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声视角 一夜火车,天亮到了吉林。 走遍大江南北,但很少去东三省,尤其是在冬季。原因就一个:怕冷。 尽管今年全球气候异常寒冷,东北更是连降大雪;尽管年逾花甲,御寒能力渐弱,但还是鼓足勇气,冒着零下二三十度的严寒,踏上这片被冰雪覆盖的黑土地。原因还是一个:诱惑。 诱惑是魔鬼,让人天不怕地不怕。 诱惑,并非来自东北三宝:人参、鹿茸、乌拉草,而是我国四大自然奇观之一的吉林雾凇。 凇,词条解释:在地表或地面物体上,云雾或雨滴以及除霜、露外的水汽凝结成的冰晶,如水凇、雨凇、雾凇。 雾凇,即寒冷天,雾凝聚在树木枝叶上或电线上而成的白色松散冰晶。 雾凝聚在树木枝叶上的白色松散冰晶,学名叫雾凇,说俗了,其实就是树挂。 我国是世界上记载雾凇最早的国家。《春秋》就有“树稼”的记载,也有的叫“树介”,就是现在所称的“雾凇”。“雾凇”一词,最早出现于晋朝吕忱所编《字林》里:“寒气结冰如珠见日光乃消,齐鲁谓之雾凇。” 齐鲁皆有雾凇,为什么一定要到冰天雪地的吉林去看雾凇呢? 吉林与雾凇结缘,似乎是天意。因为有了一条松花江,一条源于长白山天池的江,吉林就独享了这造化的神奇。“松花江”是满语的音译,意为“天上的江”;“吉林”也是满语,沿江的意思。松花江蜿蜒曲折,呈反S形穿城而过,造就了吉林“四面青山三面水,一城山色半城江”的城市风韵。雾凇的形成需要两个极为苛刻而又互相矛盾的自然条件:要有足够的低温,同时还要有充分的水汽。建于70余年前的丰满水电站,恰恰营造出这一独特的气象环境— 丰满水电站在吉林市郊,100多米高的大坝,拦腰截住松花江,使上游形成松花湖。冬季,坝上松花湖冰面白雪茫茫,铺向大山深处;坝下松花江翻滚着滔滔波浪,冲击发电机组之后,泻入松花江。江水蒸发着大量水汽,巨大的温差使水汽遇上沿江的树木后便凝结成晶莹剔透的雾凇。 正是这段不冻的松花江,造就了吉林雾凇奇观,雾凇观赏时间之长,规模之壮观,在国内首屈一指,而“夜看雾,晨看挂,待到近午赏落花”的奇特经历,则让人感受到不同的惊奇。 下火车,上班车,直奔雾凇岛。 雾凇岛位于吉林市区以北35公里处,是松花江下游江心中的一个小岛。由于地势较低,江水环抱,冷热空气相交于此,冬季大雾常常笼罩着这个不足6平方公里的小岛,几乎天天有树挂。岛上的曾通屯树形奇特,沿江垂柳挂满了洁白晶莹的雾凇,江风吹拂,银丝闪烁,天地白茫茫一片,有如被尘世遗忘的仙境,是欣赏雾凇最好的去处,素有“赏雾凇,到曾通”之说。 路上偶遇塞车,上岛已近午时,雾凇渐渐消融,住宿安顿停当,太阳当空,雾散凇消。 遗憾一直延续。 次日,天不亮起床,问房东今天是否有雾凇。 手指指院里白茫茫的一地雪,房东说:“昨夜下雪啦,一下雪就没有雾凇。” 几个南方摄友急得团团转:返程机票买好了,与雾凇是否谋面,今天都得走。 我决心已定:不见雾凇不离岛。 饭后,踩着厚厚的白雪在岛上转,一边拍摄雪景,一边踩点,选择形状优美的树木。 尽管倍加小心,尽管穿着特意购置的雪地靴,依然摔了三跤。 很幸运,人机无恙。 傍晚时分,再次来到松花江畔,拍摄落日。 夕阳西下,江面上缕缕雾气腾起,继而越来越大、越来越浓,大团大团的雾气升腾着、翻滚着,涌向松花江两岸。霎时,江中的摆渡船、江边的树林、村庄在浓雾之中时隐时现…… 喜上眉梢。