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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河文学振兴奖散文《美丽与哀愁》

 老鄧子 2021-04-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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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丽与哀愁

                          甄盛林

      高密东北乡是地球上最美丽最丑陋、最超脱最世俗、最圣洁最龌龊、最英雄好汉最王八蛋、最能喝酒最能爱的地方。

                                          ——莫言《红高粱》

     如果你站在足够高的一片云上俯瞰牛村,你会发现:两座山像两个古稀但粗壮的老人,中间一条清澈见底的小溪,小溪像被两位老人宠爱的孩子。

     老人的皱纹越来越多,而孩子的笑声似乎永远晶莹剔透,被爱包围是不会老去的。

     村子的主路很粗,分岔的路如果通向人家多的地方就略微粗些,偏远地方零散着一些房子,路就像烟锅杆儿一样细。

      大路小路,从天上看去,就像一棵古老强壮的树,而那些房子就是鸟窝,住在房子里的人就成了飞来飞去的鸟儿。

      早晨的时候,鸟儿飞出鸟窝,去村外的地里,等到房顶的炊烟袅袅升起,他们就又飞回来了,炊烟就像是集结号,就像是母亲远远的呼唤。

      有些鸟飞到远方去追寻梦想了,有的过年时回来,有的留在了远方,偶尔回来,鸟窝已经被岁月拆解得支离破碎,就像拼凑的记忆…

     树上的鸟儿越来越少,鸟窝越来越空…庭院里的杏树,春天的时候还是会开出雪般的杏花,秋天,又红又软的熟透的杏儿,落在坍塌的砖瓦上,落在肆意生长的蒿草上,就像一地贫血的残缺的句号,就像没有化好妆的离别……

      勤劳的父亲最值得骄傲的是村里的两套房子,一套在东山脚,一套在东山顶。山脚的房子像口袋,口袋装着了童年。童年就像露珠,翻开口袋,一滴也没有了,露珠留下的痕迹也若有若无,闭上眼看得见,睁开眼空无一物。

     山顶的房子像漂亮的帽子,来了朋友,我总会炫耀帽子,而领着妻儿回老家,我总喜欢带他们去看破旧的口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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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故乡就像野菜,童年时觉得苦涩,长大离家后,再次品尝,觉得那是佳肴美味。

     小学时,教数学的甄好老师经常说,好好读书才能飞出大山,到时候你们就能过上顿顿鱼肉米饭的生活!

      上完大学参加工作后,遇到干活回来的老乡,他们总是盘问你,在哪个单位工作,一个月多少钱,是正式的吗……

     他们脱下布鞋,倒出里面折磨脚的沙石,叼着旱烟,看着你白皙的脸油亮的皮鞋,总会羡慕地说,还是念书好,不用天天土里刨食了,现在农民多苦,种地赔钱但又不能让地荒着。一辈子跟土坷垃打交道没出息,城里人吹着空调坐在办公室就能挣钱,退休后天天公园里打太极跳舞,不像我们面朝黄土背朝天,临死还攥着镐柄……

     时间的浪涛会冲洗掉思想里的沙子,细想来,安静祥和的农村正是城里人的桃花源,没有了污浊的空气,远离了同事的勾心斗角,可以睡到日出东方照被窝,可以两杯小酒说往事。

     一户北京人卖掉了房子,来到了牛村,购得一处五间浇筑大宅院,简单装修后,院里种了奇花异草各种蔬菜,养了鸡鸭猪羊。他们早起在林间听着百鸟鸣唱做八段锦,晚上和邻居谈天说地,在村民的迷惑中过着神仙生活。

     老乡们理解不了,老是怀疑是不是他们犯了什么错误,还是脑子进了地沟油,怎么跑到这么个鸟不拉屎的偏远村子。他们买的房子原主人是甄三儿,甄三儿哪儿去了,撇下这么好的房子,疯了还是傻了?

