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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情可待成追忆(下)

 桑葚三味 2021-04-21

这是关于《红楼梦》的第1篇随笔,分上、中、下。

19

贾母也有贾母的难处。

最大的难处,是宝玉的母亲王夫人,一心认定的,不是黛玉,而是自己妹妹的女儿宝钗。

贾、史、王、薛是当时的四大家族。有护官符云:“贾不假,白玉为堂金作马。阿房宫,三百里,住不下金陵一个史。东海缺少白玉床,龙王来请金陵王。丰年好大'雪’,珍珠如土金如铁。”

因此,贾母对王夫人、薛姨妈的想法,还是有所顾忌的,不能直截了当地拒绝。

与此同时,对王夫人而言,只要贾母不点头,她也不敢贸然提出娶宝钗。双方势均力敌,相持不下。

贾母的策略是一个字——等。反正,宝钗的年纪比宝玉、黛玉都大,看谁熬得过谁呢。

第22回中,王熙凤和贾链商量说:“昨儿老太太问起大家的

年纪生日来,听见薛大妹妹今年十五岁,虽不是整生日,也算得将笄之年,老太太说要替他作生日。”

古代女子15岁时要举行一个笄礼。由女子母亲将她头发盘起,插上一根簪子,表示她已成年,可以出嫁了。

此时,宝玉才14岁,黛玉才13岁。所以,宝钗是“等”不起的。

20

贾母的“等待”,还有一层用意,是要等宝玉和黛玉长大。

她深知,宝玉不通世情,黛玉不谙世故。这两个没心没肺的孩子,身处这个世态炎凉的世界,难免会受到伤害。她能做的,就是拼上最后的力气,再替他们遮一点风,挡一点雨。希望假以时日,他们能快快成熟起来。

可是,贾母的一片苦心,两个“玉儿”却未必能够体会。

不说他俩在公开场合高调秀恩爱,给老祖宗出难题,单说他俩三天两头为爱赌气哭闹,就让贾母顿足长叹:“真是两个不能省心的小冤家啊。”

还是那次在清虚观打醮。那个给宝玉说媒的张道士为了奉承宝玉,特地送他一盘道观里的玉器、金器、银器等小玩意儿。他看到一个赤金点翠的麒麟,觉得有几分眼熟。一旁的宝钗说:“史大妹妹有一个,比这个小些。”于是,宝玉就将金麒麟揣在怀里,准备等湘云来贾家做客时送她。

宝玉的这点小心思和小动作,被眼尖的黛玉看到了。黛玉本就对“金玉良缘”很是敏感,如今又冒出一个金麒麟,心中自然不快。

第二天,黛玉有些中暑,在潇湘馆中歇息。宝玉不放心,不时来问。黛玉心里知道他关心她,但嘴上却说:“你只管看你的戏去,在家里作什么?”宝玉心想:“别人不知道我的心还可恕,连你也奚落起我来。”心中很是烦恼,闷闷地说:“我白认得了你。罢了,罢了!”黛玉听说,便冷笑了两声:“我也知道白认得了我,哪里像人家有什么配的上呢。”

黛玉说这句话,明显是为宝钗的金锁和湘云的金麒麟吃醋了。但她忘了,宝玉前几天刚对她说过:“除了别人说什么金什么玉,我心里要是有这个想头,天诛地灭,万世不得人身!”

果然,宝玉听了这话,就向前一步,直问到黛玉脸上:“你这么说,是安心咒我天诛地灭?昨儿还为这个赌了几回咒,今儿你到底又准我一句。我便天诛地灭,你又有什么益处?”

黛玉一闻此言,方知自己说错了,又是着急,又是羞愧,便颤颤兢兢地说:“我要安心咒你,我也天诛地灭。何苦来!我知道,昨日张道士说亲,你怕阻了你的好姻缘。你心里生气,来拿我煞性子。”

黛玉这句话,无疑是一声惊雷。

果然,听到黛玉口中说出的“好姻缘”三个字,一向对黛玉伏低作小、陪声下气的宝玉,彻底爆发了。

他赌气向颈上抓下通灵宝玉,咬牙恨命往地下一摔,说:“什么捞什子,我砸了你完事!”

