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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中的校园里，几个人站在屋檐下。他们看到天阴着，云层嶙峋，沉重地压下来，一个双手抱在胸前说，天要塌下来了。一个望着天空，说，好日子到头了。 这些天来，人们常常看到脱离实体的影子在窜来窜去。邬老师说，影子到处走，摞在一起有珠穆朗玛峰一样高呢。但又倏然散去。浸入到阴漉漉的雨夜中去。在路灯下的地面间或闪现。负责安保的卫士到处抓捕着这些来历不明的影子。刘老师说，我们的学校大概要发生什么危险吧，不然怎么会有这么多鬼鬼祟祟的影子。魏老师说，昨天我走着走着，就被许多影子绊倒了，还以为是台阶，以后走路也要小心了。 到了下课时分，学生鱼贯从高台上跃下，而后往食堂跑。跳的时候张开双手，像是扇动翅膀。有人飞起来，一直到食堂的烟囱，从烟囱中降下去。还有人站在教学楼的顶端，纵身飞起向食堂跳去，如同跳水一般跳出不同花样。于是就有许多受伤的，残废的。都拄着拐杖，打着石膏，一瘸一拐地走。而断了的腿兀自蹦跳着，还有残缺的手臂奋力伸向天空。 食堂里老鼠遍地跑窜，到了一个斜坡，转过身滑下来，尾巴勾着尾巴，四脚捧着鸡蛋。发出得意的吱吱叫声。不仅食堂，办公室中也充满了老鼠。打开抽屉，放在里面的沙琪玛被咬了一半，旁边还散落着几粒比芝麻大些的老鼠屎。一只老鼠定居在放书的纸箱里，饿了就啃咬书本，快乐时就发出吱吱叫声。做一只犬儒一样的老鼠。 老鼠都朝河边跑，好像听到了某种召唤。它们围着河岸，叠成高高的罗汉，倾倒下来，好像要捞取什么东西。最后都掉入河里。 有人死掉了，总务处的老万说。他负责近期的工程建设，在抽干某一段河里的水后，尸体浮现出来。尸体的脚上绑着两块石头，因此没有浮起来。警察局来了几个人，把学校里的两个老师带走了。一个正在班里讲课，警察站在门口，一出来，恰好两只手伸进银光闪闪的手铐中，动作连贯自然，毫无拖泥带水之处。学生们惊恐而不解地互相看着。他们从未像那天一样那么清晰地看到对方脸上的毛发与脸上的瘢痕。他们追出去。他们看到，他们的老师一开始还神气活现，和警察争论着，但左边警察对他附耳低声说了一句话，他便立刻跨了下来。垮掉的老师像是一个空空荡荡的麻袋，或者一个被扎破的气球。飘在风中，双脚难以站定，被两只钢铁一般的有力臂膀夹在中间。另一个老师听到警车声音，躲进厕所里。结果被一只从上空伸进去的仿佛起重机的机械臂一般的大手抓了出去。 发现尸体以后，流感病毒像一阵飓风一样席卷了学校。大家打喷嚏，流鼻涕，鼻涕来不及擦，悬垂下来，如同悬崖上的冰柱一样。在呼吸之间来回飘荡着。一吸吸进去半截，一呼又荡出来。学生大声地擤着鼻涕，大声地咳嗽。咳咳咳。掏出白色的药片，还有消炎用的胶囊，感冒冲剂，一齐倒入口中。都茶饭不思，身形日渐消瘦。奄奄一息地趴在桌子上。有的学生坚持不住，请假回了家。有的学生勤奋好学，将吊瓶吊在屋顶，输着液。说话时候都带着浓重的鼻音。有的戴着白色口罩，艰难地呼吸。老师一边讲课一边喝水。也有不少老师卧病在床，为了不耽误学生的功课，在床上录制了课，发给学生。学生看着屏幕中的老师，流下晶莹的泪水。校长带着许多主任前去慰问病中的老师，带去水果、玫瑰。老师憔悴的面容里忽然生出感激的光亮。校长说，我知道你喜欢听猫叫，我们可以为你表演。校长喵喵地叫了起来，主任们也随之一起学猫叫。有的还做出猫的样子，舔着自己的手。弓着身子在地上爬，跳到桌子上。 学校里到处是蟑螂，从墙角、地底、柜底爬出来，快速地爬动着。邬老师蹲下来，将一只蟑螂捏起来，蟑螂舞动着肢体。你们吃蟑螂炒面吗，好吃得很。她转身问办公室里的其他老师。魏老师说，是很好吃的，我之前也尝试过，加一些辣椒会更好吃。胡老师说，将蟑螂切碎，做成蟑螂酱，吃饭时候加一点，真是人间美味。刘老师说，你们喜欢吃炸蟑螂还是烤蟑螂，或者油焖大蟑螂，葱爆蟑螂，红烧蟑螂。 门卫尤其喜欢吃蟑螂，这天夜里，一个门卫买了两瓶白酒，对其他门卫说，拿出蟑螂下酒。几个人边吃蟑螂边喝酒。咯咯嚓嚓地吃着。说着学校里近来发生的怪事。一个说，怪得很，我前天巡楼时候，明明听到楼道里有歌声，但转了一圈，发现什么都没有。