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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年03月30日 星期二 第A14版:月光城

 青梅煮茶 2021-04-14
步行就是走路,这话等于没说。至于“况味”,是我从步行中慢慢咂摸出的味道。就像我们小时候吃母亲做的饭菜,当时并没有什么与众不同的感觉,然而,许多年后那个做饭的人已经不在,再一咂摸,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况味是时间酿的酒,里边杂糅着我们的心绪和情境,它们缓慢地发酵、醇化,经年后偶尔尝之,其味杂陈。
  早年生活在乡村,无车马可乘,赶集、走亲戚或外出办个事儿,全靠两条腿。村里人家盖房起屋,得去百公里外的江北浦口号(挑选的意思)木材,那堆积如山的木材产自皖南山区,木排将它们从水路运抵下江码头,一垛垛地码在江岸边,或攒成一丛,像一个个宝塔,任由买主挑选。
  十三岁出门远行,首站便是浦口——那是我软磨硬泡蹭来的。记得父亲临行前,将号木的钱用心裹在一条靛青的粗布带里,紧束在腰间,小腿上扎着绑带,走起路来像一阵小旋风,给我的感觉,他好像不是行走,而是腾云驾雾,眼一眨巴,就飘远了。我则紧赶慢跑地跟在其后,大气都不敢喘一声,生怕拖了后腿被轰回去。一个乡村少年初次见世界,未免有些战战兢兢。
  夜幕降临时,我的眼前出现了一座城——滁州。其实,我只是与它擦肩而过。站在城西的一座山包上,眺望着渐次亮起的万家灯火,我把自己看成了一只呆鸟。
  此时,脚上的血泡不再疼痛,饥饿更不在话下。它是我见到的第一个城市,也是我第一次见到的真实的电光。许多年后,当我从一座又一座庞大的城市进进出出,仍觉得滁州是最亲切的城市。
  那次远足,有一些地名嵌入我的脑沟:大柳、珠龙、西涧、担子、乌衣。在日后的半个多世纪里,因机缘巧合,它们从尘封中冒出来,故人似的朝我微笑,每一个名字都散发着经久的香气。一次是读到刘禹锡的《乌衣巷》,另一次是韦应物的《滁州西涧》。读的时候,“西涧”和“乌衣”就不仅仅是空洞、干巴的地
  名了,而是像两片干枯的苔藓,一经雨水的滋润,徒然鲜活起来。试想,假如没有少年时那次艰难的步行,即使这两首诗再好,给我的感受也不会如此亲切。
  步行之于父亲则是家常便饭,他几乎没有坐过车,去南京号木材、买鱼花,是走着去,走着回;到合肥买种子,还是走。父亲会打猎,方圆百余里没有他没走过的地方,那些沟沟岔岔、山山峁峁,都曾被他的脚步清点过。父亲一生走了多少路,只有他走过的路清楚。
  父亲九十一岁那年,我把失去行走能力的他,从皖东老家的豆村接到江南小城,三个月后送他回去时,父亲用商量的口气跟我说,过了合肥城不走高速好不好。起初我误以为他是想为我省点买路钱。其实不然。当车子过了省城,我按照父亲的指点拐上一条乡村公路,此前昏昏欲睡
  的他突然来了精神,两眼放光,像一个好奇心很强的孩子,将脸贴在车窗玻璃上,目不转睛地看着窗外。原来这条路,他曾多次用双腿丈量过,比自己的掌纹还要熟悉。我把车速减下来,悠着开,他开心极了,一路指指点点,一会儿说,这不是“黄疃”么,他哪年哪月在这里吃过油条;一会儿指着左边说,这个地方叫古城,他曾在这里讨过水喝,旁边有一个弹棉花的店铺。车到一个叫界牌的小镇,他指着西边若隐若现的村庄说,那个地方叫王小庙,埋葬着七百多名新四军的无名烈士。我干脆把车停在路边,让他多看几眼。
