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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本深《灵魂的重量》41、42章

 云外庐 2021-04-23

第十章 涛声依旧

41、空穴来风

高等自学考试的日期一天天地临近了。

闽北山区的气候反复无常,前两天阳光灿烂,到处春意盎然,忽然又乌云密布,雷声阵阵,说话间便下起了瓢泼大雨。准备迎接考试的林常平,一面拼尽全力复习功课,紧张冲刺,一面还得下大班劳动,超负荷的运转实在是太累太累了,他的心脏病再一次发作,他透不过气来,心绞痛阵阵难忍。连续吃药也不见好转,但中队规定每月只能请假一次。整个分队只有21天假期。他做帐已经超了,只好忍耐着咬紧牙关,暗暗地对自己说:“林常平,这个要命三关的关口上你可不能缩套,你决不能倒下,你得给我挺住了,你一定会闯过这一关去!”

统一考试的地点在另外一座监狱里。

那天,林常平心跳如擂鼓,早搏时时袭来,头晕目眩,走路都打晃。坐到考试桌旁的时候,他默默地向天祈祷,然后下笔如飞,唰唰唰,一道、两道、三道……所有的考题全都答上了。论述文还有他创造性的发挥,若有良知慧眼一路陪伴,当他在考卷上写下最后一个句号之后,竟再也支撑不住,一头晕倒在桌前……

等他醒来的时候,才发觉自己已经在号房里了。中队指导员来看了看他,还替他带来了一封信。

那是一封奇怪的信,下面没有发信人的地址,只写着“内详”两个字。邮戳是家乡霞浦的邮戳。林常平打开一看,愣住了,没想到那竟然是一封匿名信!匿名信的矛头指向他的妻子桂玉,还随信件寄来一张堕胎的药方……

旦失于堂,暮传于国。林常平一向对桃色绯闻非常之厌恶。他扫了一遍那匿名信上的内容,也不由得满心顿生狐疑,但他的狐疑随即便受到了理智的质疑和反驳:不,桂玉怎么可能是那种人呢?决不会的,这决不可能!

自从他被抓之后,桂玉每天都是提心吊胆地过日子,一有风吹草动,就会兀然一惊,日夜思念狱中的丈夫,艰辛地拉扯着两个女儿凄惶度日,她身虽然不在监狱里,但心却已同他一起沉沦于地狱里了。但她只是个弱女子,一走出她教书的那个小学的校门,熙熙攘攘的社会就似乎同她完全绝缘了。眼前只是茫茫然一片陌生的人群,陌生的面孔。她告求无门,更没有能力为他东跑西颠地伸冤叫屈,只能在漫漫长夜里手贴在胸口,含泪祈祷上苍保佑自己命运多舛的丈夫,保佑他在凶险莫测的死地千万别连遭厄运,保佑他化险为夷,有朝一日夫妻重新团圆在一起。

桂玉做了十几年的民办教师,就那么点微薄的工资。生活清苦,她只能节衣缩食,省吃俭用,省出钱给狱中的他买一些营养品和他渴望读的书籍,托人送到狱中。每次探监,桂玉见到受难的丈夫,都忍不住心如刀搅,但她又不得不时刻提醒自己在丈夫面前尽量控制情绪,不能袒露出刻骨铭心的思念。为了免除狱中受难的丈夫的担忧,她一定要精心地带好两个女儿。桂玉为人十分仗义,是个侠骨柔肠的女人,更是个伟大的母性。多少次,林常平被精神和肉体双重折磨得精疲力竭,多少次,他几乎被可怕的漩涡卷入河底,眼看灭顶了,多少个黄昏,多少个雨夜,多少次绵绵不绝的盼望,又流了多少眼泪,那一个个黑压压的如鬼魅般的梦魇残酷地折磨着他,他之所以能够一次次地挺过来,就是因为心里燃烧着爱情的爝火,桂玉的目光就像是茫茫长夜里的一盏明灯,一直在温暖地守护着他。

