拨。当差拨看到书文,说出“高太尉”三个字的时候,明白了来人的身份,原来这他们是高太尉派来的。
既然是高太尉派来的,为什么不堂堂正正地去沧州牢城营找管营差拨办理公事,而要偷偷摸摸地在一家酒店见面?在酒店见了面,他们仍然是小心翼翼,就是不当着店家的面议事,那他们到底要办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尴尬”的场景被作者描绘得生动无比,让人深深领悟了这个词的含义。
 


个人简介:
火烧彤云,湖南省长沙市人,建筑工程造价工程师,自幼喜欢《红楼梦》,爱思考,爱写作,追求美好高尚的精神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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