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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极

 鹏翼垂空9 2021-04-21

 

一推门出去,张博就听到秋声轰轰隆隆萧萧飒飒澎澎湃湃地响起来了,如同皇帝的车辇轰轰而过;闻到秋熟黄叶萎落的衰味,枯朽而潮湿。秋深了,宛如吐鲁番盆地一般深了。清冷的秋气在身上萦绕着。打着哆嗦,他出了门。

路上的霜露也很重了。显出白漠漠的颜色,如同一条围巾。踩上去发出呲呲啦啦如同电线故障一般的声音。张博后悔自己出门时候少穿了衣服。他将竖领毛衣的领子翻起来。

走过两条街,转过一个拐角,就是锅炉房了。推开锅炉操作室的门,一股热气就扑面而来。温暖而腐热的空气又让他打了个幸福的哆嗦。老冀问,来了。外面又冷了。他的脸映在红彤彤的锅炉上,也显出红亮如李子一般的光泽。候刍问,今天还来上夜班吗。张博点点头说,还是这里暖和。要是家里也有这么个锅炉就好了。候刍说,夜班能把人困死,那今天你来,明天我吧。张博一边搓着手一边说,晚上可以先把煤炭放多些,睡一会。还被闷死呢。再说,被逮住还得扣工资。候刍乜斜着眼,漫不经心地说。张博说,哪能那么容易就死了呢。

下了班,已经是第二天黎明了。但仿佛过了几天十几天一样,天气骤然冷了下来。

还未立冬,天气就以飓风行进的速度冷了下来。如同一个等不及接力棒传递过来就先拔开腿跑步的运动员。

据气象台预报,未来几天内全区大部晴间多云,气温将持续下降,降幅达到10~12℃,大部地区有7~8级西北风,阵风可达8~9级。

人们都纷纷穿起了秋衣秋裤、毛衣毛裤,还翻出了压在箱底静等深冬到来的棉衣棉鞋、羽绒服、围脖、棉手套。人们都穿得臃臃肿肿的,仿佛一个中间胖两边尖的纺锤。哆哆嗦嗦地走在大街上,双手插着兜,缩着头脑。一不小心就跌倒在路上。张博刚上小学的女儿直喊冷,他又给全家买了几件羽绒服。供了暖气的家也如冰窟一般冷。不少人都冻得睡不着,好不容易睡着了又被冻醒,僵冷僵冷的,太阳好像眠着了,不肯发挥出自己的光热给人间;又好像太阳也被冻僵了,周身都结了冰,光热就透不出来了。确实如此,张博看着太阳,就如同看着一个趋于融化的正掉着碎渣的冰激凌。

降下了纷纷扬扬的大雪,如同大片的鹅毛,大雪坠着,呼虎啸啸地坠着。一世界都白茫茫了。冰天雪地了,滴水成冰了。气温如坐上滑梯一般骤降了。

整个世界都浸在寒流里了。

整个世界都封冻冱寒着了。

整个世界都成雪漠冰原了。

医院里人满为患,都阿嚏阿嚏地打着喷嚏,都用卫生纸擦着流着鼻涕的鼻子,都用湿毛巾偃着额头。没有了多余的床位,人们就都戴着口罩坐在椅子上打着点滴。医院里处处弥漫着感冒发烧的味道。

一.立冬

路上冻死的人越来越多了。他们的身体青白,眼睛木呆,浑浊的眼白挤压着眼黑。外面裹着一层厚厚的冰凌。也有在家里被活生生冻死的。因为空气的冷,就像冻在冰箱里的肉,也没有多少腐臭的气味,因此过了很长时间才被人们发现。

张博家里虽然是地暖,但依然抵不住愈来愈低的气温的侵袭。张博妻子买了许多棉布,将四壁都贴满挂满。还买了电热毯,每天每晚都通着电。家里一人揣着一个暖宝宝。晚上盖了三层厚的被子。又从家电城里买了一个可以制热的空调,不间断地吹着热风。女儿有时候还是冻得直哭。鼻子冻得青青的,嘴冻得红红的,像一个小丑一样。