林常平看着手边的这封匿名信,仿佛看着一张鬼头鬼脑的面孔……

舌头是惹祸的根。舌头比魔鬼还厉害,无数杀身之祸其实都是舌头招来的。能管住自己的舌头是最好的美德。这是印度古代哲学家白德巴说的。可你能管住自己的舌头,却管不住别人的舌头。

无独有偶。林常平倏然回想起好几年前关于他的一封匿名信,那封匿名信是寄给桂玉的。当时林常平正在埋头打拼,长春贸易中心刚刚起步。而那封匿名信里竟然莫名其妙地说他和自己亲侄女有什么不轨行为!林常平当下气得七窍生烟,差点晕过去,真恨不得杀了那写匿名信的家伙。后来,水落石出了,才知道写那封匿名信的,竟然是桂玉家的一个行为古怪的亲人,其目的只是为了拆散桂玉和林常平的婚姻,才使出了那最损的损招。面对那次空穴来风,桂玉的态度是明确而坚决的,她断然道:“我相信自己的丈夫,林常平决不可能是那种人。”

两件事,何其相似乃尔!同样熟悉的笔迹,疑似出于同一个人!

更可笑的是那匿名者为让林常平更相信对桂玉的诬陷,居然费尽心机地弄到一张打胎的药方!恰正是这张堕胎药方,这画蛇添足的一笔,露出了整个事情的荒唐破绽。真可谓愚蠢之极。林常平不由得暗自失笑……

那个夜晚,林常平坐在号房里的床上,无法入睡,他把这几年来桂玉给他的信翻出来,看了又看,他一遍遍端详妻子的照片,“平夫”是桂玉对他的称呼。说起来,桂玉当年还正经是一朵校花呢。有次,一个管教干部看了他和桂玉的合影,禁不住惊讶地感叹:“哇!你老婆长得很美啊!”

但林常平也记得很清楚,桂玉在结婚之初就曾在他面前说过:“美是不可能持久的,美很脆弱,就如同盛夏季节的水果,很容易腐烂。一个人美好的容颜不可能永远保持年轻漂亮,只有美好的内心才会有永不衰老的魅力。”

他再看看那匿名信。不,这绝对不可能。桂玉永远是洁白无暇的,桂玉比他林常平还执着于感情的神圣,她怎么可能和别的男人鬼混呢?简直是笑话!让这鬼头鬼脑的匿名信见鬼去好了!他林常平绝对不可容忍那些阿猫阿狗的角色往桂玉的头上泼污水。

一人坐牢,全家遭难。长长的苦日子,数不清孤独清冷的日日夜夜,酷似一条永远游不到头的河道,又有谁能体会到桂玉的苦呢?又有谁知道桂玉以多大的耐心、毅力和牺牲精神来苦苦支撑着这个风雨飘摇的家,才不至于让这家的屋厦坍塌于一旦,又有谁能体会桂玉默默将眼泪往心底抛洒的惨状?她拖儿带女,寄人篱下,孤独寂寞,痛苦,但一个女人,只要拥有爱情,只要心有所属,她就可以忍受想不到的巨量悲痛,再孤单、再寂寞的日子也可以挺过来。建设一个幸福的家庭要花费许多心血,但要毁灭却轻而易举,只要一瞬间,他打死也不相信桂玉会背叛他。

但从另一方面想,林常平又万分体恤妻子的难处,他最怕自己成为家人的累赘。妻子的双肩太柔弱了,甚至每次出现在他梦中的妻子也是愁容满面,忧心忡忡,期期艾艾。他看到她的神情,心里就如同刀割一般难受。身陷囹圄的他在那无边无际的苦难之中。何尝不渴望得到家庭的温暖和妻子的照料呵护,那永远是一种希望在召唤,是支撑他苦度磨难走向明天的精神支柱。可他又决不忍心拽着她一起走向痛苦、甚至是毁灭的深渊。如果由于他的落难让桂玉的那颗心走向绝望的深渊,那他就是死了也闭不上眼啊。他情愿将所有的罪统统打包,捆绑在一起,由他一人来担当!

