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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中芦苇

 鹏翼垂空9 2021-04-21

在梦中,她突然走进来,对我说喂,我假装没听见,直到她又说了一声我才迟缓地转过身来,她踢了我一脚,说去草原书屋等着。
草原书屋,我好像在哪里听过。到底在哪里呢。我从梦中醒来,她到底是谁,为什么要我去草原书屋。我带着刚从睡梦中醒来的忧郁与迷茫想道。而且她也没有说时间,也许是一天以后,也许就是现在。每分每秒。我洗了一把脸,走出家门。外面的阳光中含着花香与风声。
我问路上的人知不知道草原书屋在哪里。人们都摇着头走开了。一个指着一个方向说,大概在那边。我说,我就是从那边来的。他说,我也不是很清楚,或许你应该查一查地图。
我在地图上没有找到草原书屋。她说的难道是梦中的地点,只有当我沉入梦中才能找到的一家书店。
每次,我都是在胡思乱想中进入睡眠的。我想,我又开始胡思乱想了,就意味着,我开始进入睡梦之中了。我睡过一个又一个日子,好像穿过一个又一个车厢。好像脱离于时间之外。因此而能够在过去与未来穿梭,但我并没有体验过。
我又梦到了她,或许只是她的影子。她穿着一身红色衣服,在蓝色星空一样的梦境中飘荡。身旁有悠扬的钢琴声。她飘过来,如同一阵风一样。她说,你来了。我问,可我没找到你说的书屋。她说,这里就是。可这里没有一本书。书屋与书无关。重要的是内心。当你心中有书时候,便会觉到处处有书。我说,你为什么穿着红衣服,你喜欢红色吗。她说,无所谓颜色,其实我穿了一件没有颜色的衣服,你心里是什么颜色就会看到什么颜色。那么,我是有一颗红心了。
梦像是电影续集。我怀疑自己从来没醒来过。
冬天就要来临,万物走向了肃杀。人们相继穿上了厚厚的衣服。公园湖面结了冰,一个人走向湖面。每次我去上班,都会从公园经过。我看到公园四时的风物。春天的花蕊,秋天的芦苇。如果时间来得及,我会进去转一圈。这天我遇到了刘慧,是刘慧先看到我的,她在我后面喊道,李晓。我回过头,看到是她。我说,你也在这里吗。她说,我来走一走,你也在这个城市吗。是啊,我来这三四年了。我也是。她走过来,你是去上班吗。我说是的,上班之前来这里走一走,空气很清新。麻雀在叽叽喳喳地叫。我们走了半圈,我说,快到上班时间了,我先走了。有时间一起吃饭。
刘慧是我的老同学,她常常在下课时候到我座位前面和我说话。她问,你喜欢什么歌。我说,丁香花。她兴奋地说,我也喜欢那首歌。说罢她轻声哼唱起来,你说你最爱丁香花。有点伤感,是不是。是啊。
说起来我已经好久没和刘慧见面了。
日子一天冷似一天。下班了,我快步往回走。只要我走得足够快,寒冷就追不上我。我几乎在飞。我的脚越来越沉,寒冷如同铁水,首先浸入了我的鞋子,我的十个脚趾头都在说冷。两边街道的灯光照亮了我的脸,我抬起头回以目光。就在这时我看见了草原书屋。它正伫立在路的转角。我快步走过去。书屋里面很温暖,但没有人,结账台后面也没有人。我问,有人吗。没有人回应。一排排书架兀自站立。
这家书店我好像来过,冥冥之中。或许在梦里来过也未可知。书架上的书都倒着或者反着放着。
我从书架上抽出一本果戈里的小说,《死魂灵》,坐在一根柱子后面的沙发上读起来。我的身上逐渐暖和起来。我将外套脱下来放在一边。困倦侵袭了我。我的身子歪倒在沙发上,以一种扭曲的姿势躺下。没一会就睡着了。书屋里太静了,我好像听到有人在打呼噜,我忽然意识到自己在打呼噜,而自己的呼噜把自己吵醒了。我换了另一种更为舒服的睡姿,将衣服盖在身上,又睡了起来。