一个说，我在水房那边看到一条长蛇，开始还以为是水管，结果发现是一条黑蛇，张开口咬了我一口，等我再看时，又变成了水管。又一个说，没有本体的影子到处跑着，怎么也抓不住，即便抓住也会跑掉。几个人一直说到三四点钟，酒喝完了，蟑螂也剩了不多几只。然后倒头睡下。第二天铃声响起，一个醒来，揉揉眼睛，打着哈欠，看看表，已经七点了。其他几个还在睡着，一个枕着另一个的胳膊，都张着嘴，打着鼾，身体蜷曲成环状。他收拾了昨天狼藉的杯盘，坐在椅子上，竭力想要保持清醒，但做不到，处在清醒与昏睡的边缘。 在门房卫士打盹的时候，几个骑着电动车的快递员进入学校，他们怀里揣着刀，在路上遇到人就砍，砍瓜切菜一样。血从校门口流到宿舍楼，流到教学楼，攀上楼梯，一起流到楼顶。门卫听到警报，急忙提起防暴叉，拿起棍子与盾牌，在初醒的蒙昧中跑去应敌。与此同时，一辆出租车撞破栏杆冲入学校，里面的人拿着枪支，将奔跑的卫士制服。警察赶来时候，每个暴徒都挟持了一个老师或学生。狙击手从各个方位瞄准暴徒。一个警察正在用大喇叭对暴徒进行劝说。一个快递员说，我们的条件是，让我们做老师，让他们去送快递。不然，我们就杀了他们。警察说，请你们镇定，我们会对你们做出合理的安排，只要你们答应我们的话，把手中的凶器放下来，把人质放了。快递员说，每天我们顶风冒雨辛辛苦苦地送快递，而你们躲在办公室里，喝着茶，聊些无关紧要的话，工资却那么高。一个被当做人质的老师战战兢兢地说，我们工资并不高，不信你可以看工资条。工作也累，每天判堆积如山的作业，出卷子，备课，上课，看自习，并不比你们清闲多少。于是歹徒们都放弃了抵抗。老师们将快要跳出来的心又咽回去。 有一个学生和学校外面的人打架。晚上，一个学生护送另一个学生向校门口走去，他说，学校里没事，打不了架。另一个说，放心吧，他们不会拦路打我。你回去好了。一个学生说，没事，我送你走一段路。另一个说，我不怕他们。两人走着走着，就看到前面走来一群提着砍刀与铁棒的人。两人拼命往回跑，一群人开始追。两人进了学校，门卫见势不妙，急忙用锁锁住了校门。那群人守在外面，张牙舞爪地叫喊。你们被包围了，我们不会放过你们的。哈哈哈。几个人跳着奇形怪状的舞蹈。在如篝火一般的路灯的照射下显出鬼魅的形状。两人报警，警察来了，那群人不见了。警察走了，那群人又来了。警察来了好几回，都没有发现。最后就不来了。两人被打了好几顿，头上长出角，被人称为金角大王和银角大王，最后办了退学手续，从此占山为王，要吃什么唐僧肉。 学校像是一道漏风的墙，总是走漏一些重要消息。小到迟到学生名单，大到大楼招标，总有外面的人预先知道。校长一条腿搭在另一条腿上，一只手夹着烟卷，拍着桌子说，我们学校有内鬼。一个副校长点头说，确实是这样，不然为什么我们每次要做什么之前就已经有人捷足先登。另一个副校长说，说不定楼里还安装着窃听器呢，以后我们有什么重要消息还是用暗语为好。校长说，说什么都要把内鬼查出来，然后再对楼体进行排查。两个副校长和校长商量了一回。在一次校长、副校长与一些主任列席的会议上，他们做出一项重要的决策，要求大家严格保密。而后学校派了侦探跟踪与会的主任。滕主任开会之后当即走出学校，走到一处公用电话亭，左右四顾，见周围没有人，走进去，拨通电话，不知道说了一些什么。 校长去刑讯室看滕主任。亲自审问。主任先是不说，被鞭子抽了一回，打得皮开肉绽，又要用烙铁去烫。他终于说，我说我说，放了我吧。于是说出一些情况。他说，学校与学校之间会互相安插间谍，但只有他的上一级领导知道，校长也不一定知道。他是十中派来的间谍，代号叫做蝴蝶。校长翻看他的档案，和供词对照，滕主任之前是十中的教导主任，在三年前调来六中。每次消息都是你泄露出去的吗，有没有同伙。主任扶了扶眼镜说，是的，没有其他同伙。校长说，亏我之前那么相信你，没想到啊。滕主任被开除后，学校也还是疑神疑鬼的。总是临时安排一些任务，而后突然撤销。 我们要加强检查，包括各方面的检查。校长说。于是有人去检查卫生情况，有人去检查教学情况。还有人选择了很小的调查研究对象，论学生的头发增长速度与学生学习能力的关系，从学生的迟到情况看学生日后的发展情况。 季主任来检查教案时候，邬老师正在办公室里寻找眼镜。有人总来骚扰我的工作，我都备不了课了，邬老师说，你看，现在我又找不到眼镜了。