     甄三儿是个精明人物,早些年开拖拉机给人拉砖挣了些钱,盖了全村数得上的好房子,盖成就后悔了。儿子对象说,城里没房婚事就吹!甄三儿急了,老两口倾家荡产为儿子买了套房,每个月要还六千多房贷,本来可以过上财主生活了,又开始没白天没黑夜打工。

     有家的地方没工作,有工作的地方没有家。故乡供养不了肉身,他乡安置不了灵魂……这是网上很火的一段话,细想来起来却凉凉的。鸟儿飞多远,才能找到栖息的那棵树,人什么时候才能让浮躁的心,沉静下来,像一泓秋水。

     北京人生活了两个月就离开了,说是村里太安静了,每天都像白开水。又过了两个月,他们又开始在农家院里唱着歌浇菜了。可是,甄三儿一家很少回来,回来一天他们就少挣好几百块钱,时间就是金钱!甄三儿对我说,好多个晚上都梦见老家的谷子,金黄金黄的,可醒来,满世界都在敲鼓催你,身体的发条紧了又紧,不定啥时候嘎嘣断了呢……

     北京人说农村真好,出趟远门不担心被盗,连院里的杏儿熟了掉地上都没人偷。甄三儿说还是城里人舒服,点点手机,热乎乎的黄焖鸡酸菜鱼就送到家了……

    冬天的时候,常会看到村里的老人坐在街边的木墩上晒太阳,头发雪样白,皱纹草样多。他们几乎天天到那棵老榆树下,看着来往的人和车,早前儿看到的人较多,现在看到的车较多。

     他们有那么多话可唠吗?天天说些啥子呢,不外乎地里的庄稼哪家的牛羊谁家的媳妇孩子。其实,大多时候,他们沉默如身边的古井,内心的波澜归于平静。昨天何必再提,俱往矣,明天跟今天又有何不同,像复印一样,像压出的面条,哪一根都一般粗细。

     记得奶奶耳背眼花的时候,就放弃了打牌,只是坐在门洞里门板青砖搭成的板凳上,看着模模糊糊的人影,听着若有若无的人声,打发着日复一日的光阴,直到瘫在炕上。那种透骨的寂寞,非设身处地断难体会。

      都说陪伴是最常情的爱,可孩子成家立业,盖了新房,没有几个愿意和老人一块儿住的。我的奶奶就是在孤独中离开的,冬天她烤火的时候,煤火点着了棉衣,她于万般痛苦中于撕心裂肺中于绝望无助中撒手人寰。邻居看见了浓烟跑到我家,父亲匆忙赶来,可惜奶奶……

     人来到世界时,围了一圈儿人,人离开世界时,往往是孤苦无依的,就像茫茫雪野里被风吹断的枯树。

     我少年时曾遇到一个老太太,九十多了,每天都坐在家门口的破沙发上,每当有人经过,她都喊一句:坐下说会儿话唠唠嗑呗……谁愿意搭理她呢,听不清又说不清,身上说不定还养着说不清的虱子。我才不跟她唠嗑呢,我还要去河里摸鱼树上摘果呢,谁肯把时间留给一个孤老太太呢。

      老太太死后,她的五个儿子两个女儿她的儿孙都跟在她的棺材后面,哭声被风送得很远,泪珠湿润了洁白的孝衣,经幡飘动,纸人纸马白花花一堆,长长的送葬队伍宛若银白的河流……真后悔没跟她多唠唠嗑啊,看见远远跑去的身影,她该多失望啊。

     无论儿女多么不通情理,老人总是轻易包容,而老人不经意犯的错,儿女往往记恨在心。初中时,父亲时不时提醒我:杨奶奶家的瓮里快没水了吧,你去给她挑几桶水,别忘了晚上去啊。

      杨奶奶有个儿子,身强体壮,像头狮子,可他做不了媳妇儿的主儿,媳妇说起杨奶奶就恨不能拔出刀来,其实也只是些陈芝麻烂谷子,不过经她口里就成了山就成了河。我要是挑水被她瞧见,少不了骂我两句多管闲事,瞪大的眼珠子令人想起切瓜的菜刀。

      杨奶奶的房子比她年纪还大,窗户上连块玻璃也没安,冬天时就糊一层纸,暴雨时节,炕上全是接雨的盆盆罐罐。她的腰弯成了弓,她的咳嗽敲碎了夜空,她的眼泪落进了谁的心田呢?她的叹息流进了谁的耳朵呢?

