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每次看见春,都觉得他应当是在舞台上死去的。 他精疲力竭,在落幕时牺牲。他的演出,应当是一场壮烈的博弈。 这是我给春的结局,我时常这样幻想着,盯着春的侧脸一动不动,春很难假装没有察觉。 春这么温柔,应当拥有温柔的剧终才对。 我是从无意识给春写下悲剧的这一刻开始,对自己感到轻微的恐惧和憎恶的。 春这人就像他的名字,温柔,明朗,待人和煦,看见春的笑脸就能让人一瞬间忘记很多烦忧,一直以来,春都是一个让人感到幸福的存在。 春是我从小的邻居,我们的卧室相对,拉开窗帘,透过玻璃和风就可以望见彼此。春告诉我,幼稚园时期,我曾经还英勇地帮他干过一架。春说我们两个人,打败了全部“敌人”。 “当时哥的眼神真的很凌厉,我也因此有了很大的勇气,想着有哥在就没什么好怕的了,所以最后我们两个齐心协力,把说闲话的小坏蛋全部打跑了,真令人回味啊!”读幼稚园的时光,毕竟已经过去了近二十年,我对“英勇的自己”的完全没有任何印象,搞不好这只是春幼年的一场英雄梦也说不定。 春仰头笑了一下,转而看向我,风过,春眼角明媚,发丝轻轻柔柔。 “太不公平了。”我看着春说道,春的脸有让人目不转睛的魔力。 “什么?” “你现在这样,简直像是在拍画报。” 春很漂亮,也许这样形容男子的容貌不太妥当,但我很长一段时间里,一直拿这个词描绘他。春很小的时候,就上过电视,演了一出儿童剧。因为太漂亮了,春扮演的是女主角。小孩子不懂,咿咿呀呀地咧着嘴上台,又蹦蹦跳跳地下台了。大了之后,我再拿这件事揶揄春,春就毫不留情地给我一顿暴揍。 高中开始,我意识到了春到底有多么出众。那时的春身形还没有现在这么匀称,个子不矮,略微偏瘦,在加上一张脱俗的脸,实在是很难不引起人们的注意。 春的妈妈也是一个很温柔的人,起初她还很担心春会早恋,不好意思地来向我打听。然而春却在恋爱这方面表现得很无所谓。春的生活,并没有受到这些爱慕的干扰。高中的春,在我看来,是一个精灵,是无法触碰的,他是最自由的。 《二》 春和我的成绩都普普通通,我考虑到家庭的原因,决定就读离家最近的一所合适的大学。 于是就这样,春和我,一路一起走到了大学,今年我二十三岁了,春也二十三岁。 “你真年轻。” 我不止一次对春说过类似的话。春不过小我六个月,每每我这样告诉他时,他都会一脸无辜,觉得我一定是在讲胡话了。 “哥明明和我同龄呐,可不要因为我叫你一声哥就说奇怪的话啊。”春戏谑道。 春不知道,我这句话有多么真挚。 我望向他眼底,春的瞳孔清澈而纯粹,即使我擅长国文,也不知到底要用什么词描绘这眼中的一片澄明。而这一片澄明,正是我痴迷的少年感的源头。 春收到过很多情书,他毫不害羞地任我翻看,我虽然知道,即使有了春的默许,看那些精心而私密的情书依然是不仁义的做法,但我还是忍不住看。我安慰自己,因为我是带着尊敬的心情拜读的,书店不都在售卖里尔克情诗选集之类的书籍吗,因此我看女生们的情书,可以只算作是文学欣赏,没有大失礼。 这样的自我安慰,在我二十三年的人生中,是十分常见的一部分,实在是因为我个人的缺陷,无法接受却又无法克制自己做出有违道德的事,只好依赖概念偷换和强词夺理的手段,跟自我妥协。我在道德层面上,实在是有些掩耳盗铃。 我看着一身磊落的春,羡慕和神往之情又漫溢而出。 春收到的情书都很精致,字字柔软,女孩子们最喜欢赞美春的眼睛。我见过很多烂漫的句子,比如“星星揉碎了装进你的眼睛里”、“春的眼中有清晨与黄昏”等等,我常常暗自点评,挑剔她们没有写出春的眼眸的精髓。 