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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被打开的伞

 鹏翼垂空9 2021-04-21

抖落伞面上的水珠,你将一把青蓝色的伞收起来,就像从来没有用过一样。

                                       ——题记

那是一把蓝黑格子的伞。在雨中支着,就像支着整个天空,以及整个天空的雨滴,宛如一根顶着蓝布的手指。从雨伞边沿滴下的雨水,就像雨天潺潺的檐霤,落在青石地板上,滴滴答答,溅起丝丝的水花,在地上晕开一层层的圆形觳纹,像是裙子的圆形花边。

他丢的正是这样一把伞。伞骨撑着绷得很紧的伞面,像是皮包骨头的人身上的骨架绷着紧皱皱的肉。伞柄可以伸缩,就像男根一样。可以容纳两个人,以及两个人在梅雨之夕偶遇之时的情愫。一般另一个同行的人就会说,你的伞好大,那我就不打了,和你合打一张伞好了。于是他就自豪而慷慨地支起伞。两人在同一张伞下,错杂着脚步,眼睛不知道看向哪里,心思也不知道放在哪里。不过这时候伞作为情感传感器而生出的晃动就可以归结于风的缘故。

后来这把伞的一根辐条一般的伞骨在开阖的时候与另一根伞骨纠缠在一起就折断了。顶着风的时候就会被风反方向卷起来,卷成一个圆球形状,就像一个鸟窠,长了翅膀的风就住到里面。他不得不将伞拉回来,重新使之均匀受力,伞面才翻过来,像是一只好不容易翻过身来的乌龟。

和他打同一把伞的人换了几个已经很难数清了。

伞虽然算不上汉字的半包围结构,但也可以看成是宝盖头了。有伞的孩子,下雨天就不必奋力奔跑。伞也可以当做房子用。小时候用的是直柄雨伞。斜着支在地上,而后爬进去,就像在屋子里了。再将台灯打开,更其洋溢着家的味道了。他和弟弟躲在里面,如果不是冰凉的地板透过坐垫散发的寒意,他会一直坐在地上。他还记得那一间房,里面有沙发、衣柜、弃置不用的床。窗子占了一堵墙的半面,但院子里栽种的植物藤蔓遮在上面,因此光线有些暗淡。更那边是另一家院子的围墙,是一株果树,结的果子不大,酸酸甜甜的。

他将伞丢了,搞不清是丢在了饭店还是掉在了路上。在书包边角的袋子上放着。就没有了。那时正下了雨,他朝背包摸索,宛如摸索自己长满土豆的脸庞。他摸索不到它。实际上他已经知道雨伞不在了,但还是近乎执拗地摸索着,仿佛只要多加寻找就可以打动雨伞使其出于怜恤重新回到自己身边。像是洗脸一样,他一遍一遍地摸着背包的底部,底部很光滑,像是结了一层冰,擦了一层油,他仿佛单纯为了让手滑冰取乐。玩够了,他才将手收回来。他回身去问饭店的工作人员,她们都摇摇头说没看见。前一天他就预感到要下雨,一摸背包的网兜,原来雨伞的位置空荡荡的,以为落在了宿舍,回去看了一番并没有找到。这时伞之丢失就是板上钉钉的事了。就像母亲不相信性情温厚的儿子会杀人,直到儿子被判处死刑才相信了。

这是他丢失的第二把伞了。一旦丢了第一把伞,就会丢失第二把,第三把……他甚至想到了丢失第三把伞的情形,还没买他就想到了。

他记不清第一把伞的模样了,如同他记不清初恋的模样,虽然他的记忆力很好,他只要一动念,一个清晰的图像就显出来,但为了平复自己的心情,他总不再想从前的事,为了规避自己的记忆往相似的方向行驶,他设了许多不可逾越的路障,就是擅长跨栏跑的刘翔,怕也会跌倒吧。

