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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好,秀英妈妈(上)

 淮阴语文 2021-04-16

你好,秀英妈妈(上)

徐艳丽

看了贾玲主演的《你好,李焕英》,深有感触,又有一种写作的冲动,一夜无眠。

如果也能够穿越,也能够遇到我的母亲,并且能够成为她的闺蜜,我定会帮助她脱离所有的苦难,让她选择更好的人生去活着!可惜我在母亲最后的时刻却没有能在她身边,愧疚让我彻底自卑,觉得不配做她的闺女。

我似睡非睡地瞎想着,我不能确定自己是否穿越,倒是让悠远的记忆如过电影一样在梦里出现。与贾玲作品不同的是,我这回忆没有任何笑点,因为我的秀英妈妈是经历过深重苦难的人。这是源于姑姑、舅舅、叔叔、婶婶以及我的母亲平常的讲述。此刻只是把他们的讲述串联,加上我亲身的经历。

一个草长莺飞的春天,纯净得如同从来没有人类涉足过,秀英七八岁光景,家中三个哥哥,就她一个宝贝闺女,虽然家境不太富足,但是在小小的卢集东边的黄嘴圩街上也算是饿不着的人家。自然,秀英也就成了家中瑰宝,可惜她中了风寒,一条腿走起路来有些瘸,必须得拄杖前行,给这一灿烂的春天带来一种残缺美。

每天秀英会到高松河河堤上和同村的小伙伴一起玩耍,他们似乎想要把春天永远留住,拥尽温暖,摸一摸草尖的晨露,荡一荡柳条的金锭,吻一吻桃枝的粉腮,赶一赶早春的野鸭,听一听晨鸟的啼歌,伴随风光入画,流连青春吟哦。远离尘嚣烟火,适得一方平安。

但是属于秀英妈妈这辈人的暖春在全面爆发的中日战争中失去了恬静与美好。

入侵者的铁蹄,让小村庄一下子失去了春天的主题,百姓随着硝烟战火流离失所。

跑反在那个时期是最为常见的事情,因为侵略者没有任何道义,烧杀淫掠无恶不作,由于当时共产党领导下的村里民兵组织力量较弱,根本不是鬼子的对手,只能混在老百姓中带着老百姓一起跑反转移。他们漫无目的地乱跑,拖家带口特别不容易,严重影响了行进速度。那些助纣为虐的伪军和汉奸,他们给鬼子带路,指认八路军和村干部……汉奸们除了跟着鬼子干坏事,还顺走跑反后村里来不及带走的东西,拿不动的东西就地毁坏,能砸的砸,能烧的烧,在吃不完带不走的粮食里、面粉里大小便。

第一次跑反的时候,秀英因为腿瘸了,不方便跑反,秀英的妈妈、我的外婆,把她脸上抹点锅脐灰,又给她穿上男孩子的衣服,把一头美丽的秀发剪掉,带上男孩子的旧帽子,藏在玉米秆垛里,村上每家都有这样的藏身之处,里边可以藏一到两个人,那是藏家中青壮年小伙子的,为了躲抓壮丁。

狗汉奸不干好事,知道其中的奥秘,让鬼子用刺刀挨个儿的刺草垛,秀英被抓到了,同时被抓的还有几个腿脚不便的老人。汉奸哄她,给她好吃的好玩的,问她跑反的都往哪跑了,秀英不理他,汉奸就跟她絮叨说是一个街上住着的,都乡里乡亲的,不会伤害村里人的,只要告诉他往哪跑了,追回来跟皇军好好相处,给皇军干活挣钱,都是好事情,如果不说就杀掉她。秀英想,不能硬抗,更不能相信这些鬼话,要想办法对付鬼子,不然死了也是白死,她装作信任汉奸的样子说往卢集方向跑了(其实是往泗阳众兴镇方向跑反的)。

于是鬼子抓了她家的鸡鸭,还有两只大白鹅,整个黄嘴圩街上鸡飞狗跳,然后又烧了房屋和所有草垛,包括地窖里储藏的干粮、被褥,都倒腾得乱七八糟。秀英家有一笆斗玉米面没有来得及带走,鬼子喂马,马不吃就把马尿等到笆斗里,还得意地狂笑着。秀英恨极了鬼子:小鬼子你们得瑟吧,等大部队杀回来有你们受的。

小鬼子祸害完立马向西杀去,汉奸用马鞭指着她喊:你要是说错了,回来杀了你!

