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月后,王缙携家人赴河南登封任职,王维留在长安,愈发深居简出,潜心著书立说,研究佛法,日子倒也过得安宁。这日,好友李颀忽然来访,并带了一位不曾见过的朋友。自731年春天在青城山一别后,王维已有一年多不曾见到李颀,今日相见,自是欢喜,忙将李颀和他朋友请入堂屋,落座上茶后,李颀才哈哈笑道:“摩诘,这是高适,字仲武 ,沧州渤海人氏,写得一手好边塞诗!”“李兄过誉了,小弟只是一介农夫,躬耕于宋城(今河南商丘),哪里谈得上写诗?小弟倒是久闻王兄大名,今日有缘拜见,实乃三生有幸。”“仲武,你就不要过谦了。摩诘,你道仲武祖父是谁?乃当年生擒突厥车鼻可汗的大唐名将、安东都护高侃高将军!高将军屡破突厥、高丽,为大唐边疆的安定立下了汗马功劳,被圣上准予陪葬乾陵的殊荣。”听了李颀和高适这番话,王维不由对眼前这个比自己年轻三岁的小伙子产生了浓厚兴趣,点头赞叹道:“想不到仲武祖上还有这样一番丰功伟绩!可敬,可叹!不知仲武如今在哪里历练?”高适笑着抱了抱拳:“不瞒王兄,说来惭愧,小弟腹内草莽,屡试不第,早已断了科举的念头。去年春天,孤身一人北上蓟门,游历于燕赵,希望能到朔方节度使、信安郡王幕府效力,但未能如愿。今年正月,信安郡王被任命为河东河北行军副大总管,率兵征讨奚、契丹,小弟也想投身行伍,可惜报国无门。”说着,低头叹了口气。“好男儿志在四方,仲武若有这番报国心,假以时日,他年定能如愿。”王维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信安郡王李祎率兵征讨奚、契丹一事,他自然是知道的,因为,户部侍郎裴耀卿也跟随信安郡王出征。王维挂念裴大人的安危,故十分关注这场战役。李祎率唐军主力大破奚、契丹,俘斩甚众。契丹首领可突于率残部远逃,其余随从流窜山谷,向大唐投降。因为这次战功,李祎加开府仪同三司,兼关内支度、营田等使,兼采访处置使,统领泾、原等十二州。“信安郡王是一等一的英雄豪杰!三年前,黄门侍郎宇文融大人指使殿中侍御史李宙弹劾信安郡王拥兵自重,恐有尾大不掉之势,到底是太不了解信安郡王了!”李颀也在一旁点头赞道,“说起来,还是玉真公主了解信安郡王,据说她早在李宙弹劾信安郡王之前,便提醒圣上说,信安郡王军功显赫,恐招人猜忌,请圣上明辨是非,勿轻信小人之言。事后证明,玉真公主的判断是对的。”“李兄,听你如此说来,玉真公主当真心如明镜,慧眼如炬,难怪当今圣上如此器重她了……”李颀和高适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王维心里不由五味杂陈。对于玉真公主为信安郡王说的这番话,或许很多人会觉得,这是玉真公主心如明镜、慧眼如炬,其实,比起心如明镜和慧眼如炬,更难能可贵的是她的勇气和担当。她不是不知道,圣上对兄弟多有猜忌,岐王的遭遇就是最好的教训。但是,她不能坐视信安郡王被人诬陷而不管。信安郡王守卫边疆,劳苦功高,她不为他说上几句公道话,于心何安?想到这里,王维不由在心底深深叹了口气,自青城山一别后,不知玉真公主如今身在何方?她是否在心里怨他、恨他?他和她之间的是是非非,今生今世,注定不可解了。因为信安郡王,王维自然而然想到了岐王。于是,几天后,在秋风萧瑟中,他独自一人来到长安郊外的桥陵,祭扫岐王。岐王的墓碑静静地矗立在桥陵东南方向,似乎日夜守护着父亲李旦。和岐王一起陪葬桥陵的,还有李旦的两个皇后和一个妃子——肃明刘皇后、昭成窦皇后、贤妃王芳媚以及云麾将军李思训。王维一脸肃然地跪拜在岐王墓碑前,举起酒壶,往两个青瓷盏里斟满酒,恭恭敬敬举过头顶:“王爷,一转眼,您辞世已有六年。六年来,发生了许多事情,一时间,却又一言难尽。这杯酒,我先干为敬。”说完,便仰头喝完了杯中酒,并将另一个青瓷盏里的酒洒在了岐王墓碑前。“王爷,这一年来,我闭门读书,心倒也渐渐定了下来。近日读了南朝诗人谢灵运的一首五言古诗,题为《登石室饭僧诗》,字字句句,倒是颇耐人寻味。想着王爷或许也会喜欢,我便写了下来,送与王爷。”王维说罢,便从袖袍中掏出一幅折叠得整整齐齐的益州麻纸,摊开抚平后,朗声吟道:“迎旭凌绝嶝,映泫归溆浦。钻燧断山木,掩岸墐石户。结架非丹甍,藉田资宿莽。同游息心客,暧然若可睹。清霄扬浮烟,空林响法鼓。忘怀狎鸥鯈,摄生驯兕虎。望岭眷灵鹫,延心念净土。若乘四等观,永拔三界苦。”当他吟到最后一句“若乘四等观,永拔三界苦”时,他拿出火折子,轻轻一吹,便将手中的益州麻纸点燃。看着这团麻纸在岐王墓碑前渐渐化成灰烬,王维郑重地在岐王墓前伏地拜了三拜:“王爷,您好生歇着,待明年祭日时,我再来看您。”起身离开岐王墓碑后,王维低头慢慢走着,忽然,一块题有“金仙长公主碑”的墓碑引起了他的注意。金仙公主?王维脚下一顿,心中顿时“咯噔”一下,那不是玉真公主的同胞姊姊么?竟然已经长眠于此了?岐王也好,金仙公主也罢,都是如此年轻,却都……当然,还有他的璎珞!王维心中一阵难受,不由停下脚步,在金仙公主墓碑前站了下来。在金仙公主墓碑旁,是一篇《大唐故金仙长公主墓志》,墓志通篇用小楷书写,字迹清雅绝伦,王维不觉轻声读了下去:“……金仙公主年十八入道,二十三受法,若夫金印紫绶,县主之荣也……”落款处,是“中大夫大理少卿集贤院学士上住国赐源县开国公臣徐峤奉敕撰、玉真长公主书丹、梁州都督府户曹参军直集贤院卫灵鹤奉教检校镌勒并题篆额”字样。虽然徐峤、卫灵鹤两个名字前都有冗长的称呼,虽然徐峤自祖及孙三世均为朝廷中书舍人,一时传为美谈,虽然卫灵鹤以善书刻而扬名天下,由张九龄撰写的《唐故尚书左丞相燕国公赠太师张公墓志铭并序》也由卫灵鹤书刻,但这些都不及“玉真长公主书丹”这七个字对王维的冲击力大。都说见字如见人,一时间,王维竟有种久别重逢之感。王维不由上前一步,再次细细看了一遍碑文的书法。只见字形清瘦秀丽,笔锋柔中带刚,果然深得欧阳询之真味,却又有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韵味。能写出这样一手清雅书法之人,应已悟得道家“寡欲养心、静息养真”之真谛。想到这里,王维转过身去,看向远方,眼中浮现一抹欣慰的笑容。但愿公主能真正放下红尘中的一切纷扰,放过自己,也放过别人,不再希望什么,便也不会有所失望。或许,只有她真正放下了,他才可以真正心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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