曾有一次,我的碎碎念被春撞见,春一下子笑开,足足笑了三分多钟,才缓过来对着我说:“哥也太可爱了吧,原来每封信都会被哥这么认真地点评一顿吗?”我当然知道,春口中的“可爱”,是少年带着微弱戾气的反语,可即使这样,在春嘲笑我的三分多钟里,我还是没有出息地在心中感叹:春的笑脸真能带给人幸福啊。 上了大学,我的课程成绩依然平平无奇,春也是。但春在其他方面,开始散发出独属于他的光芒来了。 春最先在学校附近的一家清吧里做驻唱,如同藏了男主剧本一般,春的表演工作很顺利,甚至在我们学校小有名气,越来越多的女孩子开始专门到店里看他。 《三》 描绘春眼睛的句子,也越来越多。 当然了,我还是一如既往的挑剔。我和春共同生活了二十三年,从幼儿园开始直到大学,我一直都和春在一起,我的国文修得最好,因此冥冥之中,我总觉得那句最匹配的描绘应当是出自我的。 春的人气渐渐上升,被充满羡慕或爱恋的眼神包裹,被惊诧的赞叹声和热烈的尖叫声簇拥,成了春工作的一部分。而春却并不享受那样的氛围,合约到期之后,春就离开了那家清吧。于是,春在他音乐道路上静谧了一段时间,而在我几乎以为他要放弃的时候,春做了一个很勇敢的决定。 春什么也没向我们预告地独自参加了人气偶像的选秀。 听春的妈妈说,春只是留下了一封信,说着什么“抱歉还是想闯一闯”之类的话,胡乱拿走了几件衣服,丢下一句“等节目结束,儿子会成为不一样的大明星”留作我们的念想。节目的录制长达三个月,对我们而言实在是太难熬了。春的通讯工具被管制得很严格,他给妈妈打过几次电话,但都很匆忙,我们只能从节目中和春见面。 霎时间我觉得自己一下子失去了春。 好在春一如既往地出众着,使得无力帮忙的我们不至于如坐针毡。说来奇怪,无论春一时的赛场得意或失意,我总是保持着平静,我总觉得春无疑就是最后赢家。在一百个人中胜出,这种事情,理所应当发生在春身上。我那时确确实实一直有这股盲目的信心。 矛盾如我,一时对春从我身边的消失感到彷徨,一时又对春脱颖而出的魅力感到光荣。直到现在,我也不敢果决地做出判断,春的这一把赌,于我于他到底是有益还是有害。 决赛的那个夜晚,我们全家人紧盯着直播,我偷偷瞟向我的父母,他们的眼神焦灼,就好像正在决赛的春是他们的亲儿子一样。我说的没错吧,春是有那种让人移不开眼的视觉吸力的。 春的表演很卖力,也很尽兴。这个柔和的身体里,不寻常地爆发出一股股野生动物般的原生力量。 不是站在地平面上仰望星空,而是身处星斗密布的宇宙,像失联的宇航员一样孤勇,去热爱,去挣扎,去逆水行舟。 虽然残忍,但最终,春幸存了。 春挥舞着手,整个人亮晶晶的,和十多年前儿童剧里毫不怯场的小主角如出一辙。镜头拉近,春朝着我们微笑了,这个笑容,一下子与我记忆中的千万张笑容重叠。 我感到失而复得的极端的庆幸和幸福。 春的眼睛一闪一闪,眼尾一扫殷红,瞳眸纯真。我想起来粉色樱花信纸上那句“揉碎的星星”,也并非无道理的华丽。镜头又一下子拉远,我没看见他那一转身是否落了泪。 《四》 自那以后,我周围的世界里一下子张扬地充满了春的名字,我这才反应过来,我的邻家小弟春,那个像云朵一样温柔干净的小孩,现在是大红大紫的明星了。 “哥是我的粉丝吗?” 现在是午夜十一点半,阿姨已经去睡觉了。我在煮面,春在洗澡,落地窗帘笨拙地亲吻地板,一切缓慢而平凡。春有多久没有回到这种安稳的生活了呢,我暗自想着。 春洗好澡,头发还没干透,胡乱地擦得像只小刺猬。我把筷子递过去,他接过,急匆匆地吸溜了一口面。 春在选秀节目夺冠后,开始趁热打铁地准备巡演,第一站放在了我们的家乡。