  在我的印象里,父亲是个沉默多于言说的人,但那天,八十多公里的路程,沿途的每一个村镇,都能勾起他许多回忆,若是把它们像稻谷一样收拢起来,足有半箩筐,比我们父子六十多年间说的话还要多。那些由地名衍生出来的物与事,都是他步行一点一点积攒起来的,现在全部“倒”给了我。当然,他也在言说中找回属于自
  己的过往,仿佛生命经历了一次短暂的轮回,那份喜悦与获得感弥足珍贵。
  与父亲分别时,他眼里隐含着不舍,那是过去不曾向我泄露的柔软。他说,下年再去江南,还走那条路。然而一个月后,他便走进了泥土。此后,我每年清明回老家豆村,不再走快捷的高速,而是顺着那条烙下父亲印记的乡村公路缓慢徐行。
  也许是从小养成的习惯,我也喜欢步行。在交通不发达的过去,但凡步行当天能够来回的地方,我总是选择步行。上中学时寄宿,学校离我的豆村约二十里地,每个周末我都步行回家讨干粮和腌菜,从不坐车。那条蜿蜒的土路,摸黑走,踏雪走,裹雾走,顶着晨星走。一个人甩着膀子,迈开双腿,将足音留在不同的季节里,每一次的体验和感受都不一样。同一口水塘,上次经过时水面还结着一层厚冰,再次路过已是蛙声如雨。一个月前的山坡袒露着苍黄,多么像我当时的心境,可是转眼就被蓝色的鼠曲花取而代之。时序在我的步行中轮回,那飘忽的雨,牵衣的风,衰草霜痕,暖泥新芽,都成了“况味”的调料。
  上个世纪末,大病初愈的我开始走淮河,接着独自游走戈壁大漠。走着走着,我的身心像灌浆的麦穗,日渐饱满。
  相对于坐车、乘飞机,步行逸生出的自由、自足,是鲜活而丰润的。在步行覆盖的范围内,你可以不受任何约束,横穿、竖插、左拐、右弯,全凭自己的兴趣和意志,想怎么走就怎么走。如此说来,步行委实就是一篇舒展自由、意趣盎然的散文了。
  记得二十年前,我因病提前退休后,受聘于一家大型国有企业,尽管无须朝九晚五,但我还是坚持每天都去上班。从我的住处到公司,东西横穿整个城区,头一个星期,我乘坐公交车,车厢像个沙丁鱼罐头盒子,拥挤不堪,我干脆改为步行。一开始选择最近的道路走,过一段时间换一条新的路线,不到半年时间,我便将这座城市的大街小巷走了遍。那时,许多马路尚未拓宽,不少居民还住在低矮的平房里,路面坑坑洼洼,是步行使整个城市在我眼里呈现出生命肌理和脉络,街道界面两侧的累累细节,成了我步行的副产品。有时我会停下脚步,隔着疏篱矮墙,或打开的门窗,与小院中的主人闲聊几句,所谈无非是一些诸如做饭、养花、遛鸟、打煤饼之类的琐事,但从这种日常的交流中,我触摸到了这座城市沉潜着的丰沛情感。随着步行的持久,城市生活中那些容易被遮蔽、忽略的生动细节,在脚下一丝一缕地铺展开来,我觉得自己认识这座城市,它属于我的,我也是它的。
  随着代步工具的普及,尤其是汽车的大量介入,步行的人越来越稀少。我们不难发现,同住一城的两个熟人,各自开着车,穿梭在茫茫人海中,仿佛隔着千山万水,一年半载难得碰上一面,甚至更久。从前可不是这样。步行能给人带来随机的邂逅与惊喜,彼此可以寒暄一阵,唠嗑半晌,路边的树荫下,街角的空地上,都是即席交谈的场所,然后互道一声珍重或再见,各自怀着一份美好的情愫,走自己的路;也许隔不了多久,两个人又会在其他地方不期而遇,扯着另外的一些闲话。
  像这种带给我们诗意的生活场景,现实中已经难得一见了。如今,城里人的房子越住越大,人心逼仄和心理隐患却日益昭彰;马路越修越宽,可供置足的闲地却所剩无几;汽车走进千家万户,步行者的身影却日渐稀疏……诚然这是一种进步,但我总觉得,我们的日常生活中如果没有步行,那该是怎么样的一种况味呢?许俊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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