等鬼子走远,秀英找一片芦苇地藏了起来,村上跑反的人回来找了很久才找到她。几个舅舅和外婆后来再跑反,怎么也不敢把秀英丢下了。

还有一次,鬼子打过来,村民没来得及跑反,汉奸们让老百姓伺候鬼子,生火做饭。正下着大雪,鬼子被冻得不行,秀英的妈妈我的外婆,看到鬼子小兵得脚被冻肿了,给鬼子小兵生火烤烤,小鬼子也有通人性的,临走前给秀英一家人鞠了一躬,叽哩哇啦的流着泪走掉了,秀英猜想可能这些小兵也是被“抓壮丁”的。

好不容易日本投降了,又接内战。内战使百姓雪上加霜。内战结束,又接着抗美援朝。全国掀起参军卫国的热潮,每个年轻人都想做英雄,那个年代,对于英雄的崇拜达到有史以来的顶峰。秀英目送村里一大批戴着大红花的少男少女们,羡慕至极,因为她风寒腿,部队是不收她的。她开始跟三舅后边去识字班认字,大舅二舅也去当兵了。刚解放的村子虽然贫穷落后,但是安稳日子总比战乱动荡日子好。

在秀英妈妈家东南方的新袁,有一个帅气十足刚满十七岁的徐家大少爷徐升山(后来成为秀英的丈夫我的父亲)也一道投入革命出去参军了,并且被调集到鸭绿江参加了抗美援朝。抗美援朝胜利后,徐家大少爷参加了东北的建设恢复工作,做国家电力工程设计工作,在哈尔滨电力工程学院做讲师。

一线红绳,郎才女貌,美丽的秀英和英俊的升山喜结连理,升山家底殷实,秀英嫁进来不免受到婆婆(我的奶奶)压制,过去做媳妇十分不易,每天要给长辈请安,倒桶子(马桶),很早起床要给一大家人做饭,做不好要挨骂的,甚至于被打。

过了很长时间,秀英怀孕了,生了我哥,一大家子因为得男孩而非常欣喜,给哥哥请了奶妈,有人给打理生活了。秀英做了一阶段真正意义上的少奶奶。

时隔一年,秀英再一次怀孕,生下我的大姐。升山开心到带着秀英随着工作需要天南海北的游走过,过一阶段夫唱妇随的日子。不久秀英生下二姐,二姐长得乖巧可人,甚得升山的喜欢,经常带着她在邻舍之间炫耀,过去是不存在绝育的,二姐满三岁时秀英又怀孕生下了我。正是文革开始的年代,有一次,一王姓人家带着红卫兵抄了我们的家,还好升山爸爸有远见,早期把家产基本上交国家,粮食分给村民,托人给家里弄一个贫下中农的成分,不然不知要遭多少罪。

在闹哄哄的年代里,我刚刚两岁,秀英妈妈又怀孕生下我的小妹,在文革时期的纷乱中,升山爸爸在泗阳城里做了解放后第一任供电局局长,并开了一个电器修配厂,投门弟子无数,所以应酬也多了起来。就在这时,我的爷爷患黄疸肝炎病离世,升山爸爸因为出差外地,等赶回来爷爷已经咽气,升山爸爸是个大孝子,抱着爷爷的尸体悲痛欲绝,早已经忘了会传染,升山爸爸没多久就患上了严重的黄疸肝炎,过去医疗条件差,这种病几乎是现在的癌症。升山爸爸花费很多钱才治好。而升山爸爸不遵医嘱,依然不停的劳作,应酬,熬夜工作,最后肝硬化。正赶上秀英妈妈老寒腿发作,真是雪上加霜,升山爸爸的学徒们,不惜一切代价,带升山爸爸到上海一家医院,找最权威的德国医生给他治疗,把肿瘤降到最小范围,能够支撑生命一两年光景。升山爸爸经过痛苦的治疗,一心想着家人,又一次不听医嘱,没有穿病员服出门去理发,打算再一次帅帅气气地回家。过去没有空调暖气,升山爸爸从理发店刚刚出来,当时倒春寒的天气,一阵风吹过,升山爸爸头一晕,摔倒在地,后来进医院急救,再也没有好转,医院要家属准备后事。