记得他当初在看守所受审的时候,就曾经写信给桂玉,让她把两个幼小的女儿托付给他苦命的大哥大嫂,只身脱离苦海,去开始自己新的生活。但桂玉对他这一要求却根本不予理睬。后来,他从看守所转入监狱的这几年里,他在苦闷得不可开交之际,在给桂玉写的信中也一再地表达过这层意思。桂玉对他的回答就简简单单三个字:“可能吗?”

君子先察后言,关于这封无厘头的匿名信,他给妻子写信的时候是不是要对她讲呢?等一等,还是含蓄一些吧。他知道,犯人的每一封信件都是要通过干部才能寄出去的,在干部们眼里,犯人几乎没有任何秘密可言,还是免得节外生枝吧。更要紧的是他不愿意让妻子无辜地伤心,不愿意给本来就受苦受难的妻子造成再次的伤害,他要把这一切都埋在心里……

枕上惊梦稠,

多少回,

铁窗遥望,

月照狱楼,

冬去春来思悠悠,

独对故乡悲愁,

忘了浒壁唱酬,

薄命难耐朔风恶,

叹人生尽多别离恨,

霜满头,红颜退,

滩头山外夜与昼,

应不思那夜风流,

怎能怪那缘分,

苦楚从今永抛却,

心魂唯守玉身,

但愿得辉晴天秀,

记取妻恩长相依,

将儿女情长恒永生,

别牢狱,盼新生,

桂玉又来探监了。来探监的桂玉,满面尘土,脸色蜡黄蜡黄,她明显地黑了,瘦了。她穿衣也顾不上好看了。林常平端详着自己的妻子,忍不住一阵心酸。他思来想去,那封空穴来风的匿名信,到底还是不要对桂玉隐瞒的好,夫妻之间应该一切都透明,心里一定不能藏一点点不好的事情,不能有一丝丝的阴影。这么多年相濡以沫的生活,一路走过来,林常平深信自己的妻子决非一个轻薄自贱的女人。

林常平隔着铁栅栏,把那封匿名信和那张堕胎的药方交给了桂玉。

桂玉看了那匿名信,一脸平静,波澜不兴,她抬起头,一双明亮清澈的眼睛望定他的眼睛:“你信吗?”

林常平毫不犹豫地摇了摇头。

桂玉说:“只要你不信,别人都无所谓了。”

桂玉又说:“身正不怕影子斜。想走的,你是留不住的;不想走的,你就是赶她也赶不走。”

分手的时候,林常平把那前一天夜里,在监舍里写下的一首诗给了桂玉——

我愿我的妻是一只逍遥的风筝,

翱翔在无垠的天空,

一根长线紧紧地连着两颗心,

那是我们扯不断的情

假如你被风雨损伤,

请你飘落到我怀中来,

我要为你治好伤.

再送你去寻觅我们共同的那梦……

林常平也没忘了将他在狱中亲手制作的几床竹凉席让桂玉捎了回去,带给大哥大嫂和几个亲人。

“且留网丝席,或有梦来时”他自言自语地吟诵。

桂玉听清了没有呢?她专注的目光流连在丈夫饱经苦难的脸上。她幽幽地,却一字一句地说:

“我只说一句话,你要好好记在心里——我,张桂玉,活为林家人,死为林家鬼。”

42、魂牵梦绕

大学自学考试的成绩很快就出来了,谁也没料到林常平居然得了最高分,一举夺得头魁!