节目结束之后,春恢复了正常的通讯,但是能见面的日子还是少之又少,令人惊喜的是,春在第一场公演的前一天,执意要回家来住一趟,还把我叫到了他家。 “不知道呢,我还没在现场看过你舞台上的样子。” 春垂着眼,好像对我的模糊的回答不是很满意。 “那哥明天来看我吗?” “当然了,阿姨早就把票给我们家了,说起来这个,真惭愧呐,我们应该自己买票的。阿姨实在是太客气了,记得代我说谢谢哦……” “会喜欢的。” “嗯?” “哥会喜欢我的舞台的。”春正视着我,如同在宣布一个不可逆转的誓言。 我被春的庄严略微吓了一跳,然后拍拍他的脑袋笑着说:“刚才开玩笑呢,春一直很讨人喜欢,我也一直很看好春。” 面吃完了,我认命地开始收拾起来,春靠在椅子上直愣愣地看我,这下我害羞起来。原来春被我凝视着的时候,是这种感觉啊,我不好意思地想着。 “该睡觉了,多大的人了,还要我催哦。”我擦了擦手,关了厨房的灯。 “不睡了,过会儿我回工作室。” “啊?这么赶?” “还好。”春还是那样直愣愣地看着我,回答轻柔平和,夜落得更深,黑色悄无声息地铺天盖地。 “这么赶的话,其实不回来也可以……”我拍拍春的背,把手挂在上面,这是我们中学那会儿同行时的习惯动作,我挂得比往常更久了一些,妄图将心底的不舍聊以浅浅地传达。 “只是想见你们一面,这样有底气一点,毕竟是第一次演出。”春说,“哥去睡吧,等下我不打招呼了。” 这小子,站起来已经比我更高了。 春走的时候,我还是没能入睡,也许是在为少年拔节的生长动容吧。 《五》 我亲眼,在现场,看见舞台上的春了。 春,和台下的他截然相反,像一颗不容置疑的炸弹,满怀着侵占性,让每一个望向他的人都幸福地受到年轻力量的抨击、轰打,直至自己微笑着裂成碎片。春像剑一样凌厉地劈向天空,春的每一击,都用尽全力地打入了空气。 舞台上的春,是这么滚烫,那么粉身碎骨,是一把野火在燃,让人联想到力量、牺牲、无痛感的兽和熊熊灼烧的夏季。 我在春燃烧的的躯体上,看见了末日。 允许我带着偏爱这样说,春如同一位救世主。他太耀眼了。春是为舞台而生的。 春的美是超越我词汇的存在,我深深为自己言语的匮乏愤怒起来。 我在台下尽情地看着燃烧的春。我的憧憬、我的冲动、我的痴迷,在那个被尖叫掩埋的角落暗自爆发。 我二十三岁了,有过几段恋爱,受过挫折,无论艰难与否,都咬着牙挺过来了。而如今,却因为我的弟弟在舞台上那如弓弩般勃发的男子气概而热泪盈眶、不堪一击。 胸口越来越钝,我索性投降,从座位上猛地站起,跟着应援声一起大喊春的名字。 我挥舞着双手,义无反顾地喊着:“春!春!” 我的父母都被我惊到了,从入场就开始落泪的春的妈妈,也久久地望着反常兴奋的我。 我兀自快乐着,大义凛然地喊着:“春!春!” 像被我感化了似的,这三位中年人也猛地站了起来,眼含热泪,毛头小子般干劲十足、声嘶力竭地和我一起喊着:“春!春!” 大家陷入了一种疯狂的幸福之中。 这就是春,无论是作为如泉水般柔和的弟弟,还是如野生动物般强烈的表演者,春一直是一个给大家带来幸福的存在。 第二天醒来,我们四个人的嗓子都哑得不像话,打招呼时都被对方喉管深处的虚弱吓了一跳,而后又像共享了什么重要机密似的狡黠而光荣地笑了起来。 《六》 春的巡演继续着。 每一场演出,春都会把票寄给我,座位号乱乱的,不固定。我没办法跟着他到处转,只能偷偷地看现场直播,独自虔诚地热烈地仰慕着春。从目睹春的第一个现场演出起,我就深深地感知到春这孩子就是为舞台而生的,这个信念有多笃定呢,我想我大喊出声,没有人可以辩驳我,即便辩驳,我也有满腔的爆发力回击。 