西伯利亚来的寒流越来越强劲了,室外的风也越来越大了。张博妻子每天都亲自接送女儿,紧紧地拉着女儿的手,生怕女儿被风吹走。一天她接女儿的时候,放学后的孩子们簇拥着,有个孩子和同学们排着队站在校门口。看到自己的家长在离校门口不远的地方向她招着手,就蹦跳着往校门外奔去,但刚走出两扇被冻得通红的校门,就被一阵突如其来的旋风卷上了天。她的母亲在外面大声叫着,囡囡啊,囡囡,下来啊。仰着头引着颈望着天空,不住地吆喝着,但孩子连个影子都不见了。张博妻子就亲自奔进学校,拉住孩子的手,顶着强烈的风,走到路另一边的公交站牌前,公交站牌已经被风卷走了。留下一个空茫茫的铁杆。打那以后,她就在孩子书包里放了个十斤重的外面包着绒布的铁坨。孩子走路一跌一绊的,但不必担心被风卷走了。

女儿回家的时候,不断地向父亲复述着风吹走那个同学的场景。张博刚下班回来,作为一个司炉,他在在监控电脑前枯坐了六七个小时,一刻不停地看着屏幕上的监控参数,锅炉运行过程中温度、湿度。边看还得边记录着。他的眼睛酸麻,但仍然强打精神做出一副神采奕奕的样子,听着女儿的话,边听边凑出一个什么也没听明白的笑容。妻子说,不要打扰你爸爸了,他今天很累了,和妈妈出去玩游戏吧。

晚上,哄着女儿睡了。张博要做那事,妻子说来了姨妈。又是姨妈。你也歇歇吧,上班那么累了。张博将双手搭在脑后,将抽了一半的眼碾死在烟灰缸里。忽然又想起什么似的问,那个家长找到他被风刮走的孩子没。妻子摇摇头,可怜呐,也不知道刮到哪里去了。定好闹铃没有。定好了,放心地睡吧。

窗外,传来呼啸的风雪声,窗户被吹刮得呼哧呼哧直响。整个房屋也被撼动得发出哐哐当当的响声。这破天气,又不知道要冻死多少人。妻子一边嘟囔着,一边将被子盖紧。而身边的张博,已经打起了震天响的呼噜。

二.小雪

气温越来越低了。不只是水,就连许多固体的东西,也都结了冰。人们说出的话结了冰,火焰结了冰,鹿的眼睛结了冰。

都冰了。坚硬了。固结了。

由于天降大雪,已经禁止了各种交通工具的运行。在南方的,就永远在南方;在北方的,就一直在北方。但由于通知不及时,有一辆火车因大雪被迫停在了荒野。车上的空调已经被冻坏了,也没有热水。车上的人们被冻得哭爹喊娘,一个个相互并不认识的人也拥抱着取暖。在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人们已经放弃了出去的心思。在外面,走不上几步,就会被冻死。等死,还不如死在车厢中。他们就像搁浅在泥塘里的鱼,苟延残喘着。滞留外地的人们则将旅馆订购一空。有的旅店出于好心或是为了多多盈利,房子里超额住了许多人;住校的学生也都回不了家,躲在宿舍里。

学校里已经被迫及早停了课,女儿不必再每天辛辛苦苦地上课了。这让张博稍感欣慰。有一个工友冻死在锅炉室。他因为进来时候忘了关门,大雪漫进来,将专心致志地盯着电脑屏幕监控锅炉情况的他冻死了。候刍去顶替他上班的时候,唤他他不应,走近一看,才发现他面皮冰冷,气息全无,胳膊已经僵如城墙拐弯了,身上也僵若石头了。风雪还在往里灌着,来不及关门,他急忙打了急救电话。医生到来之后,立即让打电话通知家属,说准备后事吧。

走在路上,不时听到树枝承受不住大雪的倾轧嘭嚓断裂的声音。人们都相互告诫着不要往树下走,生怕被压在下面做了枉死鬼。劲风如同锋利的大刀,到处屠戮着,将世界割成丝丝缕缕的烂衣裳。无数树木被砍倒,枝杈纷披着,如同头发散乱的女人;有的树木还被连根拔起,在空中晃荡着,如同移动的城堡。

大雪还将电线杆压倒,电线都被压在大雪之中。停电了。夜晚更早地来临了。电灯没电了,就找到不知多少年前的蜡烛。家里没有蜡烛的就出去买,一根蜡烛的价格上涨到15元,又涨到30元。有人退而求其次,买煤油,煤油的价值也腾地一下升腾起来,如同一点即着的汽油。一条街、一座城的蜡烛、煤油都脱销了。屋里飕飕的风吹得烛焰上下左右摇摆着。人影也长短高低地变幻着。仿佛憧憧的鬼影。无数鬼影在闪烁跳动着。