在梦中我推开一道门,在进去之前我退出去看了一下,是草原书屋。进入之后没走几步又出现一道门,我继续推开门,一连推开好几道门,但我发现自己还在门口。我拍打着门,说,有人吗。似乎有一个人影走过去,但他没有注意到我,即便我大声呼喊。我看到许多书的封面,好像看到许多衣着华美的人,好像在举办一个舞会。我很想走到一本书里,一本有着大团圆结局的书中,成为一个主人公。为了走进去,我用了各种方法,但都归于失败。我转头准备离去,但这时门吱呀了一声,有人将一扇扇门打开了。但我忽然不想进去了。我转身离开。有人好像在后面喊我的名字。但我没有回头。听说夜里或梦里时候听到别人喊自己名字决不能回头,不然便会永远留在梦中。留在梦中时候大概也会尽力把梦境当做真实吧。焉知现在所处的不是梦中呢。
我好像听到有人说话的声音,我睁开眼睛,发现两个人站在一边,他们互相拉住对方的手,跳起了舞。他们的舞蹈不同于普通的舞蹈,动作新奇而夸张。我坐起来,欣赏着他们的舞蹈。他们忘情热烈地跳着,陷入了无我之境。等到跳舞,一个人才看到了我,这里有一个人。另一个人也注意到了我。他们问我,你来这里做什么。我说,有人让我来这里等她。是谁让你过来的。我也不知道。你知道这里是什么书店吗。草原书屋。他们互相看了看。一个说,那么,你知道这里放着什么书吗。我说,就是普通书店里的书吧,有一些名著,一些流行小说,一些工具书。一个摇头说,这里有很多传记,你大概不知道吧。什么传记,我走去书架,果然有许多线装书,封面用红笔写着某人的名字,翻开后是那人的传略。有的传记很厚,有的很薄。我一目十行地看了一本,讲述一个人出生到死的过程。
这本书讲了潘虹这个人,生于一九七零年,贵阳人。十六岁参加高考,考中当地师范学校,毕业后在当地小学任老师。因与已婚校长发生关系而获得提拔,担任高一年级组长,数学组组长,成为校内炙手可热的人物。一时间叱咤风云,吆五喝六。校长调走,她也调到另一地方。后来遇到一位高僧,便跟着僧人走了。在寺院对面的尼姑庵里剃度做了尼姑。每天诵经礼佛。二零年十二月殁。
我又翻了一些书,书中人物都有得意的时候,但最终都归于消亡。而他们也大都在最近死去。我感到后背发冷。一个人将书从我手里抽了出来,说,你应该明白一些什么了吧。我说,这里不是人间,是地狱吗。说出这一点后,我的怖惧消隐不见了。一切都变得无谓了。一个说,你直说对了一半,这里不是人间,但也不是地狱,这里是一处幻境。我为什么会来到这里。有缘人就会来到这里。但你不要和别人说你来过这里。我问,我可以再来吗。一个说,有缘自会再见。他们送我出来,站在门口和我告别。我走了几步,回头看去,书屋已经不见了。只剩下一道洁白的墙面。我走过去,敲了敲,什么都没有。
后来我每次走过转角时候都会留意有没有书屋。
刘慧问,你在看什么呢。我说,没什么。你也在这里。我们一起走进附近的一家螺蛳粉店。要了两碗牛肉螺蛳粉,又要了两根羊肉串。刘慧吃了一口羊肉串说,虽然这么久没见,却好像又回到了从前。羊肉串很有嚼劲,油汁饱满。我说,以前的事都过去了。你现在忙什么呢。她说,我在一家售卖医疗器材的医院工作。不是很忙,可以时常出来转转。我问,你有没有听说过草原书屋。她说没有。她查了查说,没有这家书店,大概是新开的。你还是喜欢看书吗。我说,有时间看看,但总是没时间。也不知道一天都在做什么。好像为着什么而努力,其实不做也没有什么。做了也只是徒劳。大概为了排遣无聊,才会追根溯源吧。她说,看书是一个好习惯,我很想像你一样多看看书,但我总是静不下心来,坐一会我就不想坐了。你说有什么可以静下心来的方法吗。我说,做你喜欢做的事,你就会忘记时间。
