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向裤子报仇

 鹏翼垂空9 2021-04-21

公交车驶入树木围拱的林荫道。前面一辆自行车抢行,中年司机用毛巾擦了擦额上的汉,忿忿地骂,不想活了。司机臃肿的身体肥在驾驶座上,双手紧紧握着方向盘,仿佛操纵着自己的命运一般,目不斜视地看着路面。旁边是半包围的黄色的栏杆,再往外是投币口与刷卡器。

在听到下一站站名时,老人颤颤巍巍地站起来,一手抓着黄色的栏杆,一手扶着龙头拐杖,像是猴子攀着树枝。她挪着步子,人们自觉地为她让开了道路。然而她并没有朝空隙处走,而是径直走向了海马。海马正望着窗外,窗外树木的叶子在被风卷到口中之前,在树枝上做着最后的徒劳的炫舞。徒劳或许也是一种美吧,海马想。老人用拐杖点了两下地,发出咚咚的声音,又用手拍了一把海马,海马扭过头来,首先看到的一双瘦骨嶙峋的手,顺着这双手他的眼睛从世界的口袋里摸出了老人的面孔,那是一张如同被揉皱的纸一般皱皱巴巴的脸,这是他刚刚为其让座的老人,也是他心中熟悉却一时想不起来的老人。老人用手指指车门,又用干燥的声音说,走吧。海马不知道怎地,竟不由自主地跟着老人一起走到车门口。车门开了,海马扶着老人下车。这时他才问,大娘,我们好像在哪里见过。老人不说话,慢慢地走在前面。海马紧紧随着。两人往前走到红绿灯路口。前面是红灯,两人像是站在渡口一般看着湍流的车水马龙。                                

两人走进一个小区,又走进一栋楼房,一扇门。海马像是着了魔怔一般跟着老人走进去。坐在沙发上,老人将一个橘子递给海马。用干燥如枯木的声音说,你的父亲不在了吧。海马边剥橘子边点点头。老人说,你的父亲托梦给我,让我如果遇见你一定要和你相认。那么您是,海马问。老人说,我是你的姑奶奶啊。海马点点头说,我好像听父亲说过一次。老人说,不仅听说过,小时候你还见过我。在电光火石的刹那,海马似乎忆起了从前的图景,但只是那一瞬,接着记忆之门就迅速地关闭了。

橘子略有些酸,像是往事的涩。海马吃了两瓣橘子,白色的脉络绕在微显透明的橘瓣上,酸味丝丝蔓延。姑奶奶说,那时你就还小,就像一枚绣花针那样小。不过你总算长大了,这么多年过去了。如果不是梦里你父亲的描述,我是不能认出你的。而机缘使我们坐在同一辆公交车上,并由你为我让座。你知道吗,在那之后我暗中观察了你很久,发现你确实是我的侄孙。你和你的父亲长得差不多,但也有一些不同。你们都长着相似的眉毛,那弯折的弧度、浓淡的程度、毛发的粗细都像是高手描摹仿照而出的呀;还有相似的手,你们的手都泛着一种紫色的光辉,与青色的筋脉相呼应,你们的手指细细长长,白白嫩嫩,几乎使人食欲勃发;还有好似从一个模子里刻出的眼睛,里面滚动着明亮而爽朗的眼珠。而不同之处在于你们脸部的形状,你的脸形流畅而舒缓,你父亲的却在某些地方有削斫石头一般的转折。在这个婆娑世界中,找到一个亲属实在是不容易呀,这也是我为什么分外珍惜亲情的原因。

海马说能在这样纷繁的世界上找到自己的亲属确实是不容易的,如果城市很大的话。然而缘分或者梦让我们走到了一起。姑奶奶说,小时候的你就像一根木头,你和小朋友们一起玩耍,从来都占不到便宜。也许那时你小小的心灵里已经装载着儒家的仁义道德吧,你恪守着吃亏是福的准则,为了他人的方便而甘愿自己受伤害。当别人用言语羞辱你的时候,你会想着他们竟然是那样下劣啊;当别人用小刀划你的牛仔裤子的时候,你会想着他们的刀子万一被磨损了呢。你就是这样一个善良而胆小的人啊。

是有这样一桩事的:一个长相狰狞的同桌执着一把削铅笔用的折叠小刀,那是一种很容易生锈的刀子。他似乎是受了恶魔的蛊惑与驱使,将小刀伸向他蓝色的牛仔裤子,仿佛想要观察裤子到底由何种材料制成,或裤子底下究竟潜藏着什么,是一尾鱼吗,是一条鲜明而洁白的大蛇吗。小刀在裤子上滑冰,在冰上蹭出雕刻一般的划痕。而海马呢,海马带着快意的愤恨,说你的小刀真是用好得很呀。

