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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四孝图》

 激扬文字 2021-04-21

最近有一些关于二十四孝的争议。这里分享一下鲁迅在《朝花夕拾》中的《二十四孝图》,看看他是怎样看待的。

我总要上下四方寻求,得到一种最黑,最黑,最黑的咒文,先来诅咒一切反对白话,妨害白话者。即使人死了真有灵魂,因这最恶的心,应该堕入地狱,也将决不改悔,总要先来诅咒一切反对白话,妨害白话者。

自从所谓 ' 文学革命 ' 以来,供给孩子的书籍,和欧、美、日本的一比较,虽然很可怜,但总算有图有说,只要能读下去,就可以懂得的了。可是一班别有心肠的人们,便竭力来阻遏它,要使孩子的世界中,没有一丝乐趣。北京现在常用 ' 马虎子 ' 这一句话来恐吓孩子们。或者说,那就是《开河记》上所载的,给隋炀帝开河,蒸死小儿的麻叔谋;正确地写起来,须是 ' 麻胡子 '。那么,这麻叔谋乃是胡人了。但无论他是什么人,他的吃小孩究竟也还有限,不过尽他的一生。妨害白话者的流毒却甚于洪水猛兽,非常广大,也非常长久,能使全中国化成一个麻胡,凡有孩子都死在他肚子里。

只要对于白话来加以谋害者,都应该灭亡!

这些话,绅士们自然难免要掩住耳朵的,因为就是所谓 ' 跳到半天空,骂得体无完肤,——还不肯罢休。' 而且文士们一定也要骂,以为大悖于 ' 文格 ',亦即大损于 ' 人格 '。岂不是 ' 言者心声也 ' 么?' 文 ' 和 ' 人 ' 当然是相关的,虽然人间世本来千奇百怪,教授们中也有 ' 不尊敬 ' 作者的人格而不能 ' 不说他的小说好 ' 的特别种族。但这些我都不管,因为我幸而还没有爬上 ' 象牙之塔 ' 去,正无须怎样小心。倘若无意中竟已撞上了,那就即刻跌下来罢。然而在跌下来的中途,当还未到地之前,还要说一遍:——

每看见小学生欢天喜地地看着一本粗细的《儿童世界》之类,另想到别国的儿童用书的一精一美,自然要觉得中国儿童的可怜。但回忆起我和我的同窗小友的童年,却不能不以为他幸福,给我们的永逝的韶光一个悲哀的吊唁。我们那时有什么可看呢,只要略有图画的本子,就要被塾师,就是当时的 ' 引导青年的前辈 ' 禁止,呵斥,甚而至于打一手心。我的小同学因为专读 ' 人之初性本善 ' 读得要枯燥而死了,只好偷偷地翻开第一叶,看那题着 ' 文星高照 ' 四个字的恶鬼一般的魁星像,来满足他幼稚的爱美的天性。昨天看这个,今天也看这个,然而他们的眼睛里还闪出苏醒和欢喜的光辉来。

在书塾之外,禁令可比较的宽了,但这是说自己的事,各人一大概不一样。我能在大众面前,冠冕堂皇地阅看的,是《文昌帝君阴骘文图说》和《玉历钞传》,都画着冥冥之中赏善罚恶的故事,雷公电母站在云中,牛头马面布满地下,不但 ' 跳到半天空 ' 是触犯天条的,即使半语不合,一念偶差,也都得受相当的报应。这所报的也并非 ' 睚眦之怨 ',因为那地方是鬼神为君,' 公理 ' 作宰,请酒下跪,全都无功,简直是无法可想。在中国的天地间,不但做人,便是做鬼,也艰难极了。然而究竟很有比 ? 间更好的处所:无所谓 ' 绅士 ',也没有 ' 流言 '。

阴间,倘要稳妥,是颂扬不得的。尤其是常常好弄笔墨的人,在现在的中国,流言的治下,而又大谈 ' 言行一致 ' 的时候。前车可鉴,听说阿而志跋绥夫曾答一个少女的质问说,' 惟有在人生的事实这本身中寻出欢喜者,可以活下去。倘若在那里什么也不见,他们其实倒不如死。' 于是乎有一个叫作密哈罗夫的,寄信嘲骂他道,' ……所以我完全诚实地劝你自一杀来祸福你自己的生命,因为这第一是合于逻辑,第二是你的言语和行为不至于背驰。'

其实这论法就是谋杀,他就这样地在他的人生中寻出欢喜来。阿尔志跋绥夫只发了一大通牢骚,没有自杀。密哈罗夫先生后来不知道怎样,这一个欢喜失掉了,或者另外又寻到了 ' 什么 ' 了罢。诚然,' 这些时候,勇敢,是安稳的;情热,是毫无危险的。'

然而,对于阴间,我终于已经颂扬过了,无法追改;虽有 ' 言行不符 ' 之嫌,但确没有受过阎王或小鬼的半文津贴,则差可以自解。总而言之,还是仍然写下去罢:

我所看的那些阴间的图画,都是家藏的老书,并非我所专有。我所收得的最先的画图本子,是一位长辈的赠品:《二十四孝图》。这虽然不过薄薄的一本书,但是下图上说,鬼少人多,又为我一人所独有,使我高兴极了。那里面的故事,似乎是谁都知道的;便是不识字的人,例如阿长,也只要一看图画便能够滔滔地讲出这一段的事迹。但是,我于高兴之余,接着就是扫兴,因为我请人讲完了二十四个故事之后,才知道 ' 孝 ' 有如此之难,对于先前痴心妄想,想做孝子的计划,完全绝望了。

