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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未央

 鹏翼垂空9 2021-04-21

这天我回家时候已经很晚了。走到擎华桥上,桥咯吱咯吱地响,还传来一阵古怪的骨碌声,还耍着婉转的花腔。风声也很凄紧,像寡妇一样呼号着,其中竟还夹杂着小孩的哭声。一只猫在柱子中忽隐忽现,映入我眼帘的是它来回翻动的蹄子。我从小就听说过猫精附着在人身上作怪的故事,再加上亲眼见过鬼,因此有些忐忑,就壮着胆子吼了一声,嗨。不一会儿我又看到一只灰猫,两只猫你追我赶着跑走了。但它们都没有脸。

小孩的哭声愈加明晰了,忽远忽近地。仿佛有很多小孩在不同的方位哭着。在桥下的众多民居之中,只有一间房子孤零零地亮着灯。在黑漆漆的木栅格后面,一盏微弱的灯。我加快了脚步。但今天的桥似乎很长,永远也走不远似的。一个小孩出现在桥端,他出现得很有些突兀,仿佛从天上忽然降下来的。背着光,我难以看清他的面目。只听他用清脆的声音对我说,我们主人邀请你去怿园赏月。我看着天边的一轮下弦月,说月色似乎不大浓吧。小孩说花看半开酒饮微醺,正是这样的月才更适合欣赏。

我正要推辞,小孩忽然移动过来,但并未看到他双腿的交替。我的手感到一阵冰凉,原来小孩用他的手捏住了我的手,拉着我往桥下的怿园走去。我仿佛魔怔了一般被他牵引着走去。远远地我听到一派鼓乐笙歌,将桥下的水染得酡红。许多穿红戴绿的仆人在怿园周围穿梭。当我们走过去,几个侍女笑着迎过来,一个抖抖手绢说,来了一位贵客啊。小孩什么也没说,像是生谁的气似的径直走进去。

走过影壁,走过一道游廊,前面是一处雕梁画栋的凉亭,檐翼上翘如欲飞之鸟。正中摆着一张大桌子,上面堆满了奇花异果、美味珍馐,居中还有一个骷髅头。两边排列着两行巨大的烛火,几个通体蓝色的人侍立在旁,一个身形巨硕装饰华贵的人坐在中央。他像是画家为了突出中心人物似的故意被画得很大,抵得上两个正常人,他抬起头看了我两眼。说你来了,我们等了你好久了。红色的烛火映照在他洁白的脸上,就像投映在水中一般。我说我可以冒昧问一下你是谁吗。那人说我是谁不重要,不过为了方便起见,你就叫我王爷好了。王爷说喝酒。侍卫给我倒了一杯酒,我们举杯干了。王爷说,这么晚才回家吗。我说今晚有些事。

噗通一声,一边的水面溅起水花。接着就有小厮来报,说一枝花跳水了。王爷急忙起身,说这还了得,快去救人。只见许多人跳进去救人,许多人围在阑干后,对着湖面指指点点。不一会儿一个侍卫抱着一个女子湿漉漉地上了岸,女子散开了海带一般缭乱的头发,王爷一边按压她的腹部一边对着嘴为她做人工呼吸。一枝花从口中喷出一口水,缓缓睁开眼。王爷高兴地抱住她。你为什么要救我,一枝花稍显愠怒地问。王爷说因为你是世界上的珍宝,我的心肝。你如果不在了,我也不想活了。一枝花将头扭过一边。王爷吩咐侍女将她送回到卧室并陪侍她好好休息。

我说,王爷,时候不早了,我想回去了。王爷说不必着急。里面传来一枝花歇斯底里的喊叫,让我去死。王爷说,世上总是有不如意事的,我们还是喝酒吧。精致的琉璃酒杯闪出五彩的光芒,酒微微晃荡,入口辛辣,仿佛火一般热烈。就着菜吃,王爷说。我夹了几块牛肉吃。王爷手朝后示意,几个舞女走来,她们都身姿曼妙,颜色姣好。用纤纤玉手为我们斟酒。王爷说,唱个曲儿吧,你想听什么。我说都可以。王爷说,那就唱《都可以》。声音宛妙动人,舞姿窈窕婀娜。“粉色的篱笆,绿色的骷髅,都可以,生死荣枯,悲欢离合,抵不过一场春秋大梦。”