秀英妈妈丢下我们姊妹几个,不顾老寒腿,直奔上海。过去远途都是坐油轮,要好久才能到,秀英妈妈到上海,升山爸爸已经病入膏肓。请了上海一个知名画师画了升山爸爸的遗照,做好一切准备,立马启程回家,按照老规矩:尽量不客死他乡。

升山爸爸从上海好不容易撑到老家已近春耕。春天的小村庄被倒春寒笼罩着,别提升山爸爸一家了。清明节前夕,天地万物悲咽,不忍离殇,升山爸爸未能闭目而逝,临行前击掌盟誓并叮嘱秀英妈妈:“讨饭,都不要丢下任何一个孩子,尽量不要让孩子目不识丁!哪怕让孩子能够认识回家的路标也行!”

这一许诺,秀英妈妈背负千万斤重担,那个年代,五个孩子!

六岁的我不懂事,摘下花圈的花朵跑着跳着,惹得一大家子更加悲伤,泪水成河。秀英妈妈抱着瘦弱的小我两岁的妹妹哭诉着:“这以后的日子让我们怎么过啊……”

以上都是长辈的零星述说,我只有父亲临终前的一点记忆刻骨铭心。

以下,都是我亲身经历过的片段。

爷爷、父亲,两根顶梁柱折了,一大家子顿时垮了!屋漏偏逢连阴雨,奶奶狠下心,跟我们娘儿六个分家,让我们另立门户。不知奶奶是想逼着妈妈改嫁,好得父亲留下的财产,因小叔叔不学无术,还没有讨到老婆;还是嫌我们姊妹五个都还没有劳动能力,养活我们是个累赘?

几夜没合眼的秀英妈妈果断决定:让仅有十一岁的大姐辍学,只培养大哥一人,因为大哥是升山爸爸留下的唯一的男孩。大姐、二姐、大哥知道帮助秀英妈妈做点事,而我和妹妹才六岁、四岁,根本不懂人死了就是永远的失去,每天跟着邻居家的孩子一起疯,累了饿了回家找妈妈。东西少得可怜,分家时候说按劳分配,我家就秀英妈妈一个劳力,没分到什么东西。生产队也是如此分配!饥饿来临,饭不够吃,把碗摔了,哭着向秀英妈妈要爸爸。秀英妈妈抱紧我,哭声掩埋在心底,她不想让任何人知道她的窘迫,她不想要任何人的同情。她轻声告诉我:“我们不要爸爸了,爸爸已经离开我们,不要我们了,永远都不会再回来了。”我似乎听懂了秀英妈妈的话,后来再也没有这般不懂事过,妈妈上工时候再也没有哭闹过。妈妈离开门口小路去上工时候,扛着锄头或者铁锹离开后的背影透过小窗口投射到里边的墙上,跟电影一样,每天看着这段电影,我在被窝里肚皮上勾画着妈妈的背影,也勾画着妈妈的齐耳短发。屋顶上的柴笆会掉下一些芦苇花,感觉像极了妈妈低头梳理头发,土墙会裂口,我会按照这些“线条”,在肚皮上勾画小人,勾画花朵,勾画人生……忘记了饥饿,忘记所有的不堪。等妹妹睡醒,二姐、大姐会过来帮我们穿衣洗漱,一起等待妈妈下工,哥哥放学。

这样一年下来后,我们的连房灶把爸爸留下的这唯一财产——三间柴笆做顶,水踩墙的房子——熏黑了,妈妈决定弄一间灶屋。于是,大姐、二姐都帮妈妈推泥,和泥,掼土坯,一块土一块土地磊,灶屋终于雀鸟垒窝一样垒好了,二姑爷帮我们上梁封顶。正好,我哥得分床睡了,毕竟已经十三四岁的小男生了。我哥睡东房,小凉床(我妈每天晚上加班用草搓好的草绳网的床)。我们姐妹四个跟着母亲睡西房,是秀英妈妈和升山爸爸的婚床,稍微宽大些,又是实实在在的板床。