冬天来临,气温骤降,风如同一张巨网,将整个世界笼罩在寒冷中。今年冬天格外冷一些,大家互相说。这座城市的气温堪比南北极,零下二十八九度,低于所有城市,让人找不到形容词来形容。
为了体验这冷,我走出家门,独自一人在街头行走。我的脚趾头冻得生疼。我想我为什么要有脚趾头,如果没有就可以不必受冻。为了获得均衡的冷,我将自己的手也伸出来,手不一会就被冻得难以屈伸了。然而我感到快意,我快意于自己的苦痛。苦痛明示了肌体的存在。我是确凿活在这世上,拥有痛苦犹如神性。寒风吹着我的身体,我好像一片破旧的布片,被风吹到不知道什么地方。我的身体变得透明。我好像在南极行走,我需要在能量用完之前找到下一个能量补给站。我找到一个便利店。便利店是到处都有的,而这时却更觉亲切。它们是专为太空宇航员准备的补给站。我在货架中穿梭着,找到了酸奶、香肠、花生、雪糕与宝藏。有人将宝藏藏在每个便利店中,找到宝藏的人是幸运的人。而我就是幸运的人。即便在便利店内,我依然也携带着冷。
从便利店走出去,这时我好像看到了刘慧的身影。我喊刘慧,她没有回头,似乎我的话也结冰了。我快步追她。她好像练过轻功一样,步伐异常轻捷。我怎么也追不上。她转过一个拐角就不见了。我只得作罢。
我给她打电话,她没有接。我不知不觉就站在了家门口,打开门,一道热气迎接着我。我投入到热气的怀抱中,这时所有的寒冷似乎都不再是寒冷,而只是一种寒冷的影子,寒冷的记忆。我将电话放在一边,半躺在床上看书,看着看着就睡着了。醒来后发现已经半夜了。而灯还亮着,自己的衣服也没有脱。我脱去衣服准备重新睡觉,但有些睡不着了。我忽然想起刚才的梦境,刚才似乎梦到了一个女子,她从我的梦境中飘过,只是一瞬,即便我不断回放,也难以捕捉到她的更多行迹。她似乎想要向我说明一些什么,但她什么都没说。她好像一阵风。我势必要回到梦中才能抓住她的衣角。
草原书屋,不知道为什么我的脑海里又浮现出这个词。我从床上坐起来,到冰箱里取出一杯啤酒来喝,啤酒的凉意凉彻我的心。好像心中结了冰。窗上结着好看的窗花,我用手指涂抹着。也许晚上它会在拐角出现。我穿好衣服,向它曾出现的拐角走去。我骑了一辆车,路面上的车不多。我可以纵情驰骋。但在一声刹车声中我意识到了自己的大意。我以为晚上车少。其实车并不少。它们不过是处在暗处。暗处有比明处更多的车辆。甚至也有更多的人。我知道他们都躲在角落里,好像丐帮一样。我们总会遇到他们,并且和他们一同飘荡。车辆停下来,我快速骑了过去。过马路时候需要十二分小心,这我是知道的。但有时候为了赶时间而不得不闯红灯,像一个快递员一样。我惊魂甫定地骑着车,向着目的地进发。但我的手,我的脚又变得十分冰凉,如同石头。
我不得不不停地换不同的手捉住车把。极冷时候就好像极热时候,车把竟有一种灼热感。我好像在炭火之上行走。