春的行程实在是太满了,巡演间隔期间,还要到处参加活动,自那一次回家之后,时隔半年,春才又匆匆约了我见一面,但实际也不过是托工作之便,恰好途经家乡罢了。 见面很简单,只是对坐着吃饭,聊些已经被忘记的话,笑着,偶尔击掌,吃饱了就靠在沙发上放空。我提醒春注意身体,工作不要太繁忙了,居然被嘲笑老派,我一边大叫着“薄情的小子”,一边忿忿地朝空气挥了一拳。 “啊,幼稚园的时候,哥也是这样把别人吓跑的。”春又提起了那次英雄事件,我还是依然找不回任何印象。 临行之际,我揉了揉小孩的肩膀,那里满载少年的意志。 春顺势抱了我。也许我太过感性了,我险些因这一个沉默而紧实的拥抱哽咽。 春应该是在舞台上死去的。他的双臂在我后背收紧的那一瞬间,我的心偷偷地乱想。那时的我只以为这是自己对的悲剧艺术的倾向过重,对未来虎视眈眈的到来毫不在意。 春过度开发自己了。 我猜想我是这个噩耗的第一个发掘者。从春的漂亮眼睛第一次出现一闪而过的混沌开始,我的心中就不得安宁。我尝试着各种途径和春接触,提议他回家来看看,但发出的消息都没有任何回音。 如果不是春主动联系我们,我们很难得到他的消息。 我一下子被这种被动激怒了,转而又垂下手,明白这种愤怒不过是无力的异形罢了,像年久失修的水龙头,滴答滴答,哽在心口。 《七》 春很优秀。 我一直很感激春的优秀。 我无法解释清楚,这种感激之情究竟是源于何处,但我确实在目睹春大放异彩时,从钦羡、怜爱、珍惜等等冗杂的情感当中,明确地捕捉到了感激之情。 也许是因为在春需要我的时候,我常常暗自缺席,转头来发现,即便没有我的支持,春也能做得很好,因此感激春的优秀弥补了我的失职,感激春从没有失败过,使我得以脱离自责和愧疚的沼泽。 和春形影不离的这二十三年里,我是否从未因他的优秀而对自己感到痛苦过呢?我对春,是完全接纳的态度吗? “和春做朋友的话,会有压力的吧。”这样的话不止听过一次,其中的怜悯抑或担忧我也从来无法正视,我常常冒充长辈的口吻说着“春只是我的弟弟呀”之类的托词来表决我的无所谓。是真的无所谓吗,还是就算有所谓也不能怎么样呢?我问自己。我实在想不明白,为什么我对春会有那样笃定的预言呢。不过无论怎样,我觉得有必要去见春一面。 意外的是,春那边先联系了我,听完电话,我像流浪狗般失魂落魄地跑了出去。 春透支了。在练习室毫无预兆地倒了下去。 紧闭着双眼的春,一下子助燃了我的恐惧。 春不会就这样死掉吧?我不敢这样问。 我忘了是个职员大叔还是春的助理,把我僵直的身体推出了病房,嘴巴一张一合,朝向我正在交代什么。 听呀,快听进去,他在和你讨论春。我这样对自己说。 于是我慌忙地找回呼吸,看向他的眼睛。 真难看啊。我无礼地在心底评价。 春直到第二天的午夜才醒了过来,他太累了,仅仅是一个抬眸,都差点花光了他所有体力。 我没有动,憋着一口气,又或者说,我不知道该做些什么。 该高兴吗,该生气吗,该给这连自己都不会照顾的小子一拳吗,该轻轻地拥抱示弱的他吗? 一如二十年来习惯性地选择被动,我望向他眼底,什么都没有做。 春似乎也懒得动,毫不客气地回望回来。 有一秒钟我是想就这样终结时间的,祈祷末日在那一刻来临就好了。 又沉默了几秒,我败下阵来,躲开交汇的目光,垂下眼来叹了一口气,转而抬头给了他一个恶狠狠的眼神,像哥哥教训不懂事的弟弟一样。 “别再燃烧自己了,春!”我这样对他讲道。与其说是担忧春的身体,不如说我是在恐惧自己一语成谶,我在无意识地否定自己恶劣的直觉。 春笑了一下,太勉强了。 《八》 春的巡演因为身体的突发状况而延期了,虽然我们都极力说服他干脆直接取消,春却固执己见。