一夜之内,停运电力线路四万余条,停运变电所三千余座,110千伏以上电力线路因灾倒塔九千余基,110千伏以下电力线路则倒塔百万余基。

千千百百县市,万万亿亿家庭都停电了,都在雪的重压下发出黑色的呻吟。世界一片乌黑死寂着。

世界成了雪原。满街满巷的街灯、邮箱、商店招牌都裹着冰雪,宛若冰雕。凝着,寂着,寞着。

满街满巷躺着冻死的人。身子硬僵着,化石着,冷寂着。

张博下班回来,耳朵开始发烫,发红肿胀,像是感染了炎症。一碰就会疼,不断地流着脓水。哎哎呦呦地喊着疼。妻子说,是不是没戴好帽子。他咧着嘴说,棉帽子周周正正地戴着,谁知道怎么回事。等到妻子摸黑找到药膏的时候,张博疼得已经晕厥过去,未喊出的话语凝成泡沫堆在嘴角。而耳朵也如同被剪下来一般从头上垂落下去,缺口处一片粉红鲜嫩的肉。耳朵就被冻掉了。有个工友则是鼻子被冻黑了,就像用火烤黑烤焦的马铃薯。人们都去超市买了许多的生活必需品,不得已再不出门。因事不得不在街上行走的人们,也都将自己捂得严严实实的,就像荷枪实弹的士兵,就像被茧丝包裹着的蚕蛹,就像层层捆缚着的木乃伊。都戴着只露出一双眼睛的像是歹徒戴着的丝袜一般的防寒面罩,都穿着厚实的皮衣、棉衣、毛衣毛裤,几件一齐套着。

三.大雪

地面的雪已经堆积了一尺深,气温还在继续下降着。太阳的态度暧昧着,仿佛事不关己便高高挂起。城外的河流已经冻成一整块冰了,仿如一块玉石,闪着凌凌的寒光。

已经零下60度了。世界仿佛处在南极之中了。凛冽的空气发出布绸甩动一般的声音。漫天卷着萎落的黄叶,卷成一道道拱门的形状,如同呼啦圈一样不断地旋着。

普通的御寒物品已经抵挡不住寒冷这个恶魔的脚步了。政府责令科技工作人员加紧为人们研发御寒的工具。但许多人都等不到这一天就被冻死了。老人小孩尤其严重。张博女儿虽然每天喝着板蓝根,但也有些许咳嗽了。咳咳,张博妻子摸摸孩子的头,说,这可怎么办啊。这时张博还在厂子里烧着锅炉。她对孩子说,乖啊,妈妈给你买点药,你一个人好好在家等着,来了陌生人不许给他开门。知道了吗。女孩点点头,抬起苍白的面颊,说知道了。张博妻子又添了一件裘皮大衣,一双棉手套,穿上棉袜子,戴上套头帽,快步出门向药店奔去。

走在路上,一个声音从地上传来。声音颤抖着如同风中的红绫,说,救救我吧,救救我吧。她吓了一跳,往后退了两步,发现脚底下有一个垂死的冻伤的人。那人面皮紫胀,头发丝丝缕缕苍苍茫茫,颤抖的声音带着胆囊一般的乌绿色。大约五六十岁年纪。她急忙打了120,然后将那人扶起来。先去不远处的药店坐着等一会吧。那人说,谢……谢。路上直打滑,她将那人的手臂架在自己脖颈上,一只手抱着那人的腰间,一步三摇地朝药店走去。年纪大了怎么不在家里待着。那人不答。药店玻璃门上挂结着冰花,欢快自由的冰线在玻璃上奔驰着。推开玻璃门,还有一张绿色的大棉布帘子。就走了进去。屋里涌动着暖热的气息,中央是一个大空调,源源不断地往屋内送着暖热的风。

看着老人红紫的肉皮,一个带着白帽子的护士过来问,怎么冻成这样。她将老人放在椅子上。直奔柜台去买感冒药。啊,感冒药都快断货了。麻烦您再找一找。护士就又找了找,说,这里还有两盒。她急忙抓过来,而后跑到柜台边上递给服务员钱。一盒就要原来两盒的钱。