就那个拐角,我似乎看到了一些什么,但当我走近,发现不过是路灯光造成的幻影。其实什么都没有。我几乎迷恋上了这种没有。每次看到什么都没有时候都会松一口气。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在出发前我明明希望其有我是一个矛盾的人那么它可不可以既有又没有呢就像一个既在这里又同时在那里一般寒风吹凋了我的意志我走进一家麦当劳店看到刘慧也在店里坐着她一幅漫不经心的样子好像什么事都不能打动她我走过去拍了拍她的肩膀她看到是我你也这么晚来这里啊我说我偶尔来到这里外面实在太冷了你看起来来了很久的样子她啜饮着一杯还剩一半的奶茶头发披下来我说你今天傍晚在外面吗她说我一直在外面你在做什么我问她说我什么也不做来喝杯奶茶我说你还要喝吗她摇头说不了我要了一杯奶茶我问你要冰激凌吗冷天更适合搭配冰激凌呀她说不要了谢谢我又要了一个麦旋风我说你经常来这里吗她说也还好休息天的时候常来你喜欢这里吗她说哪里有什么喜欢不讨厌而已不讨厌已经很难得了我好像很难喜欢上什么我说你不会感到困倦吗她说我一点也不会困倦每到礼拜天我就会像一只猫头鹰白天睡觉晚上才出来你休息天的作息方式为什么这么别致她说因为我是一个别致的人你别致得如同一枚曲别针但她不觉得有什么好笑我说我在傍晚好像看见你来着在健康街的便利店我喊你你没有应答你那么确定那人是我吗我不记得自己去过健康街你不是认错了人吗我说也许吧但从后面看起来和你真得很像她说长得像的人也是到处都有的我用勺子吃着麦旋风身上有一些冷意好像冷也是夹心的我又喝奶茶才稍稍暖和一些我感到一阵突如其来的困倦好像洪水一样将我冲到梦境之中当我醒来时候她已经不在了我问服务员她去了哪里服务员说应该是回家了她每次都会在天快要亮的时候打车回家她走出去用手拦住一辆刚睡醒的车坐上去告诉司机地址在沿途风景的伴随下回到自己的家盖着被子睡一个好觉你说妙不妙因为趴在桌子上我的胳膊一阵发麻好像一只麻花
隔着麦当劳的玻璃我看到谋生的人们从各个地方走出来穿上厚厚的衣服在街上来回奔波他们的脸上写着大大小小的疲倦有的人走着走着就好像睡着了他们的眼睛时睁时闭闭着的时候更多一些只有在听到街上马达齿轮声与汽车刹车声时候才睁开睁得很大很大好像两只铃铛我知道自己也将成为他们中的一个柜台前没有人服务员们也都累了有人走着走着转进来他大概把我认成了服务员和我说要一个汉堡包套餐我说好的我去后台拿了一份套餐递给他他说谢谢他要给我钱我说我请你吃好了我趁着服务员还没有出来推开门走了出去车流的滚动让整条街道战栗我走在街上风又遇见了我和我狂野地打招呼
日子一天天过去大都平淡普通无聊冬天过去了春天又走来大地的节律如同人的脉搏我看见了岁月的流逝如此不留痕迹
有一天我经过街角意料之外地看到了草原书屋好像是兀自飞到这里来的一座建筑我快步走过去我的记忆重新开始燃烧我的每一步都好像往火上浇的油助长了记忆的燃烧因此我一开始看到的书屋好像还是记忆中的模样但当我定睛细看时还是看到了一番不同的景象书架高入云端顶部看不见天花板只看到飘荡的白云似乎还能听到飞机划过的声音而飞机是从书里飞出来的我在书架中转了一回几乎没有找到路我迷失在偌大的书屋中我好像听到了有人说话的声音。我大声喊,有人吗。有人回答说,有。好像是一个男子的声音,但当我终于走到那人面前时,发现是一个女子。女子说,你想要什么书。我说,我想要一本能够说清世界上所有问题的百科全书。她拿出一本《道德经》,说,这本书就是你说的书,或者这本,她又拿出一本《易经》。我不知道她是从哪里拿出书的,感觉好像书是突然飞到她手中的,好像变魔术一样。我很快就翻完了。我说,我看完了。你看得很快。
我记起从前一个同学为了考验我的阅读速度而借给我一本高尔基的《童年》,我在上午课程的间隙读完了,她问我这本书说了什么,我说了个八九不离十。