季主任问，还有这样的事吗，那人是谁。邬老师气愤地说，谁知道呀，总会有这样的人的。涂改我批改过的作业评语，把墨水倒在我的教案本上，撕碎我的参考书。他们甚至可以不现身，用声音与影像间接地影响我。牵扯我的神经，让我濒临崩溃的边缘。每天晚上，我都难以成眠，不断地啃咬着墙皮。第二天昏昏沉沉。上课时候什么也想不起来，只有嘴在不由自主地动着。 教室里，有几条灯管坏了，晃动的灯光像是不停眨动的眼睛。进了教室就像进了舞厅。有的班级紧闭门窗，拉着窗帘，放着巨大的音乐，地上的灰尘也随着节拍抖动。一群学生在里面跳舞，将自己的身体扭成麻花。唱歌不如跳舞。老师走进来，大家都躲在桌子底下。老师罚学生出去跑一万米。学生最后跑不动了，在地上爬着。爬得很艰难，就像一种动物一样，有人直接倒在地上，向前蠕动着。 正上课时候，一个学生说，你们感觉到了吗，大地在震颤。另一个说，不知道啊，你在开玩笑吧。一个说，不信你抓住桌子，看桌子是不是在抖。另一个看他一本正经的样子，抓住桌角，发现桌子果然在抖动。是不是地震了。话音未落，大地就开始剧烈地抖动。三楼的人扯下窗帘，系在栏杆上，往下跳。一楼的班级如同被捅破的蜂窝一般纷纷跑出来，二楼的寻找楼梯，互相踩踏。楼体轰然倒下。石块如同滂沱大雨一般降落。地面裂开一个巨大的空洞，许多学生来不及跑，或者被吓傻的，都被掩埋进去。哭喊声，求救声整个晚上在人们耳边回荡。邬老师被压在一块巨石下面。这时候一只手拉住了她。邬老师的眼泪流下来，她说谢谢你们。救援队继续向前走。邬老师大声呼喊她的同事，没有回应。为防止余震，邬老师和一些幸存的老师撤到开阔的操场。 统计了一番，死了二十一个老师，二百四十个学生，失踪了三百人。一直营救了二十多天，陆续救出一些人。面对熟悉的人的遗体，人们热泪纵横，灼烧着眼眶。人们心中出现了一个难以填补的空洞，仿佛被火烧焦了，永远地焦了。魏老师、刘老师等都不在了。 学校崩坏了，于是在旁边临时搭了一些棚子上课。邬老师用激昂的语言鼓舞大家要振作，虽然她也有些灰心丧气。学生也都用衣服揩干净眼泪，还有学生用鞋子盛泪水，滴答滴答的，像是没有拧干的刚洗完的衣服，一直接了满满一鞋子。胡老师的每一个字都带着哭腔，听起来有些滑稽。 因为家也被毁了，大家晚上就睡在学校周围。 我感觉身体放在火上烤，邬老师说。胡老师没有睁开眼睛，咕哝着说，睡吧不要说梦话了。邬老师忽然跳了起来，一团火烧着了她的屁股，她就地打了几个滚。天上降下了大火。他摇醒胡老师，两人快速地奔跑，大声地叫喊，人们次第从梦中醒来。而后他们看到了此生难忘的景象。那么多团火从空中砸下来，整个天空是一片火的海洋，将整个地面也燃起来。上下合成一股巨大的火龙，凡所扫荡之处皆成火海。被烧着衣服的人到处跑着，像是在地面飞行的彗星。天上的飞鸟扑扇着被烧着的翅膀，向湖中投去，燃着了鱼的尾巴。人们都往地下跑。 大火一直烧了三天三夜，将地面烧得一干二净。有人被烧成了舍利，地面上弥漫着一股烧焦的味道。地面像是刚烤熟的面包一样软而且烫，放一团面在里面就可以烤成面包。 而最让人们印象深刻的是这样的场景： 一个披着长发的女子浑身都着了火，火的头发，火的衣服，火的肢体，仿佛火神下凡。开始时，她的脸部狞厉可怕，每个感官都扭曲变形，仿佛那不是脸，而是一团刺刺球或是蒺藜什么的。浑身像是一根巨大的火烛，火星从身上零落下来，如同纷乱的雨雪。她一步步走着，最后停下来，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火光的映衬，还是因为烟雾的遮掩，她的脸面反而柔和起来，显出雍穆而凛然的表情。大概她是在享受这无与伦比的极致的痛苦吧。她从未显得如此之美。也许美也是一种舍利，只有极度的摧枯拉朽的痛苦才能将这种美锻造出来吧。愈是痛苦，就愈加有风韵，最后竟超越了风韵，而难以名状。所有人都屏息凝神，所有人都在心中低喊。但同时又为这转瞬即逝的美而痛心。 据人们说，那就是邬老师。 不过胡老师并不大相信，因为他几天后还遇到了邬老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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