从药店出来,她的右眼皮忽然剧烈地跳动起来,像是鼓面上的沙子,砰砰地跳动着。她忽然预感到自己的女儿也许出了什么事,她想千万不要出什么事。她三步并作两步回家去。看着有的地方齐腰深的雪,将空气都染成白濛濛一片。她不知怎地,想到女儿也许在死灭中挣扎着了,陷入了痛苦的深渊。高烧着,呓语着,命悬一线了,日薄西山了。疾呼着妈妈,妈妈,救救我吧。她不顾路滑,放开脚步奔跑着,仿佛回到了从前做姑娘和男孩赛跑的时候。她看不见前面的事物,任何事物在她面前都失去了形体,在她对女儿的念想中失去了质量。她只是一门心思想着跑回家。回去看自己的女儿。

气喘吁吁地跑进了幸福小区,热汗淋漓地登上楼,急急躁躁地打开家门。果不其然,自己的女儿处在生与死的挣扎之中,一切都和自己想的一模一样,连女儿身上难受的扭动都在自己的意料之中。打开门,女儿正轻轻轻轻地唤着妈妈。她扑过去,将女儿搂在怀中,说,不哭了,宝宝乖。抚着女儿的额头,滚烫如一壶开水。急忙冲了水,取出药片,喂给女儿。女儿哽噎着喝进去。说,妈,我不会像奶奶那样躺在黑匣子里再也醒不过来吧。说什么呢,不会的,你这么听话,又这么懂事。说着,母亲将脸扭过一边,此时已泪水潸然。就像沟谷中的溪流一般,蜿蜿蜒蜒着。

四.冬至

数九寒天了。气温还在降着。白昼短得就像秃子的头发兔子的尾巴,漫漫的黑夜如同丰沛的墨汁滚流在街上。

家里墙上挂着的温度计彭的一声裂了,碎在地上。温度计也承受不了这冷酷的温度了。

家里的水管也砰砰砰地炸裂了,就像在旷野打枪一样。掉下一块块碎冰渣。啊啊啊,每个居室都发出因炸裂而惊恐不已的声音。水也就停了。快把冰碴储存起来,不然就渴死了。

缺了水电,断了交通,蔬菜、日用品价格就如煮沸的水一般腾腾地往上冒着了。原本普普通通的胡萝卜涨到20元一斤了,大米25一斤,小笼包一个5元,方便面一桶就要50元,价格都薄于云天了。就像抢劫一样呢,在光天化日之下抢劫呢,人们心甘情愿被抢劫呢。

气象台发布了低温红色预警。广大市民注意,不要在外长时间停留,否则有冻伤危险。

张博上班时候也戴着帽子,自从一只耳朵被冻掉后,他就时时刻刻都戴着帽子了。候刍今天没来。大家纷纷说没出什么意外吧。很多工友都被冻伤冻死了,有人请了假,因此来工作的人越来越少了。工厂不得不给人们发放恶劣天气的特殊津贴。张博没有心情理会他们的话,也没注意到今天来了几个人。他只想着自己前十几天医治无效死去的女儿。急性肺炎。当他下班回到家中的时候,并没有看到女儿像一只翩翩如蝴蝶一般向他飘来。他的心里紧抽了一下。他大声问,女儿,女儿。但什么回应都没有。他给妻子打电话,妻子说她在医院,如同洪水决堤一般的哭泣之声灌满了话筒并溢出来,漫溢到他的手上,他感到手上身上都湿漉漉的,像是刚从水里打捞出来一样。他感到情形不妙了。他说,我马上就去。赶到医院,妻子哭得如泪人一般。病床上,女儿的身体已经冷干了,如同枯朽的茄子了。他呆愣愣地站在原地,仿佛一个痴呆了的人,一点都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但他又似乎什么都明白,猛地,他的心开始痛着了,好像有人捅了他一刀。吼着问,就走了,就走了吗。妻子用悲哀的盈满泪水的眼睛望向他,又俯向地面。无语凝噎着。

喂,张博,老冀拍拍他的肩膀,问,想啥呢,心不在焉的。张博抹去眼角沁出的两行泪,摇摇头说没事。隔了一会,看到大家都悻悻着。问老冀,你家里人还好吧。老冀用一只手托住下巴说,我的侄子,出去买泡面的时候,被路边建筑地段上一块飞来的铁棍砸住了,那根铁棍直接穿透了他的身体。别提了,真惨哪。张博战栗着,附着说,是啊,太惨了。最好还是待在家里不出门吧。我看这也是命,为啥有人出门就没事。哎。两人同时舒出一口长气。