女子说你是一个天资聪颖的人。你来到了很多人一辈子都来不了的地方。你感到幸福吗。我并没有感到很幸福,也许因为我是一个纠结的人。我不知道应该怎么做。本质上我是一个热爱幻想胜过热爱现实的人,因为现实不是那么完美,而我也难以想到自己来到这样的地方。是的,我很幸运。幸运得让人想要哭泣。但在我说话的时候,我感到了空气的宁静。她不知道什么时候不见了,也许因为我说了什么让她感觉不高兴的话。我继续在书架之中流连徘徊。书摆放得杂乱无章,一会是工程类,一会变成了史学类,没一会又变成了文学类。想找到喜欢的书并不容易。我找到一些年代久远的书,有的还是用线装订而成。我随手拿了好几本,在这时我又有些迷路了,不论我向哪个方向走,都好像走回到最初的起点。我双臂抱着的书越来越多。我将书放下来,又走了一回发现来到了玻璃门门口。许多人在外面来来回回走着,但没有人注意到我。我做出各种吸引人注意的动作。但他们好像根本看不到我,对我毫不理睬。我意识到我们可能并不处在同一个时空。玻璃门映照出后面的一个人影。是梦中的她。我能感觉出来。她的如同兰花的气息,落落大方的气质,都让我认出了她。我说,是你让我来草原书屋吧,你有什么事吗。她说,是的,我已经等你很久了。我说,来到这里太难了,因缘际会,不是想来就可以来的。她说我知道。她向我伸出手,我将手递给她。她拉着我在空中飞舞,一路到达书架的顶端。我看到云朵飘在我的腰间,好像巨大蓬松的裙摆。我说,你好像飞天一样。她舒展双臂,肌肤细腻,脸上带着银光。我们停到一座楼阁上,有人走出来招呼我们进去,给我们端来茶水糕点。糕点十分精致,点缀着两枚小小的红豆。我问,这里真是仙境,不过你叫我来做什么呢。她吹了一口茶,说,你是被选中的人。什么意思。现在有许多人因为不能适应节奏快速的现代生活或者其他诸种原因而陷入深深的迷茫。他们纵情声色,放浪形骸,却不知道自己的心应该安放在哪里。而你却有着坚定的信念与无悔的决心,我们决定让你来作为我们的代表,启发世人。那么,我应该怎么做呢。你做草原书屋的老板,经营这家书屋。你愿意吗。我说,可是这家书屋时隐时现,顾客能够找到这里吗。放心吧,书屋会长久地存在于世间。你只需要将大家所需要的书卖给大家就好。
我便成了草原书屋的老板。为了让更多的人接受知识文化的熏陶,我着手举办许多文化活动,名人演讲,相亲活动,亲子活动。人们互相说,你今天去了草原书屋吗。
我从前就有做书店老板的愿望。在玻璃窗中投进来的和暖光芒中度过悠闲的时光。
通常,我坐在书屋的柜台后面,斜着身子看书。人们在我身边往来交错。他们犹如书上的一个个文字,正被合理地放入生活中。有人过来问我什么书在什么地方,我熟悉每一个书架上的每一本书。我几乎成了书屋的一部分。
她偶尔会来,和我核对账目,给我发工资。她说,书屋的工作你做得很好。你可以进入到更高的层次来工作了。我说,那是什么工作。她说,我们决定聘用你为文化讲师,在各类单位进行讲演。我推辞说,我的学识恐怕还不能达到讲师的要求。再给我一点时间吧。她说,好的,以你的领悟能力,我相信没有什么问题。
我每天很早起来来到书屋,晚上很晚才回到家。每天在不同的书架中流连。不同的书似乎在说着大同小异的话。所有的书都是同一本书。我在无尽的长河中徜徉。
但在这个过程中,我似乎感到深深的苦痛。我产生一种无力感。我看得越多,世界向我敞开得越多,而通过更多的壁垒也展示在我面前。关于世界,我接受了太多不同的说辞。而我努力想要探询的真理,却被掩在重重迷雾之中。好像一桩难以破解的案件