     没有成家无儿无女的老光棍们晚景更加凄惨,有个叫二力的老汉,生前就扬言动不了了就喝农药,谁也不拖累,结果他真的就这么离开了……有个叫莽子的孤寡老人,死了好几天也没人知道,尸体都臭了被人闻到才引来乡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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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会怎样为朋友介绍你的故乡,你是否总是竖起你的大拇指,而忘了竖起小指头。我觉得这是有失偏颇的,就像媒人,把姑娘夸成杨贵妃而不指出她的胖身材,把小伙儿夸成吕奉先而忽略他的人品。

     故乡就像糖葫芦,我们只是说出它的甜,其实它本质是酸酸的。故乡也像苦涩药末,岁月流转中,我们给它包了层胶囊。故乡更像围城,外面的人想进来,里面的人想出去。我们常说故乡如何如何美丽,其实是在给自己脸上擦粉,只是粉多了就露了丑。

      故乡是一一块牛肉,被两把菜刀剁得七零八落,一把菜刀叫金钱,另一把叫叫权力。

      西山的额头已被削去一块,像被狠狠啃了的哈密瓜,被镐头打塌的身板。为什么会这样,因为山的肚里有金矿!一说到花花绿绿的钞票,人的眼睛就红了。长了几十年的树被连根拔起,挖掘机掏出了大山的五脏六腑,随意丢弃。钱掉进口袋里的声音惊天动地,淹没了山林的哭泣,或者谁也没有听见,或者听见了装作没听见,或者将那哭泣听成了小曲儿。

     矿主发财了,扛着一麻袋钱到城里买了房,留下裸露的伤口让村民包扎,暴雨将泥沙冲得到处都是,泥沙将田地掩盖。狂风扬起满天风沙,打在人的脸上,像粗线条的报复。

     村东的河滩现在被挖得坑坑洼洼,像一张经历枪林弹雨的脸。他们在晚上偷偷摸摸挖沙子,运出村去,一个个赚得盆满钵盈,上面查得严就停挖几天,风声一过又开始疯狂偷盗。

     村民对此心知肚明,但祖辈留传的忍辱负重性格让他们不敢怒不敢言,运沙车的咆哮声太大,那就捂上耳朵吧,河滩挖了大坑没法直行,那就绕过去。有些人之所以强大,是因为我们刀剑入鞘,沉默忍让是滋生犯罪的土壤,但我们却把忍让当成了智慧和美德。

     都是一个村子的,低头不见抬头见,何必伤了和气,再说咱就是告了有啥用的,说不定到头来,你被几个地头蛇小流氓揍一顿,除了鼻青脸肿啥也得不到。我可不举报,河滩又不是我一个人走,沙子又不是我家的。

     一头草原狼可以追得几千只羊到处乱窜,因为羊群只学会了逃跑,没学会反抗,坚硬的羊角成了用来观赏的头饰。

     这就是我的父老乡亲,他们既勤劳朴实又懦弱狡猾,既善良宽厚又急功近利,就像硬币的两面,就像长满野草的庄稼地。

     记得小时候,家里杀了猪,娘总要盛满满一大碗白米饭,浇上猪肉白菜粉条,让我端给邻居吃。谁家的梨子熟了,摘下最大的送给邻里乡亲。可有时也会为了争夺一棵分界线上的小枣树而兵戎相见,甚至挥起镰刀搞得鲜血横流,最后一个进了医院,一个进了监狱。

     村里最盛行的娱乐是赌博,一个小小的村庄竟然有好几家棋牌室,有人还因此发了家。有个三十多的男子输了钱竟然借了高利贷继续赌,这好比饮鸩止渴,最终人财两空。他还不起债,债主天天催逼,他忍无可忍,提了私制猎枪就冲进了债主家,将其妻子打死了,自己也被判死刑。

      他的父亲为了营救他,四处求爷爷告奶奶,还发动全村人联名保释,法网无情,最终他还是走向了刑场。他的父亲从此不吃不喝,屋门紧锁,没多久就凄惨离世……

      牛村有三多:枣树多、光棍多,还有就是懒汉多。他们就像藤一样生活,这棵树倒下了就爬到另一棵树上,整天东游西逛逍遥自在,而被依附的亲人负重前行,累得举步维艰。

      村里有个叫马六的,爱喝酒吃肉打麻将,就是不爱干活。小时候靠父母做点小买卖生活,长大后靠媳妇外出打工过日子,老了向儿女伸手要钱。他有三个姐姐,个个家庭殷实,他截长补短地窜门要钱,不给就耍无赖倒炕上不走了。

      懒汉家的地多数荒着,他们嘲笑那些早出晚归的人,“你们拼死拼活省吃俭用,活着有什么意思,我一天一斤酒三斤肉,你们谁比得上,一个个都是想不开的傻瓜!”