冬天丰隆,浩大,夐远着。

傍晚,又下了一场大雪。纷纷扬扬着,飘飘洒洒着,奔奔腾腾着。雪花如同一领席那么大,落在地上,如同熟透的果实落下,发出噗通噗通的声音。

张博等人龟缩在工厂里,看着漫天飘舞的白茫茫的大雪,心里、脑中也白茫茫着了。从雪中,走来了自己的女儿。穿着蓝布碎花小裙子,粉色毛衣,扎着马尾辫,左右甩着;脚踝洁白,一蹦一跳地,双手前后摆着,唤着爸爸爸爸,张博看着,想大声喊,但口中却似魇住一般喊不出声。他张开怀抱,但扑入他怀抱的是一阵冷风。冷得他猛颤了一下,心脏也差点蹦出去。他憋住气,咽了两大口唾液。

两只手插在袖筒,回到调度室,正听到新闻上说北方大范围降温降雪。气温已低至零下90度。目前有大批居民死亡。当天回不去了,就在锅炉室囫囵了一觉。值班的老冀为了防止瞌睡,不一会就做一次俯卧撑。真他妈困,又困又冷。

五.小寒

风饕雪虐岁弊凶寒的日子呦。即将进入最冷的时期了就像过山车上升到即将上升到最高处而后猛地要往下冲了。

寒梅也耐不住了离奇的寒冷,有的被掩埋在层层的冰雪之下,有的虬曲着萎靡着,就像一个气息奄奄的病人。

气温徘徊在一百度左右。太阳还是若无其事的样子,像是一只使用过度电力衰微的灯泡,只勉强维持着昏黄的光芒。人们就骂着不争气的太阳。呸,就像扶不起的阿斗。

政府、医院、金融机构都如溃烂的伤疤一样,发挥不出正常的功用了。许多人都撤离了出去,转到温暖的地方了。连续作业的化工、钢铁、冶炼、煤矿、水泥等工业用户都受了不同程度的影响,都如被冻伤得不能发挥作用的器官,蔫朽着,颓唐着,没落着。

冻死冻伤的人多得如同一袋袋的米粒。许多人在梦中忽然就醒不过来了,还未泅渡出梦境的海洋,就被冻死了;还有的人宁肯饿死也不愿意出去领受这灼人的冻意,无异于小死一遭。

冰冻着,如同烧灼着一样,都是痛着,悲着,凉着,戚着,默着。公园、健身房里没有了锻炼嬉笑的人们;空中飞翔着的鸟飞着飞着就像飞机出现故障坠落一般嗖地一声笔直地掉落下去,它们的叫声也像干枯的树枝,呈着棕色;地上奔跑着的兔子跑着跑着蹄子就结了冰,向前滑一阵,跌倒在地,周身也被冰冻住,就倒地身亡了。还有许多流浪猫、流浪狗,以及因事外出的人,都被冰冻着了,都没有了生命的气息,都在大地上横陈着尸体。陈尸又被新雪掩盖着,新雪又被新尸覆盖着。漫漫的大地上到处都是死灭与沉默,静得能听见遥远地方一所房子里人的呓语,听到深埋在雪底的枯草被折断腰时的一声叹息,听到野猫野狗夭折时最后一声的哀鸣。死寂统治了世界,寒冷像一只野狗,疯狂地撕咬着宇宙万物,将世界撕扯成褴褛褴褛的破布。破败的蔬菜大棚、颓圮的高楼大厦、荒无人烟的旷野。处处都弥漫着死的烟烬。死像是一团冰冷的火,将整个世界燃烧炙烤着。

幸福社区的社区工作人员找过一回张博,问他一些烧锅炉的方法。张博立即醒悟到可以在社区再烧一个大到无与伦比的锅炉,让更多的人温暖起来,让全社区的人温暖起来,让全世界的人温暖起来。他向社区主任说了自己的想法,社区主任说自己正有此意。两人一拍即合。就动员大家不分昼夜制作着大锅炉。张博请来工厂里的师傅、朋友做技术督导。社区里死了许多人,剩下的人就团结一心,一齐做着,誓愿报仇一般做着,王于兴师同仇敌忾一般做着。也动员鼓吹其他社区的人一齐来做。人多力量大,就置换了一个天大地大的锅炉,火热熊熊的大锅炉,如同太阳一样散发光热的大锅炉。也重新铺排了暖气。锅炉是钢铁炼制,有五十座城堡那么大。在冰面上反射出精光璀璨的颜色。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计划从东胜、大同等地运来煤炭,鄂尔多斯、四川等地运来天然气。但交通不便,如同肠道梗阻一般,大小车辆、管道都无法运输。

