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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之塔

 鹏翼垂空9 2021-04-21

早晨,平和的太阳矗立在空中,不悲不喜地看着世人。蓝色的天空仿佛蓝色的城墙,围拱着太阳的高塔。

天空上低低地飞过一架在底部闪着光亮的飞机,因其光亮,愈显出其机体的黑暗与丑陋,仿佛一块破碎的瓦砾,是天空的尸骸与尘埃。飞机发出轰轰的响声,像一个巨大的苍蝇。

北宫开着车,穿过车流与建筑,穿过人群与街市。这条街他是熟悉的。街上的建筑仿佛人一样斜着身子站立在路边,似乎还双手抱臂,显出一副漠然的样子。每条街都有自己的味道,甚至不同路段也有不同的味道。有的路段会飘过来沥青味,有的会飘来糖炒栗子味,有的则是炒菜的味道,有时候甚至能闻出来时白菜还是什么菜。

他要见一个人。那个人是他多年未曾谋面的朋友小茶。现在他只能拾取记忆的碎片以拼凑勾勒出朋友的小部分面容。前两天小茶给他打电话,北宫,我是小茶。北宫略一踌躇,说,你是小茶啊,好久不见。小茶说,是啊,这两天有没有时间,一起去喝酒。

据很多人说,小茶是一个奇怪的人。他常常做出一些让人觉得奇怪的事,比如突然大叫一声,或是爆发出大笑,与人大声争执,却又孤僻成性,形单影只。因此小茶的朋友并不很多,但北宫算一个。

不知怎的,北宫就和小茶亲近了起来。小茶有一些不愿意和别人说的话也愿意和北宫说。小茶曾提到他美丽的初恋女友。北宫见过他的初恋女友。玲珑小巧,像是一个精美的佩饰。小茶说她就像一个梦,梦醒了,她就走了。北宫说有这样的梦总是好的。小茶还说自己曾经爱过许多人,但大多无果而终。

走过一条小巷,路两边坐着许多摆地摊的人,在摊开的衬纸上,摆放着旧书籍、根雕、玉石、玛瑙、串珠、纪念币等物什。喧声爬进车窗。北宫在人群中走走停停,也随着人群的目光瞥了几眼物品。而后拐过一个街角,穿过一个红绿灯,就到了约定的地点。

小茶的面容与身形还是那样,北宫的记忆在风拂过的一刹那复苏。他还是那么清癯,消瘦。眼睛像是落在脸上的一片秋叶,里面含着未晞的露水。鼻子端庄地坐在脸部正中,嘴唇绛紫色,下巴上枯草似的残留着几根细小的胡子。

小茶的嘴里含着笑,说,北宫兄,坐。接着低下头去,北宫讶异了一回,当小茶再度抬起头的时候,他看到小茶的脸上蔓延着泪水。北宫问,小茶,你莫不是遇上了什么难事,为什么要哭啊。小茶边擦眼泪边说,没什么,是我一时太高兴了。小茶将菜单递给北宫,说,我已经点了几个菜,你再看有什么想吃的吗。北宫又勾画了两个,问询了小茶的意见,递给一边的服务员。

餐馆里人既不是很多,也不至于寥寥。服务员都穿着一身海军似的服装,让人产生一种在海上航行的错觉。有人甚至因饮酒过量而颠簸扶摇。

小茶说,一晃这么多年过去了啊。北宫将茶水倒进杯里,摸着自己略显突出的肚腩,说,是啊,一眨眼我们都到了中年。北宫将茶递给小茶,小茶说喝过茶就喝酒罢。服务员,先上两瓶酒。菜也依次端上桌。中间有一段沉默的间歇。小茶说,本来有许多话要说的,现在却不知道从何说起。北宫说为往事干杯,两人干了一杯,玻璃杯发出戛戛的声音。他不是喜欢喝酒的人,但喝起来也可以喝一些。小茶说,我总觉得自己并不像是在生活,虽然每天早早起床,按部就班地工作,但我总感觉自己没有进入到生活中去,而是被生活这辆大车拖拽前进的小车,自己却并没有发动引擎。北宫夹了一个红色的小辣椒说,说有时候我也有这样的感觉,并且认为这是正常的,但其实恰恰是这样才是最危险的。当我们习惯了庸常之后,将不会再想起有价值的事。不过听说你的经历似乎很不错。小茶说,我只当它是失败,一个彻头彻尾的失败。为了避免失败,我换过两份工作,但到头来依然是这样。只要是生活,如果不添加一些糖,总归是苦的。北宫用餐纸巾擦擦嘴角,说那么你现在要回到这里吗。小茶摇摇头,他的目光掠过北宫,朝向一个深远不可测知的地方。接着他像收回风筝的线一般收回目光,说,我只是顺道路过这里,我和你不一样,我是一个漂泊的人,又单身一个人,没有什么负累。干杯,小茶举起杯,两人一饮而尽。北宫问,你还没有结婚呀。小茶说这么多年了,习惯了一个人,觉得一个人也很好。北宫说何尝不是这样呢。从前一个人时候自由自在,两个人了就多了牵绊,有时候觉得婚姻不仅是爱情的坟墓,也是生活的坟墓。小茶笑着说,那么在坟墓中说不定也有埋藏久远的珍宝呢。北宫也开心地哈哈笑了。小茶说你笑起来还是那样啊。北宫反问是吗。当年他的笑声曾引起许多人的模仿,先是啊地一小声为前奏,接着用哈哈哈来贯穿整个笑容。小茶递过来一根烟,说抽烟吗。北宫说我已经不抽很久了。小茶点了烟,在烟雾缭绕中,他的表情有些迷离,他说其实我也不喜欢抽烟,但有时候就不自觉地想抽。在迷雾中,两人的对话仿佛也缭绕盘旋。