黛玉见他如此,早已哭起来,说道:“何苦来,你摔砸那哑吧物件,有砸它的,不如来砸我。”心里一烦恼,刚才吃的香薷饮解暑汤就“哇”的一声,都吐了出来。

唉,两个“玉儿”,老祖宗对你们的一片苦心,你们若能懂得千分之一,就不会这样“折腾”了。

21

爱之深,责之切。或许,越是相爱,就越计较自己在对方心中的分量。

宝玉和黛玉,就是在这样的爱恨纠缠中,反复求证自己在彼此心中的分量。为了“好姻缘”三个字,宝玉和黛玉大闹了一场,第二天还打起了“冷战”。

贾母急得抱怨说:“我这老冤家是哪世里的孽障,偏生遇见了这么两个不省事的小冤家,没有一天不叫我操心。真是俗语说的,'不是冤家不聚头’。几时我闭了这眼,断了这口气,凭着这两个冤家闹上天去,我眼不见心不烦,也就罢了。偏又不这口气。”

为了成全宝黛姻缘,贾母硬是挡住了来势汹汹的“金玉良缘”。一心希望两个“玉儿”和和气气、顺顺利利,却三天两头一会热战,一会冷战,贾母能不操心吗?

贾母的这句“不是冤家不聚头”,犹如一记当头棒喝,让宝玉、黛玉瞬间醍醐灌顶,若有所悟。

他们一个在怡红院对月长吁,一个在潇湘馆临风洒泪,两人都像参禅一般,细嚼其中滋味,不觉潸然泣下。

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世间一切相遇,都是久别重逢。只不过,那一别,可能在前世。

宝玉和黛玉,不知为彼此用过多少心,伤过多少神,流过多少泪?他们是彼此的“冤家”,也是彼此寻寻觅觅要找的那个人。一句“冤家”,胜过所有“金玉良缘”。

从此,黛玉的心,终于笃定了。

22

可是,宝玉和黛玉的爱情,却始终面临着一个“敌人”。这个敌人,不是宝钗,不是湘云,而是黛玉的病。

黛玉的病,从现代医学来看,小时候是先天体质虚弱,长大后可能是感染了肺结核。

黛玉的母亲贾敏,也是体弱多病,英年早逝。受母亲的遗传基因影响,黛玉从小就弱不禁风。

她6岁进贾府时,贾母见她身体面庞怯弱不胜,便知她有不足之症,心疼地问她:“常服何药,如何不急为疗治?”

黛玉说:“我自来如此,从会吃饮食时便吃药,到今日未断,请了多少名医修方配药,皆不见效。如今还是吃人参养荣丸。”

如果吃人参养荣丸就能调理好黛玉的身体,那就好办了。可是,即使贾母常年用人参养荣丸、上等燕窝等滋补佳品为黛玉调理,收效依然甚微。

其实,黛玉的病,除了先天不足,更多的,还和性格有关。中医认为,人的七情六欲和五脏六腑之间,有着一一对应的微妙联系。

所谓“七情”,是指喜、怒、忧、思、悲、惊、恐等七种情绪。除了“喜”能让人“笑一笑,十年少”之外,其余六种情绪如果过度,都对身体不利。怒伤肝,忧伤肺,思伤脾,悲伤胃,惊伤心,恐伤肾。

对于多愁善感的黛玉来说,即使天天吃补品,这身体恐怕也是不容易养好的了。

第34回写道,一个夜深人静的晚上,黛玉辗转难眠,披衣下床,提笔写诗。写完搁笔,顿觉“浑身火热,面上作烧”。揭起镜袱一照,只见“腮上通红”。

作者说,黛玉自羡压倒桃花,却不知病由此萌。由此可见,黛玉已出现肺结核的症状。

第45回写道,黛玉每岁至春分秋分之后,必犯嗽疾,今秋又遇贾母高兴,多游玩了两次,未免过劳了神,近日又复嗽起来,觉得比往常又重,所以总不出门,只在自己房中将养。

宝钗来看望黛玉,问起她的病,黛玉叹道:“不中用。我知道我这样病是不能好的了。且别说病,只论好的日子我是怎么形景,就可知了。'死生有命,富贵在天’,也不是人力可强的。今年比往年反觉又重了些似的。”说话之间,已咳嗽了两三次。

23

那个年代,得了肺结核,就被判处死刑了。英年早逝,注定是黛玉的宿命。在人间的每一天,都像是向老天借来的,稍纵即逝。

“感怀伤时花亦落,魂牵梦萦醒更寒。”黛玉不知不觉中走向身体的完全崩溃。

但自始至终,宝玉一直是黛玉身边最知冷知热的人。

一个冬日的午后,宝玉照例又去潇湘馆看黛玉。那个年代,没有电话,没有手机,无法发短信、发微信,无法用QQ、SM聊天。恋人之间,纵然千般思念,也只能每天见上一面,说上一会子话。