冻死的人越来越多了。不可计数了。焚尸炉不断地冒着黑黄的烟气,一股股熏烤油污让人作呕的气味喧嚣在世界的上空,像是乡村夜深人静之时狺狺的犬吠。

张博妻子每天都穿着几层厚衣服,盖着被子。除了做饭,为了消遣死灭无聊的时光,她又捧起了放下许久的书本。又看起了《约翰·克里斯多夫》。我从其中感受到力量,她如是说。她对张博说,你也看一看吧。张博却整天嘀咕着,要怎么办才好呢,怎么办才能解决燃料的问题呢。醒着梦着都嘟囔着。

六.大寒(上)

最冷的时日到来了。“冷在三九”的日子已经到了。但人们都被冷麻痹了。有人说,冬天已经到了,春天还会远吗。但春天看起来还是遥遥无期,十月怀胎那么远,十万八千里那么远,天涯海角那么远。

酷寒还在统摄着世界。

“当你知道世界上受苦的不是只有你,你会减少痛苦,也会在绝望中燃起希望。”张博妻子眼含着泪,战栗着说,你看,罗曼罗兰写得多么好啊。

张博终于想出了一个法子,在冰面上驾雪橇将资源运过来。运过两趟之后,冰路也被轧得扎实了。不必用雪橇,只要将煤炭放上去,就一路直接滑下去,没有阻碍,一直滑到花园社区。就这样,有了煤炭能源,社区、世界都热乎起来了。人们都感到了熊熊燃烧着的煤炭所发散出来的热的气息了。人们终于大大方方地出了门,睥睨着寒冷,双手叉腰,对着寒冷大声吆喝。你不是可厉害了吗,这会怎么就不行了,你倒是再冷一点啊。

张博没日没夜地为大锅炉劳动着。将热暖源源不断地送到世界各地。锅炉就像一个大太阳,将原来的太阳取而代之。炽炽烈烈地散着光热。每当张博抱怨工作的辛苦时,妻子就会拿罗曼罗兰的话来鼓励他,“真正的光明决不是永没有黑暗的时间,只是永不被黑暗所掩蔽罢了。真正的英雄决不是永没有卑下的情操,只是永不被卑下的情操所屈服罢了。”张博也就用这话鼓励着一同为着世界供暖的工友们说着这话。大家的干劲就如火一样蔓延了。就热火朝天地干着。张博的帽子掉了,露出一只耳的脑袋,大家都开玩笑叫他一只耳,他也全不在意了。

为了社区,为了世界,为了人类。大家累了苦了的时候就喊。火红嘹亮地喊着。满山满野都飘荡着红绸一般鲜红炽烈的声音。

一天张博下班回家。妻子羞赧地让张博摸自己的肚子。怎么了,吃坏肚子了是不是,一连几天没有新鲜食物了,也没有纯净水了。过了这个冬天就好了。妻子摇摇头说不是。哦,张博脸上显出幸福的光彩。是有喜了吗。你怎么不早说,我又有孩子了。他抱住妻子兴奋地喊着。低点声,看把孩子还吓着呢。张博低着声兴奋地嘀咕着,我有孩子了,这不是梦吧。妻子说,听人说,那个当初被风卷走的孩子又回来了。没死吗?没,也是被风卷回来的。也没冻着吗?没,听说高空反而不冷呢。那孩子刚被刮下来,就有行人抱住了,把那人差点砸成高位截瘫呢,在医院里呆了好几天。但可怜的是,她回来了但她的父母却在前几天被倒塌的房子砸死了,她成了一个孤儿了。

似乎为了抗衡人们的努力,寒冷变本加厉地展示着它的力量了。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冬日还隆隆盛盛着,如同生意火爆的店铺。大锅炉也奈何不了它。加之又新降了一场大雪,将原来开辟的运煤运气通道又堵塞了起来。