     我觉得所有的故乡都是如此,有鲜花也有牛粪,有阳光也有黑夜,有光洁也有粗糙,过度赞美就是另一种贬低。我喜欢平视它,不俯视也不仰望,不唱赞歌也不扔石头,就这么冷静地看着,挺好,就像温水,不会烫伤谁的喉咙,也不会让人胃寒。

     如果我是个当官的,巡视一个村生活现状如何,我一定会提一个尖锐的问题:你们村儿一年有多少结婚办喜事的?

      过年回老家时,我一般问父亲两个问题:村里都有谁没了,都谁家娶媳妇了?一个关于死亡,一个关于繁衍。父亲总能说出几个死去的人,有的外出打工意外身亡,多数寿终正寝,关于结婚,他往往摇头,多数回答:没有,一个也没有。有时说有,那也是城里有房或考出大学的。

      有个叫北子的壮小伙儿,标准的男子汉,一身腱子肉,常常看见他秋天还光着上身,太阳照着他树一般粗壮的胳膊,钉子也扎不进去的胸肌。他生性豪爽,就着酸菜豆腐能喝一斤红枣酒,村里的婚丧嫁娶他都热情参与,抬棺材是他都是头杠,最吃劲儿的。

     怎么好久不见北子了,去哪儿打工了?

     你不知道啊,他倒插门了,做上门女婿去了。那家女的死了丈夫,听说还有个儿子……

     我心里泛起悲凉的潮水,就像看见玫瑰花被践踏成泥,就像听见一棵美丽的白杨树被剥了皮,不应该啊,可现实不会随着人的心意转,他家穷,有钱男子汉,无钱汉子难啊。他的弟弟小南,二十多岁响当当一头小豹子,最后娶了比他大十岁的离婚的妇女,就这样,高兴得他还屁颠屁颠的,整天在朋友圈里秀恩爱,不是抱就是亲。

     女孩子考学去了城里,多数留下不回来了,狼多肉少,吃不着肉的狼就成了吃草的羊。好多男子索性不伸长脖子蹦着够肉了,那肉成了月亮,够不着了,于是乐得做个快乐的单身贵族。专家给他们取了个文雅名字:低欲望人群。不买房不结婚不生孩子,一年干两三个月,剩下几个月该吃吃该喝喝,总不能为娶不上媳妇愁成白头翁吧。

     为什么那么多村民涌向城市,城市有多好?民工说城里哪里比得上老家,只不过村里挣不到钱。靠种地发家致富是空想,坡上红枣卖不了几个钱,而且价位年年滑坡,过去上等枣儿二十块钱一斤,现在五块钱没人收。村里的妇女为了照顾孩子,不得不留守村庄,空闲时,她们回去缝纫厂子打工,我问过一个七十岁老奶奶,一天最多挣多少钱,她说十五,能干的妇女一个月能挣两千多,那得起早贪黑。

     故乡就像老母亲,我们爱她,可她养不起我们了,我们不得不离开她,去远方寻找幸福,在这片土地上适合野草长不出鲜花,地太薄,而我们需要的是花海。

     用不了几十年,这村子就空了,老人都走了,年轻人都搬去城里了,就剩下坍塌漏雨的老房子,就剩下生锈的农具散落一地,就像奄奄一息的老头子,就像无人认领的流浪儿,就像荒草遮蔽的墓碑。

     不适合生存,但适合生活,这是北京人的奇谈怪论,可他们明显比乡亲们幸福,因为手里有钱,他们可以多项选择,而村民只能选择贫穷或者外出务工。他们可以喝着咖啡欣赏远山雪景,可以嚼着黄瓜听鸟歌唱。有物质基础,幸福才根深叶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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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只从有了打工,就有了留守妇女,就有了留守儿童留守老人,就有了漫漫长夜,有了无尽的盼望和别离。有些美好被雨打风吹去,有些东西虽然稀少,但总被一些人死守着,像一条忠实的狗守着空无一人的院落。

     当初父亲将她捆起来,用皮鞭抽,也未能阻止她投进他的怀抱。可是嫁到他家,她就踏上了荆棘路。她以为凭两个人的双手,就能过上有吃有喝,冬天冻不着夏天热不着的日子,她以为这样就是人生的顶峰了。

     她没白天没黑夜地磨豆腐,走村窜户卖豆腐,身体的力气似乎是永不枯竭的井水,今晚累得筋疲力竭,明早醒来依旧热血沸腾。她不允许他在家待着超过半月,必须外出。哪怕在城里捡垃圾,那也比在家待着强!