我知道,那是雾凇来临的前兆,雾越浓次日雾凇越壮观。 一夜无眠。 翌日清晨,走出农家小院,惊喜扑面而来: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眼前豁然呈现一个梦幻般的奇妙世界— 雾浸寒江晓吞月,凇凝霜柳日放花。晨雾笼罩着村落,笼罩着松花江。隐隐约约之中,天地之间的一切都变成了银白色。一个不经意的抬头,但见万千树杪枝头,层层冰霄静裹,碎碎银条棉绒,一串串玲珑的玉砌,雕琢着一簇簇琼花的若离,一枝一脉,一缠一柔,一丝一缕,一娇一倚,凝结着满世界的银绒曼妙。凇花轻轻的、散散的、绒绒的、柔柔的,洁白无瑕;凇花一团团、一簇簇、一串串,千姿百态,缀满树枝,盖满树冠,似菊,似竹,似珊瑚,似绸带,松散玲珑,于雾幔之中若隐若现。你看那,垂柳扮成待嫁的新娘,娇羞地垂下洁白的流苏;白杨如同洁白无瑕的擎天立柱,迎风挺立,傲然不动;纤纤衰草变成丰腴的少妇,摇曳身姿,展示万种风情;钢铁的栏杆变成玉棍银锥;农家小院幻化成琼宫玉殿;一座座柴堆草垛都成了玉砌银漆;路边小草被雾凇包裹得毛茸茸的,迎着晨风向人们点头微笑。 “香消一榻氍毹暖,月澹千门雾凇寒。”彻骨的寒意,仿若冻结了天地的思绪,却未曾减退我对雾凇奇观忘情的迷恋,身不由己地扑进雾凇的怀抱。 轻轻地触摸,摸一摸凇花的质朴纯洁,沾一沾凇花的吉祥如意;轻轻地敲打,看一看凇花妖娆的身姿在晨雾中轻舞,观一观凇花柔弱的苗条迎风摇曳。茫茫雪原,玉树琼花,身在其中,让你有一种空灵的感觉;当凇花随风而下,洒遍周身,顿感心灵得到一次洗涤。 “处处路通琉璃界,时时身在水晶宫。”徜徉在雾凇构建的银色世界里,有诗,有画,有歌,有舞,似梦似幻,不知天上人间。 雾凇啊,严冬,百花凋谢,你却迎着寒风款款走来,不畏严寒,傲雪怒放,在料峭的季节里独具风采。 雾凇啊,你冰清玉洁,不事雕琢,对污垢报以蔑视,对丑类报以愤慨;你风姿绰绰,却不曾招惹蜂蝶,也不曾摇尾献媚。你把你冰清玉洁、不事雕琢的气质,不畏严寒、傲雪怒放的风骨,淋漓尽致地展现给人类。 仅一面之谋,我就爱上了雾凇。 仅一面之谋,我就忘不了雾凇。 从牡丹江雪乡返京途中,我特意在吉林下车,再上雾凇岛。 水雾在松花江上拥撩聚散,袅袅升腾,野鸭时而潜入江中啄食,泛起涟波轻漾,时而凌空鸣叫,唤醒白雾漫舞…… 站在江畔,放眼望去,天连着地,地连着天,云揽着雾,雾挽着云,飘飘荡荡,一望无际,一片银白,有一种“登上高楼望尽天涯路”的感觉。 撩开晨雾的轻纱,静观天地间的一片白染,雾凇挥舞着浪漫的霜华,将一切都尘封,尽情地点染着千姿万态的婀娜与纯净。一树树窈窕的静姝,或媚柔,或端庄,或凝脂,或水袖轻扬。风吹依恋,依恋翩裳,风袭袅袅,袅杳徜徉。挥舞着羞涩,挥舞着清芳的绝尘与无香。一丛丛、一絮絮的花绮,又似那连珠的温玉,串起颗颗檐响的碎玉铃语……双眸所及,天地无瑕,凝霜挂雪,戴玉披银,如烟似雾,像朵朵白云,似排排雪浪,让人在恍惚间分不清天地。 沉浸在这片不可思议的纯洁的白色里,心荡神驰,如痴如醉,不能自已。雾凇纯洁的白色,仿佛那是灵魂的颜色,融化了世俗的纷繁浮躁,涤荡了滚滚红尘里带来的疲惫和沧桑,远离了尘嚣,回归到处子般清纯的过去。 沉浸在这片不可思议的纯洁的白色里,你会感到吸入的每一丝气息都无比纯净,纯净得让你耳聪目明,能看见遥远的来时的路,和自己一路过来的灵魂足迹;能听到风的呼吸、自己的心跳;甚至能寻觅到自己500年前的影子和心灵的皈依。 