电话铃响了,北宫看了一眼手机,说我去接个电话。是妻子的电话。妻子问,你在和谁喝酒,我通过电话都能闻到你的酒气。北宫说,我的老朋友小茶。妻子问是那个小茶吗,他也是你的朋友吗。北宫说你也认得他吗。妻子说那你们先吃吧。北宫想再问一句但妻子已经挂了电话,再打对方已经关机了。北宫回到座位上,带着满腹的疑惑。小茶说,我看你似乎有什么心事,有什么事情吗。北宫说没什么,刚才妻子给我打了个电话。小茶说如果你有什么事就先走好了。北宫说你认识我妻子吗。小茶说你说橘子吗,我认识她。没想到你们之间竟然也认识,世界真是太小了。小茶说我们不仅很早就认识,还一直保持着联系。北宫啊了一声。问你们是怎么认识的。小茶略一沉吟,说,我们相识是在一个雨天,那天雨下得很大,我打着伞在雨中疾行,忽然我一转头看到一个女子站在一家书店的屋檐下,手里空空,我走过去问她要一起打伞吗,她说谢谢。我问她家在哪里,我说顺路那我们走吧,于是我将她送回家,但其实我家在相反的方向。后来她知道后向我表示了巨大的感激。有一回她写信给我问我一道数学题,我给她解答,后来我们都搬了家,但每次都给对方留下新的地址,于是我们就一直写信联系。她结婚那天我才知道原来新郎是你。结婚后,有时候她还会来信和我商量一些非常琐碎的家务事,还在给你挑选礼物时问我男人喜欢什么样的东西。北宫说可我一点也不知道。小茶说当你睡着的时候,橘子就会爬起来,走到书房,在灯光下给我写长长的信,虽然有时候也很短。当她写好后,将东西都叠放整齐,好像什么都没做过一样。在第二天把信寄给我。北宫说原来这么多年你一直就在我身边。那么,你和她一起约会过吗。小茶看着北宫发白的嘴唇,说我们只是普通的笔友,只限于书信的往来,并不会在现实中走到一起。北宫忿忿地说可是你为什么不直接和我通信而要和我的妻子对话呢,你是不是眼中根本就没有我这个朋友。难道我的妻子比我更好说话吗。如果你们认为我妨碍了你们的沟通,我可以现在就走。小茶脸部浮现出一抹笑容,说,你为什么会这样想呢,难道你认为今天的菜不可口吗。他双手平稳地放在桌子上,像是要支撑着身体站起来但终而没有。他继续说,还是你今天没有吃饱。我们老朋友就不要客气了。说着他将米饭倒给北宫。北宫气鼓鼓地不说话。小茶说,我刚见到你的时候还激动得哭了,这你是知道的,但就因为一个电话,我们就产生了一些不愉快,现在我们不要再去想那些事了,我们还是像刚进入这家餐馆那样愉快地共进午餐吧。北宫说,我希望你能够中断和我妻子的通信。小茶用手揩了一下眉头说,我们已经中断了快一年了。一年之前,橘子说她发生了一些状况,具体不得而知,但总归是一件棘手的事情。你想必应该知道吧。

一年前,橘子几乎失去了生活的兴趣,她的眼睛里透露出绵长的疲倦,即使是房事,也显得无精打采,昏昏欲眠。北宫问妻子怎么了,橘子说没什么。北宫从没有感到妻子是那样的难以测度。他感到妻子几乎就是一个迷宫。因为工作繁忙,他没有对妻子进行过多的问询。但确实可以感到妻子的变化。

北宫摇摇头说,说实话,我也不知道妻子改变的原因。那一刻空气很静,仿佛把所有的静都汇集到一起,热气一样膨胀开去。

问题就在于这里,你们作为夫妻,却不大关心对方。小茶的话像针一样刺破了沉默的气球。

可是我还是不明白你见了我会哭泣这件事。北宫问。小茶说,哪有那么多为什么呢,只不过想哭,于是就哭了。当你写信时候,泪滴也会落在信纸上洇湿字迹吧。北宫奚落似地说。小茶说还是喝酒吧,两人碰杯。喝酒是喝一次少一次啊。

两人分别后。北宫反复回想了一年之前妻子的景况。妻子是一个不喜欢表露太多的女子,她喜欢将事情诉诸文字,他有时候看到她写一些什么,当他走近,妻子就搁笔,掩住本子。他考虑应当以怎样的语调来问询她一年以来的境遇。毕竟有许多事已经流逝得很远了。流逝本身比流逝的内容更加让人怀念。

