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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卫

 鹏翼垂空9 2021-04-21

闹钟响了很久,我依然躺在床上,妈妈拿了个磁铁把我吸起来。她面无表情地对我说,你该上学去了。

这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我也不知道自己当初为什么可以被磁铁吸起来,当磁铁吸住我时候,我就像是一只肢体蠕动的昆虫,背朝上,四肢软弱无力地摇动。可以想见,我的样子有多么滑稽。

那时候的我很瘦,瘦得像一根芦柴棍,一阵风就能把我吹走。因此家人总是嘱咐我,不要去海边,小心海风把你吹到海里去。但我总是抑制不住对海的渴望。于是只好远远地望着大海。并且抓住一根被海风侵蚀成锈红色的铁杆。过了很久我才发现我迷恋的并不是海,而是那种流动的蓝色。

妈妈把我放下来,我穿好衣服,洗漱,去上学。像是工厂中经历众多工序后顺着生产线流出的成品。如果远远地望着我的背影,就会像望着一只蚂蚁一样。

当我终于可以不必扶着栏杆站在海边的时候,我已经不想看海了。有时候人就是这么奇怪。

现在我在一所学校上班。有一天早晨,我似乎产生了幻觉。那天我早早地来到学校,学生也像是泉流一样从校门口,宿舍门前流进来。借着晨曦,我看到了企鹅、鸭、鱼、蛇与羊等动物。企鹅摇摇摆摆地走,鸭向前伸着嘴,鱼的眼睛漠然,蛇边游走边吐着舌信,羊一脸无辜的表情……他们分别走进不同的班级。当我走进班里上课时,他们又由动物变成了人。

下了课,一个学生问我,老师,人可以变成动物吗。

我走进艺术楼,一个黑色的影子在移动,我一仰头,看到一个学生在天花板上爬,于是我想起小时候见过的壁虎。壁虎像是穿着一身戴帽子的灰白色旅游服,透出些许红色,在墙上来去自如。学生竟也长着壁虎一样的尾巴,如果不是穿着校服,我还以为是一只大壁虎。

在艺术楼中,有人在画画,有人弹琴,有人对着镜子练习舞蹈。

形如蚂蚁一般瘦弱的我背着书包去上学,在一处拐角发现一座城堡,那仿佛是另一半球上的城堡。我从没有见过,之前没有,之后也没有。而这件事到现在也只有我一个人知道。整座城堡在阳光下泛着茶色的光。我走进去。两只黄鹂翻飞在门前,口吐人言,欢迎光临。厅堂很大,墙面上雕着健硕的将军,中央挂着枝形吊灯。我转了很久才转完。顺着楼梯走上二楼,是一些紧紧闭锁的房子。其中一间发出猛兽的嚎叫。我就跑了出来。等到回来时候发现城堡已经不在了。我想这大概是因为时空隧道一时交错。那天我迟到了,还误了值日,老师还让写了一篇检查。

我对学生说,人大抵是可以变成动物的,比如K变成了甲壳虫,H变成了鹅。学生若有所悟地点点头。

画画的人一直在画画,弹琴的人一直在弹琴,对着镜子练习舞蹈的人一直在练习舞蹈。他们似乎永远不知疲倦。因此人们在午夜时候常常听到这里的琴声与舞蹈声,但当他们透过玻璃或者进去看时,却发现里面一无所有。

也不知道为什么,小时候我常常遭受老师的责罚,都伸出手来,老师用戒尺在每个人手上狠狠地拍,有人吓得或者疼得缩了回去,又被老师拉回来。拍得手上氤氲着红血丝。咬着牙,忍着痛,心里竟感到一丝快意。

我站在海边,看群鸟翔集,又倏尔远去。它们负着身体与内心的白穿行在时空的边缘,仿佛随时都会飞出去。呱呱,形体飞了出去,最后只剩下它们的声音,孤独地寻找主人。海水是蓝色的,泡沫是白色的,有人在沙滩上画心,被水冲去后又重新画,怪傻气的。但总会有那么傻气的人。

如果一个人曾经走进一座城堡,是否就永远也走不出来了。自从那次我走进那座空无一人的城堡,我的内心仿佛发生了某种难以言说的变化。我感到世界更加虚无了,像阳光下的泡沫。

我几乎很难走出那座城堡。我常常想,如果换一个人,也许会很容易走出来,或者他们根本不会看到它,因此根本不必担心走出城堡。但是我看到了城堡,也从未走出来。仿佛被错误地代入到方程中的X