人们脸上都浮现出冬日的茫然。

政府动用了大型履带式推土机铲车、撒盐车、除雪机,扔在地上大把大把的防滑链、麻袋、工业盐。还从军区调来装甲工程车、坦克。与寒冷相角力着,如同擂台上两个的摔跤手。

张博一行人造的锅炉没了燃料,如同缺少食物的腹腔,不再工作了,甚至被雪冰冻着了。张博整日蹙着眉头。妻子肚子的踢蹬也不能让他喜悦了。他凝思着。

到目前为止,已经死了三百多人,失踪二百人,紧急转移安置了二百万人。农作物受灾面积2亿亩,倒塌房屋50余万间,直接损失达三千亿。

还会有更多的人死去。

但绝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张博如梦游一般说。绝不能这样下去了,绝不能这样下去了。他的声音仿佛迈着台阶,越来越高了。整个楼层都听到了,整个社区都听到了,整个世界都听到了。

七.大寒(中)

科学家声言造出了一种按照特殊比例混合而成的可以燃烧的雪。这样,就可以用雪作为能源,用雪取暖用雪发电用雪照明了。这样就有了白色的火焰了,就有了水中之火了。

张博按比例做了一回,在柴火的引动下,雪只燃烧了一会,哔哔啵啵地,噗噗哧哧地,就像接触不良的电源,就像期期艾艾的话语,不一会就熄灭了。所生出的光热还不能抵上所消耗的柴禾。试用过的人们就都大失所望,就都弃而不用了。

这一天张博叫了许多朋友到自己家做客。大家环着圆桌坐着,都高兴不起来。在桌子上摆上死去的兄弟们的照片,自己喝一杯给他们也喝一杯,自己吃一口给他们也吃一口。大家都默默吃着喝着闷闷地不说话。

张博站起来,说,我张博敬大家一杯酒,为了我们往日的情分。众人都拿着酒杯站起来,杯与杯相碰着,就都干了杯。底朝天,没有一滴酒流下来。张博说,现在的形势怎么样大家也都知道,官方推广的火雪也不顶事,落雪的速度也快过铲雪的速度。我觉得做为一个锅炉工人,大家应该为这个世界做些什么。众人都应和着,纷纷应和着说,那是那是,要做写什么。一个问,张大哥有什么办法吗。张博清清嗓子,说,我想了一天一夜,终于想出一个法子。可不可以这样,风雪不是从北方来吗,从咱们市那个缺口那个窟窿来嘛,我们几个把那个缺口堵着不就行了吗,风雪不就灌不进来,灌不进来不是就暖和了吗。众人都点点头。看着人们茫茫然的面孔,他又说,我们就做一回搬运工,把凡是能挡风的东西都搬过去。好,好,好。人们不绝地叫着好,从每个人的喉管中发出不同颜色的好来,赤橙黄绿蓝靛紫的好不绝于耳,镶黄镶蓝镶红镶白的声音热热烈烈着,仿佛在火红的炭火上浇上一盆水后生出的呲呲啦啦的声音。

八.大寒(下)

翌日,他们一齐背上满装着砂石的麻袋,一齐去堆垛在风口上。一趟一趟地搬运着,一层一层地垒积着,底部平平匀匀地铺开,越往上堆顶部越尖。无数胳膊、肩膀、腰腹交叉着,无数胳膊、肩膀、腰腹酸疼着。终于垒出一座堪比天高的高台。风就小了,透过麻袋与麻袋间隙的风就如同穿过针眼一般的线一般小了。但风的步子很大,又从上面迈过来。天幕此时已经很低了。麻袋已经垒了有二十层楼高,再垒就有塌陷的危险。天幕与麻袋之间只差了一个人的距离。伸手就可以摸到天,就可以将天空的幕布扯下来。虽然这是与盘古反逆如同改朝换代翻天覆地的举动,但在酷寒的现在,也有了实施的必要了。张博为自己天才的想法而战栗不已,他让人帮帮他,踩住一个人的肩膀,鱼跃一般,就登上了麻袋,一级级地往上爬着。你去干啥呀,张哥,底下人用青白的嗓音齐声唤着,张哥,你要干啥呀,可千万别想不开啊。张博大声喊,我去把天幕扯下来。把天幕和地缝黏在一起,让狗日的风雪吹不进来。底下的兄弟们听了,也都振作精神,往上爬去,张哥,等等我们,大家一起去。

众人就都爬上去,一齐奋力攀登着,吆喝着劳动时的号子,嗨游,一二呦,嗨游,一二呦,拉下天幕,拉下天幕。嗨游,一二呦,嗨嗨呦,拯救世界。

终于爬上顶部。用袖子擦抹干净手上的汗渍,每个人都拉住天幕的一个角,有人个矮,就让身边的人帮他拉下来,有人只拉住了天幕的毛边。张博大声喊,兄弟们,我说跳,大家就一起跳。大家都如捣蒜一般点着头。