回到家中,家里静悄悄的,受到这静谧的感染,北宫也蹑着脚,慢慢走近卧室。咯吱一声,家门开了。妻子正横在床上睡着。见他进来,睁开眼看了一下,就又合上。翻了个身,继续睡去。此时的妻子就像一株生长在床上的植物,白色的裙摆就像花瓣托着上身,床单的褶皱如花朵的细纹。他脱下鞋躺在她旁边,从后面抱住她的腰肢,像是嗅一朵花一般嗅着妻子的体香。妻子含糊地说,去洗澡吧,一身酒气。

从洗漱间里的镜子里,他首先看到的是一个咄咄逼人的肚子,仿佛刑天一样自傲而睥睨,倒也洁白滑腻,下面是两条多毛的腿以及一只似乎就要振翅飞翔的鸟,在这裸露的本真的时刻,水汽开始交织,镜子变得迷蒙。他称之为与身体的对话,或者禅。

回到床上,妻子依旧在睡着。他突然觉得无趣,就一同睡去。拉着的窗帘里像是口袋一样装着阳光,但阳光就像水一样从口袋里流走了。

飞机的轰鸣声在午后显得嘹亮。北宫回到了餐厅,发现小茶和妻子对面坐着,奇怪的是,里面还有北宫自己。他想这是个梦吧。小茶和妻子的神色似乎都很愉快,只有北宫有些郁郁不乐。北宫透过餐厅的玻璃窗看见。他想要冲进去,但怎么也找不到餐厅的门。上午是怎么进去的。一个服务员走过来,他拍打着窗户,但并没有引起服务员的注意。他正在四处寻找入口,突然发现里面的北宫走了出来,他想拦住他问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但北宫仿佛没看到自己一样,头也不回地走了。

他擦了擦额上的汗,睁开眼发现果真是一个梦。妻子已经醒来了。妻子正坐在一边看着他,仿佛动物学家研究着动物。北宫说,你醒来了。妻子点点头,将目光移开。北宫坐起身来,又回想起小茶的话,酝酿了一会,然后假装不经意间问起,橘子,这一年你似乎和原来不大一样。橘子哦了一声,你怎么会想起这样的话。难道我发生了什么改变而自己却不知道吗。有一个人今天提到了你。橘子说是今天你见到的小茶吗。是的,他说你们之间进行了长久的通信。橘子皱皱眉,说没有的事,简直是空穴来风,我为什么要和他通信呢。我们只不过单纯是认识而已,泛泛之交。北宫挠挠头,那他怎么会说你们互相致信呢,而且他似乎知道很多我们的事。橘子说让我想一想我和他是怎么认识的。那是一个晴朗得像是琥珀的白天,太阳洒下炽烈的火光,仿佛一个又一个火球在地上滚过。世界上汪洋着火。在了无人烟的街道,一个人在阳光下颤栗,我走到他面前,将遮阳伞递给他。对他说,你不会是中暑了吧。他点点头,我拉他走到一边。他向我表示了感谢,并提议写信或明信片给我,我给了他地址,他就给我写了几张,后来我在回应了一次后再也没有回应,于是联系就断了。北宫说,可是你们说的话完全相反。你能给我看一下他写来的东西吗。北宫觉得自己有必要充当一个侦探了。妻子说可我并没有留下什么信。北宫说可是你们的话虽然截然相反,但不是很相像吗。都是一个人帮助另一个人然后另一个人心怀感激。难道这不是滥俗小说的套路吗。妻子说你不能质疑我的诚实,虽然现实生活中有许多难以置信的事,但我们并不能因此怀疑它的真实性。至于你说的小茶说的相反的话,我认为他是在说谎。如果他还在我们可以当面对质。听了妻子的话,北宫又觉得这一年妻子并没有发生很大的改变。还是一样的热爱梳妆,一样的性情多变,一样的美丽端庄。妻子用手吊着他的脖子说,那么你相信我的话还是他的。北宫说,你们的话我全都相信,也全都不相信。妻子搂住他的肩膀说你必须在我和你的朋友之间做出选择。北宫没有回答,他向妻子诉说了自己的梦境。妻子说我也做了一个梦,只不过是你们俩谈笑风生,而我在一边默默站着。接着我听到啪的一声,是我将桌子掀翻,桌子上的菜肴全都顺流之下,碗碟也噼里啪啦地碎了一地。你们向两边躲开。如果是我我一定躲不开的。

北宫将绸布一样的妻子放置在床上,将他的身体裹在里面。仿佛猎人擦枪一般,他也擦洗了自己的器物。绸布紧缩而后舒展。猎人锃亮的枪杆发出爆竹般的声音。一阵阵绸布卷出的浪涌过又奔流。

北宫拉开窗帘时候,天空像是一座塌陷的建筑,被远方射来的乌黑之箭所攒射。太阳的城堡已经被黑暗所占领。要到明天才能收复回来,遇到云雨天气则还要延迟时日。这日复一日的一天之内轮番上演的拉锯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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