海马嗅了嗅橘子皮明亮而忧伤的味道,橘子从始至终出现在人的生活里,像是一场戏中不必可少的道具,与主人公一起出场,在虚幻的灯光中发出虚假的光芒。橘子味也随着橘子一同驻扎在人们的心中。那种情景就像在一条宽广的河流之上,许许多多的金色的橘子顺流漂动着,与粼粼的波光交相辉映。

姑奶奶说,海马,你不妨将那个凶狠的同学想象成一个长着角的魔王。而他对你的欺侮正是在反复擦拭你耐性的神灯啊。海马俏皮地说,也许他是为了让我在那个年代率先引领乞丐裤潮流吧。姑奶奶给海马倒上茶,茶水泛着绯色的光。她问你饿了吗。海马摇头说我不饿。不饿就吃点东西吧。她走近厨房,拿出一盒糕点,又拿出一盆果物。海马吃了一根香蕉就不再吃了。姑奶奶似乎有些不大高兴。

姑奶奶说,当年你的父亲就像你一样,他一个人,孤零零的。他时常静静地站在窗前,望着窗外的山峦与蓝天,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他就像是一个苦行的僧人,从不愿和人分享自己的想法。你的很多性格,就是从你的父亲身上流传下来的。祖辈的性格仿佛从高山上往下流水一般,流入了后辈的血液呀。

天色渐渐黯淡,海马走到窗口,似乎想要还原出父亲当年望向窗外的情景。他看到黑暗仿佛全部聚集于光亮的星星点点之中,并借助它们发出自己的声音。无数车流的光亮汇合成光色璀璨的环带,闪烁流动着,宛似一条潋滟的星河。灯光与灯光之间的黑暗不仅没有使光亮减暗,反而增加了光亮的深度。光与光像是层层叠叠激荡的莹莹白浪,时而连成一片,时而互相模糊,形成光的疤痕,并造成无数的光的幻影。在恍惚中,光与光架起了真正的桥梁。无数的传递,像是无数的呼喊,在光的迸溅与川流、飞翔与激越中,仿佛生活的铁砧敲打出炫目耀眼的光芒。

姑奶奶从柜子里取出一本相册。她搓搓册页,然后翻开一页,唤过来海马,指着一个笑容灿烂的孩子对他说,这就是你。那时候你还穿着开裆裤,迈步就像跳舞,笑得像是猪八戒一样……

她又从柜子里取出一把刀,说,现在请你为自己报仇雪恨吧,我知道年少的那件事对你一定造成了很大的影响,你不理解吗,我的意思是,那个糟糕透顶的同学竟然没有经过你的同意就将侮辱强加给你,而你的逆来顺受势必使你所遭受的屈辱更深,经过这么多年的发酵,已经成为一种不可治愈的痼疾。那么,现在你应该自己割自己的裤子,而不是为别人所左右,所以你,所以刀子。不管别人怎么做,其实指向的无不是你的裤子啊,而你的敌人也未尝不是自己的裤子,所以请尽情地找你的裤子报仇吧,尽情地在你的裤子上宣泄吧。这是唯一的药,也是唯一的救赎。

海马有些不知所措,他这才发现,他毕竟不是很了解自己的姑奶奶。可是作为他们家的一员,他又只能试着去理解。他只能像是一只羔羊一样接受理解的牺牲。他接过姑奶奶的刀子,将刀刃指向自己,只能做潮流的替罪羊了。这难道不是一种惩罚吗。而施与惩罚的人,就是久未谋面的亲属啊。这恐怕是最为残酷的爱了吧。姑奶奶的面容显得那样饱经风霜,而她的爱却保存得那样完好纯粹,就像一块洁白冰冷的雪,未染于灰尘,也未融于阳光。就是用这样的雪,姑奶奶敷在他裸身般的精神上。让他在猛然间打了一个激灵之后重新认识了爱。就像见到了久久期盼的神,海马感到自己重又变回孩童,因而浑身战栗,因而热泪盈眶。

海马用刀在自己的裤子上快速地划了几道,裤子上留下钝钝的白痕,露出里面白色的纤维。海马像是顽童一般笑了,仿佛被人挠了胳肢窝一般,他感受到一种邪恶的堕落的快乐。他的心里充满了对姑奶奶的感激。姑奶奶说,就是这样。我知道你会感激我,但我觉得你应该恨我。虽然你怎么也恨不起来。就像一个容器,当你的恨不能填满时候,你的爱就会淌进去。你想必发现了,我不仅是一个难缠的老太婆,还是一个出色的心理学家吧。海马不得不叹服地点点头。

姑奶奶指着门声色俱厉地说,那么,现在我请你,马上从这里出去,马上。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