这件事几乎轰动了整个监狱。

然而在久经磨难的林常平心里,很快便波澜不惊了。他常常站在铁窗前倾听未来,他早已经习惯于平心静气地等待希望了。他常常在放风的时候,去那小花园里独自踟躅徘徊,他爱凝视天边血红的流霞,但他最爱的还是夏天,那是个万物蓬勃生长的季节,满目葱茏,人到中年,更崇拜青春的力量,他心中还充满着活力,因为青春总是与希望、追求、活力、创造这些字眼联系在一起的,晨往昏至,春去秋来,虽然他那一头新长出来的头发又像是覆了一层白雪,但满腔热血依然澎湃不息。他常常想,假如人们都能以心灵去理解心灵,用信任去交换信任,那这个世界该是多么美好啊,他落魄到至今,可他从不愿意过多地回忆过去,苦恼只是短暂的间歇,他生命交响乐的旋律是乐观的,永远铿锵有声。

监狱竹器厂的大车间里有个大水池,水池里还养了些荷花,林常平常常望着那水池里的荷花,思绪悠悠。花园里的假山上有座观音像,他也常常面对那观音默默祈祷。

不再对神农满腔抱怨,

纵然在污泥里也有不萎缩的花瓣,

大地给了我天下共同的母爱,

涓涓清流漾动在我的血管

我的歌喉依然圆润清朗

洗去秋夜蛙鸣的凄寒

我向往白云的凝脂,

清清白白是生命的基点

我神追那苍天的浩瀚,

拂去乌云便是秋阳

高高昂起头颅告诉世人

我自有摧不垮的信念和尊严

今天是林常平最高兴的日子,女儿晓辉又给他写信来了。信上的字迹端正,语句通顺,而且写的很有感情:

“亲爱的爸爸:想念你,七月初九是我的生日,姥姥和舅舅给我做了生日蛋糕和潮肉糕,姨父姨母给我买水果,妈妈还给我送了一样心爱的礼物——电子琴,同学们也都为我祝贺生日,亲爱的的爸爸,你要是在我身边那该多好啊,只可惜爸爸你不在我身边,爸爸,我想你,就是用整个世界来换你,我也不会换……亲爱的的爸爸,还要告诉你一个不好的消息,我和妈妈从报纸上看到了一条消息,有一股强台风席卷了霞浦海边的咱们的故乡下浒,有1000多民众紧急转移,损失巨大,紧接着,泥泞、塌方的公路上又发生了一起重大的车祸,死伤了几十位同胞哪,让人心里好难过、好难过啊……”

从女儿的来信背后,林常平看见了自己的妻子、女儿们的母亲的面容。在漫漫长夜里,桂玉顶着压力,时刻保护着两个女儿的心灵,不让她们感到痛苦,屈辱,让她们跟其他孩子一样,脸上永远有欢笑。但桂玉自己却一天天变得瘦弱,变得更加沉默寡言,她在周围的人们面前,她常常会忐忑不安,纵然是学校里的同事们向她投来同情的目光,她也会浑身紧张,精神过敏,但桂玉又是坚强的,她决不在女儿面前表现出丝毫脆弱。那段时间,巍峨教堂里的圣母玛利亚成了桂玉的偶像。

从女儿的来信里,林常平更感觉到了一颗幼小、稚嫩、然而却充满爱的阳光的心灵。

家乡受灾遇祸,焉能坐视?

林常平心意沉沉,当即给桂玉写信,要她一定要想办法,代狱中的他向福建红十字会捐款2000元。就是向亲戚朋友们去借,也得想办法借到这笔钱。

他随后又专给大女儿晓辉写了一封短信,讲述了他看到她的信有多么的喜悦,他提醒晓辉,心里也要想着小妹妹的生日,晓晴的生日是12月25,到时候一定要记得提醒妈妈为妹妹好好过个生日。

他给女儿写信的时候,眼前竟出现了美妙的幻觉,仿佛他已经重获自由,回到自己那个温暖的家里了,静谧的夜晚,那可爱的小女儿就熟睡在他的身旁,鼻息可闻……

夜阑,我被恶梦惊醒

忽听一阵清脆的笑声

如摇响飞檐的风铃

身旁睡着我的小女儿

原来她在做梦

我梦见的是破碎的往昔

她做的却是甜梦

我真想把她唤醒

问问她梦见了什么好事

或给她讲讲苦涩的人生

泪水忽然涌上心头

静静地

我要守护她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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