这天,宝钗、宝琴、岫烟等姊妹都在黛玉房里,四人围坐在熏笼上叙家常。宝玉一进屋就笑道:“好一幅'冬闺集艳图’!”说着,就坐在一张黛玉常坐的搭着灰鼠椅搭的椅上。

临走时,宝玉让诸姊妹先行,自己故意落后,凑到黛玉身旁,轻声问:“如今的夜越发长了,你一夜咳嗽几遍?醒几次?

黛玉道:“昨儿夜里好了,只嗽了两遍,却只睡了四更一个更次,就再不能睡了。”

黛玉心血不足,常常失眠。一年之中,能睡足好觉的,大概不超过十夜。

一个深秋的傍晚,秋霖脉脉,阴晴不定。黛玉喝了两口稀粥,歪在床上。外面淅淅沥沥下起雨来,兼着那雨滴竹稍,更觉凄凉。宝玉头戴箬笠,身披蓑衣,冒雨来到潇湘馆。一进门就问:“今儿好些?吃了药没有?今儿一日吃了多少饭?

一面说,一面摘了笠,脱了蓑衣,一手举灯,一手遮住灯光,向黛玉脸上照了一照,觑着眼细瞧了一瞧,笑道:“今儿气色好了些。”

很难想象,在那样一个男尊女卑、妻妾成群的时代,从小被众星拱月般伺候长大的富贵公子哥,竟能如此心细如发地照顾心上人的饮食起居。

不用说是宝玉那个年代,就是在民国时期,让公子哥照顾妻子,也实属不易。

被誉为“最贤的妻、最才的女”的杨绛,在《我们仨》中写道,她和钱钟书在欧洲留学时,喜得一女圆圆。她坐月子时,钱钟书亲自为她炖鸡汤,还剥了碧绿的嫩蚕豆瓣,煮在汤里,端给她吃。尽管笨手笨脚,但杨绛依然惊喜万分,感叹说,如果钱家人知道他们的“大阿官”竟能这般伺候产妇,不知该多么惊奇。

黛玉说:“谢你一天几次来瞧我,这会子夜深了,你回去罢,明儿再来。”

宝玉说:“你想吃什么,告诉我,我明儿一早回老太太,岂不比老婆子们说的明白?”

黛玉笑道:“等我夜里想着了,明儿早起告诉你。你听雨越发紧了,快去罢。”

宝玉这才依依不舍地去了。

真正的深情,不一定惊风雨、泣鬼神,也不一定海誓山盟、海枯石烂,而是平常日子里的一粥一饭、嘘寒问暖。

东汉古诗十九首之一的《行行重行行》写道:“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弃捐勿复道,努力加餐饭。”

一个女子对远征在外的丈夫的全部思念,轻轻化为一句“努力加餐饭”。希望丈夫多吃一点,保重身体,期待夫妻重逢的那一天。

或许,情到深处,轻轻说出的那句话,反而只是淡淡的了。

宝玉那句“今儿一日吃了多少饭”,个中滋味,或许只有相爱的人才能体会。那一滴将落未落的泪,那一份内敛克制的情,何尝不胜过千言万语?

24

曹雪芹写《红楼梦》,写到第八十回时戛然而止。宝黛爱情,何去何从?终成千古之谜。

曹雪芹1763年去世后,他的八十回《红楼梦》以手抄本的形式流传坊间。28年后,1791年,有个叫高鹗的才子替曹雪芹续写《红楼梦》,写了“苦绛珠魂归离恨天,病神瑛泪洒相思地”,将宝黛爱情划上了一个让人唏嘘的句号。

如果曹雪芹亲自写后面的故事,宝黛将是怎样的结局?这个问题,让一代代“红迷”们猜了200多年,却一直无法猜透。

其实,曹雪芹就像一个预言大师。在前八十回中,他草蛇灰线,伏行千里,有意无意地暗示了宝黛的结局——黛玉无缘嫁给宝玉,不是因为宝钗,而是因为自己的病。

最大的暗示,是绛珠草的“还泪”之说。

《红楼梦》开篇讲了一个神话。在西方灵河岸上三生石畔,有一株绛珠草,快要枯死了。幸好有一个赤瑕宫的神瑛侍者,每天都用甘露灌溉它。于是,绛珠草活了下来。后来,在天地精华和雨露的滋养下,绛珠草脱胎换骨,修成了一个女身,名唤绛珠仙子。

