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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尽头和我的十八岁

 鹏翼垂空9 2021-04-21

我几乎记不清自己十八岁时候的事了,我只记得在我还未满十八岁时候热播的一部关于十八岁的电视剧(恕我对电视剧的偏见而不点明它的名字。关于它我唯一的印象只是在转换电视台时偶尔看到十八岁少男少女痴傻的笑的剪影。)大家也一度热衷于宣扬自己永远是十八岁。仿佛要在十八岁死去一样。其实这种倒霉的年龄并没有什么可以记叙或称道的事。

当兔女郎和我在酒吧里说起十八岁时候,我这样对她说。她有些吃惊地说,你竟然这样想。我继续说道:

如果重返十八岁,我想走一条不一样的路,成为不一样的人。但我返回不到十八岁,所以我走不了不一样的路,而只能成为自己。

当然,一个人只能成为自己,兔女郎赞同道,但如果一个人有很多个自己,那么你要成为哪一个呢。兔女郎的问题让我有些猝不及防,我说,你是说多重人格吗。她点点头,算是吧。我要成为最本真的那一个。可是你知道哪个才是最本真的自己吗。我一时有些语塞,只好通过微笑掩饰过去。

她也笑着说,话说回来,你其实还没有到十八岁。我没到十八岁吗,开玩笑吧,你的玩笑一点都不好笑。兔女郎看着我说,当你到达十八岁时候,就会懂得我的意思了。然而我至今不明白她的话。

站在二十余岁的一座高峰上回望十八岁,只是众多山峰中的一座罢了,难免会有这山更比那山高的想法。虽然不能清楚记得,但如果模糊地作想,大抵也可以附会出十八岁时候的事迹。可以这样开头,就像一列火车驶过来:在我十八岁的时候。

在我十八岁的时候,我因为打架被学校开除。老师平时都很怕我,他们私下会说,你看李文,什么都不学,眼睛里还有一股杀气,真是让人害怕。因此在我被开除后,老师们都感到皆大欢喜似的高兴。

我打架并没有什么特别的缘由,我只是单纯的喜欢打架而已。打架使人血液流动的速度更急,打架使人的头脑机器运转更快,打架锻炼人的身体肌肉群。打架时候,我的动作有如如同狂放的音乐旋律。我像是敲鼓一般敲击他们的肚子,踩他们的脚,同时被他们用拳头打。直到双方都鼻青脸肿。然而那一次我们打得太过激烈,对方被送去医院躺了半个月,而我被学校开除。

以前我觉得学校很无聊,现在我发现不去上学也很无聊,我翻出同学们送给我的临别致辞,翻了一遍又一遍。虽然我不大喜欢学习,还是有一些朋友。绿毛给我写,闯荡天涯吧,兄弟。你是最好的雪花啤酒。有几次我和绿毛没日没夜地喝酒,喝得天昏地暗,喝得出生入死。啤酒瓶横摊竖倒在桌上,形成一个巨大的废墟。后来他被检查出一种奇怪的病,就不再喝酒了。阿雪写道,愿你乘风破浪,愿你披荆斩棘,愿你成为天之骄子。当然,我会的,我心里默默道。我和阿雪有过一段缠绵悱恻的爱情。我曾经将手放在她的胸前向她发誓永远爱她,但后来不知道因为什么我们就分开了。像是被激流冲散的两条船。卉子写道,我曾经和你一样臭不要脸,现在还是一样,多希望永远是这样……

如果重新来过,你觉得你会变得更好或更坏吗。兔女郎扭结着自己的手问我。她的手扭得像麻花一样。我的心情此刻就像她扭结的手,我说,谁知道呢。当你扪心自问的时候,多半会发现自己是一个糟糕的人。我喝了一口酒润润嗓子。兔女郎咬咬嘴唇,她涂了晶红色唇膏的嘴唇鲜艳而明亮。我的手机响了,接起来,一个陌生人对我说,妈妈,你在做什么。我说,你打错了。对方说了抱歉,挂掉了。我笑着说,你看,人生就是这么奇妙,我莫名其妙地就做了别人的妈妈。

十八岁我出门旅行过一次,那是去北京,正当盛夏,北京热得像蒸笼。人们形如狗一样蹲在路上喘气,就要喘不过来了。我穿行在北京的大街小巷,除了一些古建筑风格的房屋,和其他地方没有许多差别。走在路上,我像是走到了世界的尽头。十八岁像是鱼钩上的钓饵,被人们紧紧咬住。而我独自游向了别处。