月色像一小滩幽蓝的清水,流溢在天边,映照着普天下的悲欢离别。但看得久了,月亮就会变为各样的形象,时而像是一个瘆人的惨白微笑,时而像是一叶小舟,时而像一把柳叶刀。

一连喝了好几杯酒,我有些醺醺然了,我站起身说我有些不胜酒力,就此告退了。王爷说,你难道忍心让我一个人空守这寂寞。你应该知道,我等了你那么长时间,结果你只喝了几杯酒就将我打发了。世界上最没有同情心的人也会为我鸣不平的。我只得坐下。王爷又说,也许你认为我这里并没有什么能够打动你,但你只要认真地想一想,就会发现事实并不如此,这里简直就像一个马戏团。你看树枝上挂着的是什么,是猴子,他们在树枝之间互相交换位置,像是杂技一样把自己抛得很高,有的猴子一跃竟跃到了嫦娥的怀抱中;水里也不时溅出浪花,那里有月亮鱼相互追逐,有海豚表演顶球游戏,有美人鱼为心上人默默流泪,更底处还有一座龙宫,里面住着东海龙王和他的虾兵蟹将。还有天空上,每一朵云上都载着一只乌鸦。云朵是乌鸦的坐骑,也是它的被子。地上还有那么多的亡魂。最古老的一个是汉朝的呢。我有时候觉得收集古代的亡灵就像收集古代钱币一样有意思。

我打了个冷战,酒意消解了大半,仿佛天气骤然变冷了。我说啊,这真是一个热闹非凡的地方,不过我可以改日再来,明天还有事,今天就先回去了。王爷说你的声音里带着颤抖,你感到不适应吗,是乌鸦的叫声还是亡魂的哀叹。你可能觉得亡魂和你不一样,其实不是这样。亡魂也很高贵,它们有时候还发出兰花的清香。

不要拦我,我不想活了。远远地传来一枝花的声音。王爷摇摇头说,女人一旦撒起泼来,就是十头牛也拉不回来。因此我有时候有些不待见女性。

这时一个模糊的影子一样的东西飘过来,像是一片雪一般悄无声息。你看,这是清朝的亡魂。王爷对我说,我好奇地看着亡魂,他穿着褐色粗布衣服,扎着白色的绑腿,手里拿着绿莹莹的鼻烟壶,边走边吸着,好像是画在纸上的一幅画,只有二维的平面感,亡魂笑着朝我伸过手,我也伸手握住他的手,他的手是冰凉的。与此同时,飕飕的夹着土腥气的凉气吹袭着我。我的全身打着骨朵,王爷说,即便是清朝,阴气也还是有些重浊。退下吧,亡灵。再叫一个新近死亡的人过来。

一个似曾相识的人走进来,我忽然记起他是小时候的一个同学,我问他你莫非不在人世了。他说说哪里话,我的骨头还热着,不信你可以摸。我摸上去,竟然感到发烫。我转念一想,大概亲人将他火葬了吧。他说,我还记得那时我买了一本包含着淘气鬼、气死鬼、吊死鬼等的各种鬼的书,你要和我借着看,我没有借给你,我现在很后悔。我说我已经忘了这件事了。他说,可我还记得,我永远也忘不了,这件事成了我内心煎熬的来源,一块心病,一到风雨天就会疼,如果时光倒流一次,我一定会借给你。现在你原谅我吗。我说原谅。他感激地合掌称谢。他拉我到旁边的凉亭里坐。他的骨头渐渐凉了,他说现在我脱离了人世,感觉自己很自在。做人真是一桩难事。有人说做人最重要的是痛快,但这从根本上就是错的,因为生而为人就是不痛快的,即使后天怎样的痛快,也不过是锦被裹着骷髅。

一片乌云遮过月牙,在片刻的黑暗中,我看到他的身体像被X光穿过一般显出空洞的髑髅,我敲敲他的身体,发出锵锵的声音。月色重新明朗,他又恢复了常形。他忽然掩着面,大声哭喊着跑开了,我是鬼啊,我变成了彻头彻尾的鬼啊。我也跟着跑出去,却发现自己身处一片空茫的坟茔。

我想要自己寻路回去,但一转身,发现王爷就在我身后,右手举着一个盛着弥漫着血腥味的红酒的骷髅头喝着。你竟然还认识他啊。王爷说。我看到一条像一条围巾般的蛇盘绕在王爷的颈项,目光灼灼,上下游走的同时吐着红信子。我说不巧认识。王爷说这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说着拉我走回游廊,我小心地与他拉开距离,生怕他脖子上的蛇袭击我。回到凉亭,他依旧坐下。几个侍女又围拢过来。他边饮酒边吟诗,“夜如何其?夜未央,庭燎之光。君子至止,鸾声将将。”我吟出“夜如何其?夜未艾,庭燎晣晣。君子至止,鸾声哕哕。”他又吟,“夜如何其?夜乡晨,庭燎有辉。君子至止,言观其旂。”接着说,酒逢知己千杯少,来,干杯。我也拿起琉璃杯,一饮而尽。一股血腥气弥漫在我的喉间,我这才发现自己喝的是血,嗓子一阵干呕。手一抖,酒杯砰一声坠在地上,摔得四分五裂,如同浪花触礁。

这时传来了一枝花凄苦的声音,让我去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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