' 人之初,性 * 本善 ' 么?这并非现在要加研究的问题。但我还依稀记得,我幼小时候实未尝蓄意忤逆,对于父母,倒是极愿意孝顺的。不过年幼无知,只用了私见来解释 ' 孝顺 ' 的做法,以为无非是 ' 听话 ',' 从命 ',以及长大之后,给年老的父母好好地吃饭罢了。自从得了这一本孝子的教科书以后,才知道并不然,而且还要难到几十几百倍。其中自然也有可以勉力仿效的,如 ' 子路负米 ',' 黄香扇枕 ' 之类。' 陆绩怀桔 ' 也并不难,只要有阔人请我吃饭。' 鲁迅先生作宾客而怀橘乎?' 我便跪答云,' 吾母性 * 之所爱,欲归以遗母。' 阔人一大佩服,于是孝子就做稳了,也非常省事。' 哭竹生笋 ' 就可疑,怕我的一精一诚未必会这样感动天地。但是哭不出笋来,还不过抛脸而已,到 ' 卧冰求鲤 ',可就有性 * 命之虞了。我乡的天气是温和的,严冬中,水面也只结一层薄冰,即使孩子的重量怎样小,躺上去,也一定哗喇一声,冰破落水,鲤鱼还不及游过来。自然,必须不顾性 * 命,这才孝感神明,会有出乎意料之外的奇迹,但那时我还小,实在不明白这些。

其中最使我不解,甚至于发生反感的,是 ' 老莱娱亲 ' 和 ' 郭巨埋儿 ' 两件事。

我至今还记得,一个躺在父母跟前的老头子,一个抱在母亲手上的小孩子,是怎样地使我发生不同的感想呵。他们一手都拿着 ' 摇咕咚 '。这玩意儿确是可爱的,北京称为小鼓,盖即〖上兆下鼓〗也,朱熹曰:'〖上兆下鼓〗,小鼓,两旁有耳;持其柄而摇之,则旁耳还自击,' 咕咚咕咚地响起来。然而这东西是不该拿在老莱子手里的,他应该扶一枝拐杖。现在这模样,简直是装佯,侮辱了孩子。我没有再看第二回,一到这一叶,便急速地翻过去了。

那时的《二十四孝图》,早已不知去向了,目下所有的只是一本日本小田海儇所画的本子,叙老莱子事云:' 行年七十,言不称老,常着五色 * 斑斓之衣,为婴儿戏于亲侧。又常取水上堂,诈跌仆地,作婴儿啼,以娱亲意。' 大约旧本也差不多,而招我反感的便是 ' 诈跌 '。无论忤逆,无论孝顺,小孩子多不愿意 ' 诈 ' 作,听故事也不喜欢是谣言,这是凡有稍稍留心儿童心理的都知道的。

然而在较古的书上一查,却还不至于如此虚伪。师觉授《孝子传》云,' 老莱子……常衣斑斓之衣,为亲取饮,上堂脚跌,恐伤父母一之心,僵仆为婴儿啼。'(《太平御览》四百十三引)较之今说,似稍近于人情。不知怎地,后之君子却一定要改得他 ' 诈 ' 起来,心里才能舒服。邓伯道弃子救侄,想来也不过 ' 弃 ' 而已矣,昏妄人也必须说他将儿子捆在树上,使他追不上来才肯歇手。正如将 ' 肉麻当作有趣 ' 一般,以不情为伦纪,诬蔑了古人,教坏了后人。老莱子即是一例,道学先生以为他白璧无瑕时,他却已在孩子的心中死掉了。

至于玩着 ' 摇咕咚 ' 的郭巨的儿子,却实在值得同情。他被抱在他母亲的臂膊上,高高兴兴地笑着;他的父亲却正在掘窟窿,要将他埋掉了。说明云,' 汉郭巨家贫,有子三岁,母尝减食与之。巨谓妻曰,贫乏不能供母,子又分母一之食。盍埋此子?' 但是刘向《孝子传》所说,却又有些不同:巨家是富的,他都给了两弟;孩子是才生的,并没有到三岁。结末又大略相象了,' 及掘坑二尺,得黄金一釜,上云:天赐郭巨,官不得取,民不得夺!'

我最初实在替这孩子捏一把汗,待到掘出黄金一釜,这才觉得轻松。然而我已经不但自己不敢再想做孝子,并且怕我父亲去做孝子了。家境正在坏下去,常听到父母愁柴米;祖母又老了,倘使我的父亲竟学了郭巨,那么,该埋的不正是我么?如果一丝不走样,也掘出一釜黄金来,那自然是如天之福,但是,那时我虽然年纪小,似乎也明白天下未必有这样的巧事。

现在想起来,实在很觉得傻气。这是因为现在已经知道了这些老玩意,本来谁也不实行。整饬伦纪的文电是常有的,却很少见绅士赤条条地躺在冰上面,将军跳下汽车去负米。何况现在早长大了,看过几部古书,买过几本新书,什么《太平御览》咧,《古孝子传》咧,《人口问题》咧,《节制生育》咧,《二十世纪是儿童的世界》咧,可以抵抗被埋的理由多得很。不过彼一时,此一时,彼时我委实有点害怕:掘好深坑,不见黄金,连 ' 摇咕咚 ' 一同埋下去,盖上土,踏得实实的,又有什么法子可想呢。我想,事情虽然未必实现,但我从此总怕听到我的父母愁穷,怕看见我的白发的祖母,总觉得她是和我不两立,至少,也是一个和我的生命有些妨碍的人。后来这印象日见其淡了,但总有一些留遗,一直到她去世——这大概是送给《二十四孝图》的儒者所万料不到的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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