在这里,我遇到了很小时候的朋友,我们初识的画面那么久远以至于我认为他在我出生之前就和我确立了友谊。我开心地和他拥抱,我问,你在这里做什么。他挠挠头说,我在这里度过余生。你来了很久吗,我问,你带我走一走吧,我有些分不清方向了。他拍拍胸脯说,没问题,我带你去转胡同,他骑车带着我在胡同里来回转,胡同曲折婉转,他骑着骑着就撞倒了一面墙。我和他丢掉车子就跑,跑了很久回头看并没有人追。后来我想世界上的寂寞不过如此,即便你做了不好的事,但依然没有引起特别的关注。

兔女郎也哈哈大笑,她一定觉得让我做妈妈会很有意思,一种反差的快乐。她的嘴唇也像箫管的薄片一般颤抖。仿佛为了浇灭内心快乐的火焰,她干了一杯酒。

跑着跑着我们就分散了。真像一场梦,我想从中醒来,回到自己家。我大声喊他的名字,我听到他也大声喊我的名字,但我怎么也找不到他,他也找不到我。最后我独自走了。

兔女郎从没问过我十八岁去过哪里,因此我也没和她说过。我从来不和人主动说起自己的往事。

十八岁时候同学们都有一些朦胧的幻想,但很少有人付诸实践。当我们放学后看到楼梯上一个男生紧紧拥抱着一个女生时,都感到有些释然。像是通过某种闸门使感情的洪流得到了倾泻,虽然不是自己亲历,但作为一个共同的象征,也让人释怀了。也即,大家将自己想象成拥抱中的男女中的一个,将心底的情愫投射到他们身上,从而得到想象的隐秘的快乐,一种更甚于真实的快乐的快乐。

兔女郎看我目光有些游离,说,你在想心事吧。我的心如同湖面飞过一只啼叫的鸥鹭,我恍然,啊了一声。她说,你仿佛陷入了深深的回忆。我说,没有。但继而又笑了。有时候兔女郎的洞察力很强。她举起酒杯说,为十八岁干杯。我们干杯,酒杯里的酒摇摇晃晃。她说,如果我是一个男生,我一定会想,十八岁给我一个姑娘。十八岁是桥梁,是绝望,是化不开的糖。我看到她脸上飘起的红云。于是想起某一天的晚霞。

在那朵晚霞下,我吃了一碗炸酱面。我草草地吃完。北京老大妈操着京腔数落她的孩子,几个支着伞的人在漫无目的地行走,服务员正从路边的公厕出来。我随便找了一家旅馆,交割清楚后,走进房间,也许是心情使然,里面有一股流浪的气味。桌椅简单地陈列在床周围,我合衣睡下。半夜我被雨声惊醒。雨声淅淅沥沥,吹来阵阵寒气,我下床把遮掩在窗帘后面的窗户关上。

此时我已经睡不着了。我坐在小旅馆里,听着漆黑的外面传来的雨声,感到前所未有的迷惘。这时远处仿佛飘来了京剧。我想这才是北京的声音,但当我开窗之后,我什么声音都听不到了。只有凉凉的气息灌进来。我开始胡思乱想,但我没有想自己,我一点也不关心自己,我在想全人类的命运。

兔女郎又倒了一杯,今天她酒量格外大,以前都是她还没喝两杯就醉了后我打车将她送回去。此时她的眼睛里露出祖母绿的光泽,唱支离破碎的歌,歌声乘着酒气跑调跑得很厉害。我说,你又喝醉了。她摆手说没喝醉。我说你喝醉了,她坚持说没喝醉,并让我伸出手测验,我伸出两个指头说,这是几。她说这是兔子耳朵。

全人类在那一刻都和我息息相关,我俨然以一个救世主的面貌降临在世上。我想那种豁然开朗甚至可以媲美佛祖在菩提树下的顿悟。人类的兴亡,时空的流转,命运的播迁,轮番倒映在我的心湖,仿佛游移的云影。

我扶着踉跄的兔女郎走出酒吧,她一直说自己没醉。我叫了一辆车,将她送回家。她脱了鞋,在地毯上胡乱地蹦跳,最后眩晕着缓缓倒在地上,像一只旋转止息的陀螺。我猜她倒地之前看到的世界是彩色的。

北京是世界的尽头,未尝不可以这样想。形如赛车的终点。在世界的尽头,在天涯海角,我意识到自己十八岁,意识到雨声是一种启示,意识到月光是河流。

兔女郎依然絮絮地说着话,她说,送给我一匹马,送给我美丽与忧伤,送给我远方与结局。她咂咂嘴,满足地翻了个身。

那时我站在世界尽头。天空仿佛融化,正缓缓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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