然后我又背着书包回去,依然像蚂蚁一样,背着书包,舞动着四肢,一阵风吹来,我像是蒲公英一般被风吹了起来。我在空中飘啊飘的,轻如鸿毛。我知道了那是什么样的感觉,灵魂出窍。飘回家,我抓住门,走了进去。如果有时候风很大,妈妈就会拿出磁铁,放在门口,这样我就不会被吹到别处。

一个道士曾对我说,你命中主贵。我并不大信。

后来我是怎么变得强壮了呢,由一个昆虫似的瘦弱者变为强壮的人。我想大概还是想象。因为除了想象,我并没有做任何事。我夜以继日地想象自己是一个形如公牛般强壮的人。有一天早晨醒来,我的身上竟有了肌肉。记得一次我做数学作业的改错题,老师让写反思,我写道,想象尔。

道士穿着青色粗布衣服,样子像一块石头。我怀疑他就是石头变的。他说出话也如同扔出石头一样,掷地有声,有时候还会反弹起来。

一个人一生中只要有一次走进城堡,就会陷入永恒的城堡中再也走不出来。

我在一条路上往返了大约有两年光景,我走过很多人,又被很多人走过。生命就是这样。后来我随家人搬到了另一个地方。像候鸟一样的迁徙。一生中我最爱飞鸟,却偏偏做不成飞鸟,这大概就是造化弄人。

走出艺术楼,天空降低了,像低垂的蓝色幕布。仿佛一抬手就可以探到。我伸出手就抓到一片云。云摸起来就像棉花一样柔软,但要比棉花还湿一些。我爬到一朵云上,在天上飞了一会,从上面俯瞰大地,感到世界是苍凉的。

当我站在海边,我无比强烈地感到自己来过这里。我苦苦追想到底什么时候来过。但浮世的画面仿佛一道屏风阻隔了我回忆的目光。仿佛答案就在海中,但浪花淹没了它。我沿着沙滩行走,渐渐忘了这件事。一阵咸涩的海风吹来,吹起我心中的涟漪——海风唤醒了我隔世的记忆,在那一刹那,我感动得热泪盈眶。我终于想起来,前世我是一只叫做精卫的飞鸟。我日夜衔着石子投向大海。这件事并没有很大的意义,只是因为我喜欢衔着石子的感觉。向大海中扔下去,就会听到噗通一声,这时候我就会很开心。面对扑面而来的往世记忆,我踉跄了一步。而后捡了一枚石子,向海里扔去,一连打了好几个水漂。

那条路上使人印象深刻的是一个大炮手摇爆米花机,黑色的炉膛在橘黄的火焰中来回旋转。待到时机成熟,在“砰”的一声巨响中,机器盖子被打开,米粒如子弹喷射到外面罩着的袋子中。这巨响往往使人惊骇,随后又感到释然似的欢快。

降下云头,我再次感觉了大地的坚实。但我意识到自己离学校已经很远了,这时天空已经升得很高,云也离我很远了,我来不及爬上去,而离下一节课不到二十分钟。这是一条我从未见过的荒凉的路,我难以在这条路上找到一辆可以搭载我的车。我被世界遗弃在无人的角落里徒唤奈何,像世界的孤儿。我仿佛听到了远处飘来的上课铃,我感到一阵紧张,我看了一眼表,只剩十分钟了,而我却找不到回学校的路。

道士说完那句话后就从我的眼前消失了,消失得无影无踪,像是被蒸发了的水汽。我用尽气力呼唤他,没有回应。在他消失后,他的形影却愈加清晰地显示在我的眼前。清晰到我可以分明看见他脸上如野草般未割尽的胡须。

我只能听凭自己的腿向前走,像是被一匹马牵引着。一面墙出现我的眼前。我绕过这面墙,竟回到了自己的班里,但我忽然忘了自己要讲什么。

在变得强壮之后,我每天练习一种失传的武艺,它先是失去了名字,后来渐渐失去了招式。我只能通过一种意会的方式掌握其中的谛义。

我终于想起来了。这节课要给学生讲的就是寂静。我要讲人的静,天地的静,虚无的静。于是我沉默地站在讲台上,用无言讲授虚无与大音。在静默之中,我们深刻地体会了宇宙的和谐,领略了万物的美丽。为了更好地体会这样的静与美,许多人闭上了眼睛。嘴角冽出笑容,身形微微晃动。

有一天我走在学校,走着走着,就发现自己变成了学生;我继续走,没有走进班级,走过一面墙,来到一片荒原,荒原正迅速地变为海。我伸展翅膀,变为一只鸟,没入无边无际的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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