旧的不去新的不来,第三把雨伞就像父皇死后登基的新皇将天下揽入怀中一样握住了他的手,就像一个人刚下马车就一口把整个国家像吃苹果吃掉一样征服了他的手。第三把伞就是在第二把伞丢失后的第一个雨天买的。冒雨骑着车,车轱辘将水卷起来,又抛出去,像是车水的水车。到一家最近的便利店里,在货架上寻找雨伞,他不想直接问售货员伞的方位,他想要体验独自寻找的乐趣,因此在售货员问找什么他权当没听见。他先是走到里面,那里摆着形形色色花花绿绿的零食,有卫龙辣条、洽洽瓜子、话梅糖、德芙巧克力、饼干、薯片、开心果。记得小时候一个姐姐领他进小卖店,面对琳琅满目的货架,他只拿了一袋瓜子,他素来不是一个贪婪的人。找到了,是在右面一排货架的最下面。雨伞蜷缩着,就像一个个摇篮里的小宝宝。一种三十,另一种三十五,大概质量上有些差异,他拿了一把上面没有价格标签的伞,灰黑色的,问售货员多少钱,售货员将遗落在里面的伞套拿出来,看了贴在上面的价格标签,坐回在柜台边的椅子上说是三十,他打开伞转了一番,没有上次的伞大,却比上次的贵了。店主仿佛看出了他的顾虑,说,一个人打绰绰有余。他打开手机,用支付宝付了帐。不要伞套了?要呢,他把伞套收起来。望着外面专属于雨的世界,他迟疑了一会,似乎在鉴定现在的雨和刚才的雨的同异之处。而后走出去。走出去的时候,外面还是奏着雨的进行曲,仿古瓦片、树叶、洼地也拿着各自的乐器加入进来。他想自己既然刚才没有打伞,现在也大可不必打伞,反正已经淋湿了,淋得再湿也是湿,既然现在不必打伞,将来也没有打伞的必要。因此他一手握着车把,一手拿着收束起来的伞。跨上自行车就走了。一路被淋得精湿,好像游泳忘记脱衣服一样。

本来他已经渐渐忘记了第二把伞的模样,但当他在背包里翻找东西的时候,他发现了压在底层的那把伞蓝黑颜色的伞套,上面还有些斑斑的锈渍。而时光仿佛已经很远很远了。他自己的感觉是步行着,而时光是飞着的,中间隔了大片的空白,人们把那叫做茫然。他一脚踏入了茫然,在摆脱茫然之前,还有很大一段路要走。

自从他那次雨天没有打伞之后,他就再也没有打伞了。似乎打伞是一件关乎气节的事。一旦打了伞,仿佛就是叛国投敌了。因此他每次遇雨,都不打伞,都被淋成一只落汤鸡。当然,也不是没有过心理斗争,正方说,不就打个伞,哪来那么多事。反方说,你懂什么,头可断,血可流,气节不能丢。但他的手分明摸向了雨伞,就像不由自主就坚挺了的麈柄,防备良好的城池危在旦夕。就在此时,另一个他按住了他的手,让他及时制止自己的行为。最终,他的伞没有尝到雨水的腥味,在夜里失声哭泣不止,他的梦有许多次被这样的泣涕声打断,他苦恼地笑了。他终究没有打开伞。根据他被雨淋湿的情况,就可大致判断出下雨的态势。

俄狄浦斯王曾经猜中了斯芬克斯的谜语,说人在老了的时候是三条腿。那第三条,就是拐棍。现在他也到了这个需要拐棍的年纪。他拄着拐棍,一个人在晨曦中、烈日下、夕阳里踽踽独行。妻子已经故去了。当初他想自己如果先走一步妻子难免受不了孤独,因此他觉得妻子先走未尝不是一件好事。而在人间,才是一件不受活的事,每天遭受着无尽的苦痛,为成功而苦,为失败而苦,为生理而苦,为心理而苦,没有不难受的时候,而所谓的快乐也不过是拆了东墙补西墙。一生的快乐,稀少得如同绅士身上的补丁,如果不是没有的话。

我在巷口遇到了他,他几十年如一日地从巷口走出来。他的头发白了,眼睛也白了,像是不化的霜雪生在他的脸上,而年纪则是一条雪线,在一定年岁的高峰之上,就再也融化不了了。他用手拄着拐杖,颤颤巍巍地走着,嘴唇也一开一合的,身子也不自觉地打着哆嗦。但仔细一看并不是拐杖,而是一把雨伞。我听说他丢过多次雨伞。其实我早就知道,一个人的一生总要丢多次雨伞,就像一个女人总要失许多次身。当你遇到一个老人,你不必问他的过往,你不必试探他的态度,你不必逞显自己的才能。他丢过的伞,实在比你丢过的人还要多。我觉得他很像多年以后的我,但我希望自己能够精神矍铄一些。

他也看见了我,眯起眼睛,以满不在意的神情说,小子,你欠我一把伞多会才还呐,我等得头发都白了。我很有些诧异,我什么时候欠过一个素不相识的老人的伞。我从疑问中抽身出来,说,我没有拿你的伞啊。他笑了,一笑露出了干涸少牙的牙床,说,我说的重点在你什么时候还,并不是你欠了我一把伞。我正要回答,他拄着雨伞扭头就走,这时他竟走得快得出奇,仿佛风神附了身。

他的声音穿过他的背影,语重心长地对我说,等你老了,天空上没有雨的时候,就会发现,原来雨伞的全部意义在于可以被当做拐棍。随着距离越来越远,声音也越来越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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