到了年底是最不好过的,因为按劳分配的原则,让我们家透支十分严重,不得已秀英妈妈用大姐这个童工了,带她一起加入生产队劳动,大姐小大人一样比母亲不少做什么,母亲高兴到哭。

跟升山爸爸有过节的张姓家人做生产队队长,秀英妈妈的难处就更大了,经常是最苦最累的活分派给她做,还不能发声,往往因为我和妹妹不懂事,总是耽误她上工的时间,迟到扣工分,不会背毛主席语录扣工分,不会唱革命歌曲扣工分,每年挣的工分,七扣八扣不但没有结余,还要被定为“透支户”。

而“透支户”是没有资格领生产队分的粮食的,于是妈妈经常得夜里跟大妈一起去拾荒(这一段在我的《拾荒》里记述过,不再赘述)。我们必须早起去拾荒,还是经常食不果腹。可是我们的表姊妹们都特别喜欢在我家,一大锅饭盛下来,我妈只有喝水的份。二姑家的大表哥经常回忆这段往事,流泪说:“想当年真的不懂事,居然不知道大舅妈都喝水度日。”由于长期这般胃里没有任何给养,我妈胃出血非常吓人,幸好家旁有村卫生室,我的一个邻居小表爹及时给我妈治好的,后来这位表爹家的几位表叔对我家也会经常给予照顾,我们姊妹几十年来从来没有忘记过这份恩德,但是终究我们没有去回报这份恩德,因为我们依然一直在水深火热中煎熬。

记得河西有一个锻磨(石磨长时间运转的磨齿平了影响磨面,必须锻出锋利的“磨齿”才能更好更快的磨面)的石匠,每次来我家锻磨,我们没有工钱,秀英妈妈就把结婚时候的银凤钗一次次摘下那些小饰品当做工钱,那个石匠识货,知道我们没有吃的,总是隔三差五的带点粮食过来换那个银凤钗!最后,用尽支出,石磨搁家作废了,我们家磨面要到小叔、二叔东边的一户人家我们叫做老太太的远房族人家借用。还好,这家人对我们十分照顾,他家兄弟五个,大毛二毛直到五毛,大号我们分不清楚,都是光棍,但是并不邪性。在我记忆中,他们没有在村里做过什么坏事。还不是因为兄弟多,又特别穷,讨不到媳妇,那个时代很常见。有时候秀英妈妈照顾不过来我和妹妹,会把我们托付给这家老太,她家还有几位姑奶奶,心眼都不错,从来不会为难我们,只要我们家需要帮忙,他们都会尽力而为。一个庄上的,谁家没有劳动工具的,到他们家最好借的,有什么拿什么,我小时候经常借他们家的水桶和妹妹到很远的村头抬水,因为他们家的水桶浅,我和妹妹能抬动。

随着年龄增长,我们已经该上学了,但是由于文化大革命的影响,村里基本没人家太过在意读书,然而我的秀英妈妈想法很好,依然是竭尽全力培养我们,但也只是想让我们不要目不识丁,识眼面前的字,出去能找着家即可。秀英妈妈白天上工,晚上和大姐加班,煤油灯下纳鞋底,拧线,补衣服,大哥在新元中学住校,晚上没有男丁在家,睡觉不踏实,我们都是用铁叉、铁锹抵住门两边,再用吃饭桌子抵住门中间,再用大哥的小凉床抵住吃饭桌子,再把小凉床抵到堂屋后墙。

最喜欢煤油灯下我们一家人挤在一起的温馨时光,我们也会在这股温馨时光中忘却饥饿与孤独。

由于特殊家境,秀英妈妈对我们管教非常严,我们基本不跟家人以外的人交流,特别是男人,即使是家里堂兄弟都不行,也不许我们跟村里孩子一起玩,怕产生冲突不好收场,打我们心疼,不打又怕邻居说“护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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