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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中梦

 鹏翼垂空9 2021-04-21

    如果说什么地方频发荒诞事件,那无疑是在睡梦之中。而如果睡梦与现实形成镜子一般的对照关联,那么现实的真实性就会被消解,而睡梦则被赋予了深刻的现实性。

她向我发出了撕心裂肺般的求救声。在那一刻,我化身天使成为她的救星。她大呼,帮帮忙吧。我扶起她,问,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吗。她指着后面说,有人追杀我。我朝着她说的方向看,并没有一个人。我说,谁在追杀你。她说,就在后面,他快要追过来了,求你帮我挡住他,他会打死我的。我再三望了一回都没有要来追杀她的人。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我问。她慌慌张张地说,他是一个长着黑色眼睛,黄色头发,脸上有莫名忧伤的男人。莫名忧伤?这个词打动了我,有那么一会,我甚至怀疑我就是追杀她的那个人。她说,求求你救救我吧,我已经无路可逃了,不论我走到哪里,他就会跟到哪里,甚至在我之前就到达了那个地方。我拍着她的肩膀,对她说,那你看看我是谁。当她抬起头的时候,她看到了一个她所描述的男人,只是比她的描述更为丰满,也更为逼真。她啊了一声,吓得晕厥过去。没错,我就是那个她躲避不及而又求哀苦告的人。在她晕过去的时候,我的嘴角还显示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容,如同阳光掠过眼镜时候的一闪。我总是以一个平和恬淡的面目示人,有时候几乎骗过了自己。当她看清我的面容并发出啊一声之后,我又找回了自己——一个刽子手。

当然,这不过是一个梦,梦里的我与现实的我的唯一相似之处就是略带忧郁的面容。我从不曾扮演过刽子手,更多时候我是刀下的罪犯。那把刀没有结果我纯粹是因为那把刀也是一个梦。梦不会对现实的人造成实际的损伤,这我是知道的。我知道的总是这样无用的事物。这些无用的事物共同将我塑造成了一个无用的人。后来,我才知道这是一个梦中梦。

一阵风掠过,原先夹裹风声迅疾而来的刀子在砍中的刹那促急收势,往我的脖子上轻微地搁了搁,我知道这是在试探刀子是否能正好砍中脖颈。从他的动作可以看出他是一个新手,但力气却不小。可以看出来他对于刽子手这份工作有一种近乎信仰的虔诚。他对这份工作爱得深沉,就像种子对于土地的爱。无疑,他在和这份工作谈恋爱。他爱刀子那沾血的优美的弧度,他爱热血那飞涌的浪线,他爱那血腥味道弥漫的瞬间。他是一个真诚的刽子手。远处的旗旛飘扬起来了。我只感到灼热,血呼喊着水,盐呼喊着渴。

如果我仔细体察,我就能在梦中发现许多有趣的东西,就像儿童从益智玩具中发现的一样。但梦总在太阳升起时匆匆逃逸。像蛛网一样不留痕迹。但有些梦给人的印象深刻无比,就像用最重的笔刻烙在木板上的字。

我忘不了她向我求救的画面,她的脸被恐惧揉成一团,仿佛淘气孩子捏皱的橡皮泥。她的双手将我抓得很紧,就像猛禽用双爪抓住猎物。她颤抖哆嗦的声音,她凌乱如草的头发。她让我感到莫名的恐惧。我就是这么紧紧攥住你的,她那慌张狞厉的眼神似乎在这样说。那幽怨而深长的眼神。那一刻我感到自己身上的毛发都因为战栗而挺立起来。或许有人以为刽子手是不会害怕的,但其实并不是这样,刽子手心里怕得要命。他因为那些灵异的传说而害怕,因为那些临刑之人的咒骂而害怕,或因为不知道害怕什么而害怕。

我希望在下一次刀子举起即将落下却未落下的时候,飞马奔来一道圣旨。圣旨迟迟不来。再让我的头自由呼吸一会吧;让我的目光再看一看这世间的颜色,既然来到了这里;让我的心再享受一会恐惧的战栗吧。刀光如梦绚烂,它划下的弧度正在急速陨落。

我操起手中的刀。就像飞鸟骞起自己的羽翼,我将借着屠刀飞翔。哀恳已然无济于事。有一刹那,我竟觉得她是我的情人。我正要杀一个爱我的人或我爱的人,我的手松脱了一下,宛如初醒时分的无力。我的刀掉落在地,彭的一声。我无法对她行刑。我必须从新定义自己的立场。我是一个杀人如麻的刽子手,我是一个六亲不认的屠夫,我是一个不重女色的好男子。我重新捡起大刀,我就是刀。带着隐忍与不舍,我举起刀。

我还有那么多生活没有体验,还有那么多梦没有做,还有那么多歌没有听过。我多余的活命时间被火山喷出,我要从梦中醒来。如果我在梦中被刽子手杀害我还能醒来吗,会有人继续替我将梦做完吗。