她又来找我了我表达了我的困惑她说因为整个世界都处在混沌状态书没有错你也没有错每个人每本书都不过是一个观望世界的门孔就像门孔有着难以看清的盲区我们自身也带着偏见你考虑好了吗我说我试试吧
我开始在不同的单位举办讲座让我印象尤深的是一次在监狱中的讲座穿着蓝白条纹囚衣的被剃了头的犯人们安安静静地听着我的话看着我开合有致的嘴好像从我的嘴中飞出无数蝴蝶背着手拿着警棍的警察在周围慢慢地踱着犯人们完全没有注意到他们陶醉在我的话语中有的悄悄抹着眼泪我的鼻子也有些酸我和犯人们和警察们一起听着我在说话好像听着另一个人说话一样
讲说完毕一个犯人拉住我和我分享他的故事他说他从小受到父亲的虐待后来就憎恨一切不负责任的父母因此而杀了人他问像我这样的人可以得救吗我说在你想要得救而向善的时候你就已经得救了犯人的眼泪扑簌簌流下来他用我的袖子擦干泪水与鼻涕感谢你你在我生命中的最后时光给了我光亮
但一个警察朋友对我说这个犯人第二天就自尽了我说人事无常活着不过是侥幸再说死也未必不是一种解脱与救赎如果我们过于爱惜自己的生命就像鸟过于在乎自己的羽毛而我的脑海中不时盘旋着那个犯人含着泪的面孔他绝望的眼神让人心惊
我问草原书屋现在在哪里她说搬到了另一个地方这是一座流动书屋吗她点点头我们会在不同地方启迪不同的读者受到你的启发我们在书屋里设置了咖啡店还有小型电影院你有时间的时候可以去看一看我说我现在就有时间她带着我来到另一座城市的草原书屋。我们从空中降下来。她将脚尖踮在书屋顶上。风吹起她的裙摆,如同一朵荷花。当我走进去,她已经在里面了。我说,店里的主人在哪里。她指给我看。我看到了另一个我。我们互相看着对方。好像看着镜子。我说,你是谁。他走出去,消失不见了。我问她,为什么这里还有一个我。她说,每个人都同时有好几个分身,你只是见到了其中一个而已。我愕然。她说,你们每个人有着不同的人生轨迹,你们有时候交汇,有时候错过。而这都是无法更改的宿命。我说,可是我刚遇到便错过了,他还会回来吗。他不会回来了。你们只有一面之缘。而这也胜过了世界上的绝大多数人,很多人一辈子也难以遇到自己。而这也是我们选中你的原因之一。
我冲了两杯咖啡,递给她一杯。我感到这里很熟悉,好像以前来过一样。她说,因为另一个你在这里工作过。这里的情景你便很感熟悉。即便你没有到来这里,你也会在某一天的梦中梦到这里。我感受着咖啡的丝丝苦涩。她说,来看一看吧。我们沿着书架走了一回,书屋很大,如同一个迷宫。不同颜色的书册在书架上繁衍生息。两排横躺着的书如同两条河向我延伸。我问,我觉得世界上的书可以看完。她说,其实不同的书原也是人自己写的,只不过冠以别人的名字。因此在你读书的时候会有一种认同感。
我继续着讲演的工作。我去到学校、医院、书店,以及戒毒所。我面对不同的听众,说着不同而又类似的话。我问一个学生,你以后想要做什么。我想要开一家书店。我仿佛听到从前的我在说话。我说,这是很好的。你拥有一个很好的梦想。他说,在我开的书店里,在戒毒所,很多人形销骨立。他们的眼睛因此凸显出来,如同金鱼。那么多的金鱼在水族馆中游动。我说,你们会在幻觉中感到极度的快乐吗。他们说,也不是每次都能感到,但至少是一种超脱的体验。我说,那不过是一种错觉。而且快乐常常走向它的反面,极度的快乐即是极度的痛苦。我给他们带去许多精神食粮。他们难受得撕碎书页,咬断书脊,好像躁狂的老鼠。他们说,放我们出来,我们还是一条好汉。在书店里,读者来来往往,一些不修边幅,拿着一本书坐在角落里。我在讲演时候远远看到了他们,看到了他们的书的封面,看到了书后面他们的脸。他们的眼睛如同杏仁,充满了书页的苦涩。