听说神瑛侍者动了凡心,要去红尘走一遭时,她也赶紧到警幻仙姑案前挂号。警幻仙姑问:“你尾随神瑛侍者而去,所为何来?”她说:“他是甘露之惠,我并无此水可还。他既下世为人,我也去下世为人,但把我一生所有的眼泪还他,也偿还得过他了。”

于是,他们分别投胎贾家和林家,成了宝玉和黛玉。

所谓“木石前盟”,就是宝玉与黛玉的仙缘。“木”是那棵奄奄一息的绛珠仙草,“石”是那块“无才可去补苍天”的顽石。

25

黛玉三岁那年,来了一个癞头和尚,对黛玉父母说:“这个孩子有命无运,只有出家了才平安。”

林如海夫妇膝下通共只有这样一个宝贝女儿,哪里舍得!和尚无奈,只好说:“既舍不得她,只怕她的病一生也不能好的了。若要好时,除非从此以后总不许见哭声。除父母之外,凡有外姓亲友之人,一概不见,方可平安了此一世。”

可是,黛玉生来就是“还泪”的,怎能不见哭声呢?而且,没过几年,母亲去世,黛玉孤身一人去投靠外婆家。因此,癞头和尚说的话,她一句都没做到。

“甘露之恩,当泪水相报”。娇花照水、弱柳扶风的黛玉,始终泪光点点。伤心时,流泪,生气时,流泪,猜疑时,流泪,高兴时,依然还是流泪。“想眼中能有多少泪珠儿,怎经得秋流到冬,春流到夏……”

到了第49回,黛玉的眼泪渐渐少了。那天,黛玉看到宝钗和宝琴在一起玩耍,想到自己没有同胞姊妹,不免又哭了。宝玉忙劝道:“你又自寻烦恼了。你瞧瞧,今年比旧年越发瘦了,你还不保养。每天好好的,你必是自寻烦恼,哭一会子,才算完了这一天的事。”黛玉一边拭泪,一边说:“近来我只觉心里酸痛,眼泪却像比旧年少了些。”宝玉安慰她说:“这是你哭惯了心里疑的,岂有眼泪会少的。”

其实,这是作者在暗示,来人间“还泪”的黛玉,即将泪尽。泪尽之时,就是她离开人间、返回仙界之日。

26

绛珠仙子来到人间,是为了“还泪报恩”。因此,高鹗写黛玉含恨而亡,是不符合曹雪芹本意的。

如果黛玉含恨而亡,回到太虚幻境,怎么向警幻仙姑交待呢?难道她说:“不好意思,我眼泪还过头了,如今轮到神瑛侍者欠我了。改天再一起投胎,让他还我泪来。”

其实,在宝玉对黛玉说了“你放心”、“任凭溺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饮”等深情的话后,黛玉对宝玉,已经没有当初的小猜忌和小吃醋了。因此,她离开人间的时候,对宝玉是微笑的。

该还的泪,已还清。欠他的情,也已了。这一生,可以无憾。

当代“红学泰斗”周汝昌先生推断,按照曹雪芹的本意,黛玉的死亡,应该是病重投湖自尽。

八十回后,贾母去世,凤姐病倒,宝玉因家事而获罪拿问,整个贾家已一片破败,“树倒猢狲散”。

病情越来越重的黛玉,在一个月冷清波的夜晚,带着对杳无音信的宝玉的思念,独自来到当年和湘云一起联诗的水潭边,投湖自尽。

曾经,湘云吟“寒塘渡鹤影”,黛玉对“冷月葬花魂”。湘云感叹:“诗固新奇,只是太颓丧了些。你现病着,不该作此过于清奇诡谲之语。”

不料,一语成谶。“冷月葬花魂”,成了黛玉的最终归宿。

而这一切,都和宝钗无关。这是宝玉和黛玉才懂的“秘密”。正如他们第一次相见时就惊呼“似曾相识”那样,冥冥之中,他们相信,此生这样相爱,一定因为前世也那样爱过。

这一生,能被宝玉这样爱过、疼过、知过、懂过,黛玉可以足矣。

(全文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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