被一个自己爱着的人亲手所杀,会是幸福的吗?会被这奇妙的爱的形式所打动吗。如果一个人爱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爱到以手为刃的时候,那么杀害不就是一种成全吗。宁愿躺在他的刀下呻吟,也不愿向无爱的生活妥协。因为刀是他的,上面有他的温度,他的呼吸,他深深的不舍,他入骨的眷恋。与其说他是用刀杀死了她,倒不如说他是用款款的深情杀死了她。她死得痛痛快快,她死得轰轰烈烈,她死得幸甚至哉。她在死中得到无与伦比的幸福与皈依,仿佛光芒在刹那之间突破黑暗。在最后有意识的一刻,她仍在笑,喷涌的血呛住了她的喉管,使她有些哽咽,看起来有些难受。其实她是幸福得哭了起来。她从内燃烧了自己,直至成为灰烬。她的骄傲、放纵,她的快乐、悲伤都在这一刻炸裂而出。她在疯癫的顶端,看到了天堂。

万千流星随之陨落,世界不断颠倒旋转,我的头骨碌碌掉在地上。一股血气弥漫出来。全世界都漫步了红色的血。我的头犹如出门远行的人。屠戮之后,刀上之血兀自悲啼。

每个人都是刽子手,每个人都被刽子手杀害。

有人高喊,刀下留人。一个黑汉子手提板斧,一跃而上,砍翻刽子手。将我的头复安在身体上,救我出来。我说还有一个人。黑汉说在哪里,便去救她。我说在我的梦里。黑汉子说,我已经进入了你的梦,你快走,我去救她。我说,如果这是梦,那么她在梦中梦里,壮士,求你作速救她,迟则休矣。那汉子又跳进梦中梦,只见一人手正挥刀,说时迟那时快,黑汉一脚踢飞那人,救下女子。那人正待要走,黑汉又赶上来,一斧结果了他的性命。

黑汉和女子呜咽,他们找不到出去的路了。是他把路断绝了。他将做梦的人杀死,因此被困在了梦里。随着人的生命的消陨,梦境中的材料越来越匮乏。那些自回忆或想象营造的工事渐次崩塌。他们的时间不多了。他们要在花朵枯萎之前,古诗吟毕之前,眼泪流尽之前,从梦境中逃离。

女子说,我们要怎么办,求上天保佑我们。黑汉说,虽然希望渺茫,但还是要试一试。你会造梦吗。女子摇摇头。黑汉说,只有另造一个梦,才能抵消这个梦。女子摇摇头,我已经很久没有做过梦了。更确切地说我从没有做过梦。我仿佛并不存在,我是一个梦。梦可以制造梦吗。黑汉说,爱可以生发爱,梦也可以造制梦。

黑汉说,我就要陷入沉睡之中,你要记下我的梦话。一句不漏。女子点头答应。第一晚黑汉吽呴而睡,没有说什么梦话;第二晚黑汉在梦中谴责了自己对于女子的渴念。看了昨夜女子的记录,黑汉羞红了脸面,仿佛被炉火照亮的黑炭;第三晚,黑汉呓语道,爱,包容,力量,是力量拯救了世界……眼泪,灰尘,郁金香,奶酪,云片,风,美丽是一方池塘,寂静,啊孤独,孤独是一尾鱼。指甲盖大小的绝望,无聊,反物质,名物……咿咿咿哎哎哎,黑汉醒来了,女子将记录下的他所说的话给他看。她说,还有一些模糊不清的话。他看了一会,说,先用这些吧。

可我们什么都没有。女子说。

必须要想象。黑汉闭住眼。在想象之前,要放松自己的神经,好像自己将要睡着一样。好像自己是一个婴儿一样。充满了对于世界的好奇与怀疑。

如何想象爱。女子问。

爱是一只老虎经过山谷时对于一只蚂蚁的慈悲。黑汉说。

如何想象风。

风是默默的思维。

雨。

雨是一声低低的呢喃。

无聊。

无聊是一把刀徒步穿过整个山岗。

女子还未听完就睡着了。她果然做了一个梦。一个男人爱着一个女人,但一直不表白自己的爱情。女人毫无察觉,她总是感到百无聊赖,有时会莫名地流泪,还向他大发脾气,他则默默忍耐……最后他送给她一朵郁金香,她说了再见。两人没有再见面。

翌日醒来,花朵都失去了颜色,流露出枯萎的衰容。她对他诉说了梦境。他说可以了。接下来我们要同时做梦。他们躺在地上,将手牵在一起。同时沉入睡眠。

他们梦到了对方。他们一起向前走,遇见一个做梦的人。黑汉要去唤醒他,女子有些紧张。她的手心里都捏出了汗。做梦人睡得很沉,黑汉不断地用手推搡他。他像一个不倒翁一样来回摇摆。黑汉说,你再不起来我就打死你。女子在一旁劝。黑汉说,看来只有你能让他醒来了。女子赧红着脸点点头。

黑汉侧过脸,泪水沾满了衣襟。

清早醒来,我发现自己身下有一小片潮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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