     他越来越不喜欢这个家,除了噎死人的棒子面饼子就是妻子无休止的唠叨,似乎不挣钱就没有吃白面大米的权利。他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少,有时一年也见不上一面,没有火烧眉毛的事儿,他们极少通话,打电话时,她是掐着表的,快到六十秒的时候,她立马挂了,把事儿说完不就得了,问吃啥饭累不累不都废话吗。

     有人传说,他外面有人了,他和一个南方寡妇搞到了一起,还给人养着个儿子。她不信,自己可是拼了命嫁给他的,他怎么可能背叛自己呢?后来,男人回来,她打开他的手机愣住了,泪珠无声滴落……但她没有挑明,只不过吃饭时,她一粒米也吃不下,一个劲儿往他碗里加肉……

     他寄给家里的钱像他的头发一样,越来越少,而村里的流言蜚语却如柳絮漫天飞舞,她装作看不见,依旧每天吆喝着卖豆腐,只是声音里多了些凄楚。他会回心转意的,她觉得有根线握在手里,他飞累了会像风筝一样落下来。

     他回来了,带着半身不遂的身子还有一脸痴傻,她没有拒之门外,而是周到细致地照顾他,可他没多久就去世了,临死也没有说一句对不起,他已经记不得她叫什么了。

    由于忙于生意,她无暇顾及儿子学习,班主任隔三差五打电话让她去学校,儿子不是打架了就是逃学了。他比我小五六岁,经常偷我家柴鸡蛋,他将鸡蛋敲开一个小洞,然后吸进肚子,他能一口气生吃六个鸡蛋,我怀疑他的胃是铁打的,什么都能消化。

     有一次,他把班主任打进了诊所,她一气之下扇了他耳光,他跑出了家,邻居劝她去追,她没动,他会回来的!外面没人管他饭吃。可他过了好几年也没回来,她走遍所能想到的城市,还是见不到他的身影。

      她四十九上就去世了,走的时候手里还紧攥着锄头,眼睛瞪得大大的,头发上沾满了泥土,她还有半分地的草没有锄完……

     刘五爷吧嗒着烟锅,瞅着她的长满苍耳的坟头不住摇头,她都过世五年了,儿子还没回来。

     有些人像鸟儿,可以飞来飞去,可以随意选择一棵树安家落户,而有些人像树枝,即使树根老了朽了,他们也不会离去也不能分开,情愿与树根生生死死厮守,直到一起归于永远的寂灭。

     刘五爷是最有机会离开牛村,可是他没有。他的儿子在城里有五套房,他就是躺着啥事儿不干也能自在生活。他说他舍不得他的牛,那头老牛陪伴他二十多年了,就像他的老朋友。晚上坐在院子里,他抚摸着老牛的头说话,看着萤火虫飞来飞去,听蛐蛐儿在草丛里低语,他觉得吕洞宾的生活也不过如此。谁也离不开谁了,就像胳膊离不开身子。

      等老牛走了,我才离开呢,谁也甭劝我,劝也没用。老牛离不开牛村吃不惯别处的草,我离不开老牛听不见它哞哞睡不着觉,就这么简单!

     他老了,饭都做不了,有次他儿子叫我给他送药,我见他的饭桌上只是白水泡馒头和腌萝卜丝。即便这样,他也不肯离开。我想即使牛死了,他也不会去城里的。因为我看见他的脚已经生了根,根已经深深扎进牛村的地里,谁也拔不出来了……

     我所记得的故乡全不如此。我的故乡好得多了。但要我记起他的美丽,说出他的佳处来,却又没有影像,没有言辞了。仿佛也就如此。于是我自己解释说:故乡本也如此,——虽然没有进步,也未必有如我所感的悲凉。

                              ——鲁迅《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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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简介: 甄盛林,保定市作家协会理事,唐河文艺创作协会会员,80后乡村教师,唐县第九届政协委员。曾在《演讲与口才》《思维与智慧》《保定日报》《北京文学》、《保定晚报》《荷花淀》《椰城》《当代人》《幸福》等纸刊发表作品。曾连续两届获荷花淀文学奖,陌上七夕诗会二等奖。写作追求真情实感,关注现实之痛。认为好作品的标准就是三个字:真善美。情要真,心要善,文要美。自勉诗:半哭苍生半笑己,不负年华不负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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