沉浸在这片不可思议的纯洁的白色里,你会惊叹,原来宿命中的500次回眸就在这样的梦境里。那一刹那,所有的想象力和语言都会显得贫乏。惊叹于雾凇的美丽,惊叹于雾凇的冷逸,惊叹于雾凇的神奇。走进雾凇的世界,就走进了如梦如幻、如诗如画的仙境,就步入了一尘不染的琉璃世界。雾凇的气质,雾凇的傲骨,让站在它面前的每个人都会惭愧自己曾经的污浊与俗气。 日升高,风渐起。在阳光的照射下,那凇变得晶莹剔透,那晶变得温馨可人,那雪变得松软绵润……那一刻,一切是那么清静、洁白和安宁。穿行在雪柳凇枝间,凇花从枝头天使般地飘飘洒洒地落下来。微风吹起脱落的银片在空中飞舞,明丽的阳光辉映到上面,在空中形成五颜六色的雪帘。“奇葩竞放迎风舞,艳丽纷呈作雪飞。”凇花追逐着、飞舞着,纷纷扬扬,潇潇洒洒,飘然而下,似雪不是雪,似花不是花,滴在唇间,是一份滋润;洒在脸上,有一份清凉;落在身上,你便与这银色的世界融为一体了。 湛湛蓝天,飘飘凇花,我不曾有半点“待到近午赏落花”的情趣,“无可奈何花落去”的忧伤却油然升起。是舍不得雾凇的美丽,是舍不得雾凇的离去,更是惋惜雾凇生命的短暂。 伸出手,接住几片,凇花就静静地停留在手上。 默默地端详着她们。 一会儿,凇花开始融化了,从那微小的身躯里涌动出的泪水,浸润在我的手上,一滴一滴地敲打着我的心弦。 情不自禁地攥紧手,生怕凇花的泪水流淌到地上或者蒸发在空中。 我问雾凇:为什么你一定要离开让你风光无限的枝条? 我问雾凇:你知道吗,离开枝条,无论落到哪里,你都将失去美丽的花环,你不觉得惋惜吗? 雾凇无语。 在阳光下的照射下,万千枝条上的凇花一点点地消瘦,渐小,再小,更小…… 不敢眨一眨眼睛,生怕迟钝的双眸再也捕捉不到雾凇的芳踪。 雾散凇谢,树挂走远,直至香消玉殒,化作一滴一滴的水珠,投入大地母亲的怀抱,沁入万木的肺腑。 就在这一刻,我似乎读懂了雾凇—— 雾凇啊,你感谢严冬,是严冬给了你生命,你要在有限的生命里绽放无限的美丽,用自己无瑕的身躯净化大气,净化灵魂。 雾凇啊,你感恩阳光,是阳光让你光彩亮丽。你谢绝了枝条的留恋,义无反顾地将小小身躯化为滴滴甘露,滋润大地,滋润万物,以感恩阳光的恩泽! 就在这一刻,我的心灵震撼了— 雾凇生命短暂,如一现昙花。但在有限的生命里,雾凇却在尽情展示光华,展示魅力,展示气质,展示风骨,直至离去,也要感恩阳光,滋润大地! 生命,无人能左右长度。但愿我们像雾凇一样,在有限的生命长度中,竭尽全力地拓展生命的宽度,尽情展示才华,尽情展示魅力,尽情展示纯真与善良,让生命的每一时、每一刻都绽放光彩! 2013年2月11日写于大都锦湖园 作者简介: 雷声,年逾花甲。上世纪七十年代中叶,开始文学创作和从事新闻工作,作品多次在全国获奖。1989年出版新闻学专著《新新闻体写作》一书,时任全国人大常委会副委员长的周谷城为该书题写书名;1990年北京亚运会撰写的通讯《如烟的梦后,是黎明》,获得中国新闻奖一等奖,并被收入亚运文献集《亚运在北京》一书;1994年,撰写9集电视片《康居》,北京市委、市政府颁发荣誉证书予以表彰;2013年,湖南美术出版社出版其大型摄影散文集《追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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