三——二——一,跳,话音未落,大家都如身上安了钟表一般同时跳下去。浒浒的风吹刮着,将许多人吹歪到一边。如同撑开降落伞一般,天幕被吹刮得胀大虚空了,包着哗哗流动拼命挣扎的风。在风与人力的拉扯中,天幕在四十米的高空如同一条被缚住的大蟒一样横摆着躯体,呼哈呼哈,呜呜啦啦,乒咔乒咔,欪欪咻咻,天幕如同一个曼妙女子跳着绰约的舞蹈,扭成一团麻花,上上下下,左左右右,摆摆荡荡飘飘摇摇着,停住啊,抓住了,闻讯而来的人们都纷纷拿着蜡烛披着厚厚的衣服大声呐喊助威着。加油呐,你们最棒了。我要嫁给你们。我等你们。我爱你们。张博的手臂像是长出了牙,紧紧咬住天幕一角不放松。但风不甘示弱,使出浑身解数吹刮着,如丧考妣地吹刮着,天崩地裂地吹刮着。将人们的头发吹得根根向上,将衣服吹卷到天外,人们都赤身裸体地,颤颤抖抖地,但手依然不放松,好像和天空长在一起似的。咬着牙,牙齿格格滋滋地响着。一个人的银牙就被咬碎,从上空跌下去。张博见势不妙,急忙对众人喊,踢倒麻袋,踢倒麻袋让麻袋压住天幕。也俯身对底下的人说,大家都让开。众人都领悟了他的意思,就在空中踢着脚,并揪住天幕来回荡着,偶尔的三拳两脚就踢住了麻袋,麻袋堆就摇摇欲坠了。底下的人群也都神色惶惶地朝后跑着。啊啊啊啊啊啊,麻袋如同乱石一般被风投到天幕上,砰砰砰砰,如同子弹一般扫射着。张博中了一麻袋,又中了一麻袋,眼前猛地一黑,胸内吐出一口热腾腾的血。但他的手还抓着天幕,手上胳膊上被勒掯出一道道鲜红的血痕,像是被鞭子抽过一样。

风愈大了。装满石头的麻袋如同解封的恶鬼,乱乱纷纷投到天幕上。天幕因此加快了下落的速度。众人再也支持不住了,都手酸筋麻了,他们都用尽了身上最后一滴力,最后一滴血。就先后放开了。但在麻袋的推压下,天幕终于稳稳当当地落地了。但拉着天幕的人,除了受了被挂在树上的重伤了的老冀,人们都阵亡了。

就在天幕降下的一刹,从张博的房间来传来哇的一声哭喊。那声哭喊震彻天地,贯穿耳鼓,浩荡如同江海,豪迈如同红日,洪亮如同雪崩。果真就红红赫赫着,如雷贯耳着,江河奔流着。

世界就温暖起来了。

九.尾声

事后,一个名为李鹏鹏的实习记者写了一篇名为《寒冬中的离骚——追缅壮士张博诸人》的文章。被《人民日报》登载之后,《南方周末》、《光明日报》、《羊城晚报》、《广州日报》等都纷纷转载。

其中有这样几段话:

“就像为了对抗日寇捐躯赴国难一般。不再以保存实力的名义作壁上观而是为了下一代的生存而抗争一般,他们就都献出了自己宝贵的生命。他们将自己的鲜血自己的骨肉荐给华夏荐给轩辕荐给世界。

……

当我们身居热暖餍甘饫肥的时候,我们千万不能忘记他们,不能忘记张博,不能忘记郑秋,不能忘记王二,不能忘记所有所有为我们做过巨大贡献的人们。

……

从爱的道路走向爱的道路,你们有福了;

主动投身天国怀抱的孩子们,你们有福了;

一跃而感动全中国感动全世界,你们有福了;

纵身为了人类安危放弃自身安危,你们有福了;

……

年月日,同一时间,不同地点,世界人民一齐涌上街头送别这数位抗寒烈士。

……

以一己之力拯救苍生的你们有福了,因为你们必得拯救;

身为父亲死去化做沃土滋养儿孙的你们有福了,因为你们生生不息;

爱一众人爱一座城爱这世界的人们你们有福了,因为你们将得到同样的爱。

温暖一众人温暖一座城温暖这世界的人们你们有福了,因为你们将得到永恒的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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