她又找到了我,说我讲演的任务完成得很好,可以进行下一阶段的工作了。我问什么工作。她说,你要开创一门关于仁爱的学派。我说,已经有儒家了,后来还有新儒家。她说,那么,你可以继承他们的衣钵,继续发扬仁爱精神。我便仿如雷锋一般做了一件又一件善事,每做一件善事,我就记录下来,事情的经过以及当时的心路历程。过了几年,我因为救了一个没有认真过马路而差点被车撞倒的学生而自己的腿被撞断而感动了中国,成为当年十大感动中国人物之一。我坐在轮椅上,看着奖牌被戴到我脖子上。奖牌很重,将我的脖子都压弯了。我听到了大家的鼓掌声,观众席暗暗的。而灯光照射在我的脸上。我说我是儒家的信徒,日行一善,便成了道德模范。一个观众站起来,他拿着话筒,问我为什么不是日行千里,或者日行一恶。后来播出的时候剪去了这一段。没有电视会允许播出这样的一段。
追随我的人渐渐多了起来。我穿着粗布衣服,他们也穿着粗布衣服,我吃窝窝头,他们也吃窝窝头。我露宿街头,他们也露宿街头。我几乎像是一个丐帮首领。我振臂高呼,他们此起彼伏地呼应我。我将自己的主张向他们阐说出来,他们散在各地,继续发扬我的主张。我们便成为了一个重要的学派,另一些人怀着不同的主张和我们辩论,我一个人舌战群儒,他们都甘拜下风。我站在一个鼎上,显出尊贵的风度。鼎半路倒在地上,我也被绊倒在地。大家将我扶起来。我说,不用管我。对方冲了过来,我的门生和他们打了起来。我说,停下来,只有仁爱才能化解仇恨。但他们都没有停。我换了一件衣服才没被人认出来而逃了出来。
我对她说,仁爱是多么空洞的一个说教性的词啊。请让我换一个词吧。她说,你难道不知道应该知行合一吗。就像人剑合一一样,你可以化成一把剑。为什么要这样做。她说,爱就是不问为什么。我说,可是这是爱吗。她突然吻了我一口。我吃了一惊,眼睛直直地看着她。我再要吻她,她却不肯了。她说,你要做什么。我说,我什么都没有做。
我继续传播仁义道德,好像在尽力传播瘟疫一样。但大家的防御措施太好了,他们还说要消灭传染源,于是有人被派来暗杀我。但当他看到我在深夜挑灯读书的时候,就不忍下手了。他说,你一看就不是一个坏人。我说,你还精通相面术。他说,当然,我从来不杀好人。我说,你没有看错,我确实是一个好人,一个好得不能再好的好人。他和我便成了好朋友。最好时候,我们睡在一张被子里,同喝一个杯子中的水。他还帮我抵挡了几个后面来追杀我的刺客。他说,我是你的救命恩人。我说太感谢你了,你是我的拉拉缨。他说,你在说一些什么。我说这是一句形容感激的歌词。
她对我说,你把一切都搞砸了,人们告你非法集会,我们将取消对你的聘用。就当我们从未认识好了。我说,那么,我还能到书屋吗。她说,看缘分吧。我们要离开一段时间。
既然不能见容于世,我带领着自己的人去到了深山之中。那里的虎豹听说了都很高兴。它们都跳起了舞。我问朋友一起去吗。他说他还是想要做一个刺客。你知道刺客有多逍遥吗。我说,我不知道。他说,你当然不知道,不然你也会做一个刺客。你听过血从体内喷溅出来的声音吗。如果你听过你就会觉得那是世上很美的声音。就像风中芦苇的折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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