没办法拗过这小子,只好讨价还价地强制他这两天在医院好好休息。因为春的住院,我们才能频繁和他见面,实在是太卑微了。这两天来,我没事就跑来待在春身边,真好,我又重新获得那种纯粹的幸福感了。 春下午就要出院了,阿姨去办出院手续,我和他安安静静地坐在病房里。我开了一点窗,风飘进来一些,轻轻安抚我的脊背。 春和我单独待在一起,就还是那个干净的少年,不,应该说春一直是那个干净的少年。 陌生人的偏爱,对春来说一直是无所谓的东西。 “如果舞台像实验室一般无人追捧喝彩,春也会义无反顾的吧。”我无厘头的话好像越来越多了。 “是呀。”春又朝我笑了。春的笑脸,让我觉得他仿佛深深理解了我奇怪的比喻,甚至在安慰我话语中四处藏匿的担忧。 一想到几天后柔软的春又将站到舞台上燃烧,我一时有些不忍。劝诫的话溜到嘴边,咀嚼几番,最后还是自顾自咽了下去。我对春,有一种无由的愧疚感,或许是因为还没有找出那句适合他瞳眸的句子吧。 春想做什么都可以。我最后决定。 我时常想,如果可以和春调换人生,我会做出“是”的选择吗?这个不可能的假设,总是在春谢幕鞠躬的时候浮现在我的脑海里,我看着春乖巧地鞠躬,好似刚才那个时而举止乖张时而神情暴戾的野蛮男人只是我们的错觉,他抬起他湿漉漉的笑脸,人们从他的脸上可以轻而易举地读出洁净的童真、发自肺腑的感激和纯粹的幸福。 这样完满的春,我会选择和他交换人生吗? 交换后的我,还会做出和春一样的选择吗? 《九》 春在出院那天晚上,突然给我发了很多东西。 有大段大段的笨拙文字,也有一小句一小句像诗一样的话,甚至还发了笔法不太成熟的俳句给我,还有自己的照片、很久之前和我的合照,他的卧室、他的杯子和枕头、他床头的仙人掌的照片,以及两段视频。 在点开视频之前,我发了语音过去:“你这小子,怎么把仙人掌放床头呢,不怕扎嘛。” 春没有回我,他仿佛并不打算等我的反应,只是任性地把这一切发给我,然后像所有了却心事的小孩子一样,满意地呼呼大睡过去。 我插上耳机。 春给我看了他的窗外,在下小雨,镜头一会儿聚焦在霓虹包裹的车流上,一会儿顽皮地将焦点拉近,专心地盯着飘在窗户上的雨滴,雨滴磨蹭一会儿,就无声滑下,在玻璃上留下一道温柔的裂痕。 这是第一段视频的内容,春什么话也没说。 第二段,是他在练习室练舞的视频。依旧是他表演的那种风格,很强烈,粉身碎骨,好像没有明天一样。春跳完,整个人仰面躺在地板上,四肢敞着,画面就这样定格了几秒。然后他爬起来,笑着跑到镜头前,大汗淋漓的脸还是那么年轻和干净,额前的发丝湿湿地粘连在一起,他说:“哥,这是最新的编舞,只给你看,保密哦!” 我悄悄叹了一口气。什么嘛,才刚出院,就又开始不要命地练习了。 我知道,虽然辛苦,春还是会选择那种滚烫的人生。 春继续准备着复出的巡演,有一搭没一搭地和我联系,一般都是他任性地兀自输出,不求回复地给我发一些让人好生揣摩的语句或图照片,我的关心或询问,春仿佛都是闭着眼睛挑着随便回答的。自那一次离别之后,我们还没有碰过面。我偶尔打趣,说领了一个网友弟弟。春会难得地呼应我说:“网友弟弟是个明星,哥也不算太亏吧?” 春给我的座位每次都不一样,是不是为了防止自己对一个固定区域产生期待呢?我有些多情地想。 算了,这小子心性,大概只是从前几排中随便抽了一个位置的票给我吧。我又开始装作无所谓了。 也许春根本不知道,他的无所谓哥哥即使没办法到场,还是看了他的每一场演出吧。 《十》 春的最后一场公演在下周周五,在我们的家乡。票也是早早地寄了过来。他把我安排在了他第一次邀请我现场观看他公演的座位上,春是个执迷循环和圆满的孩子。 我收集了每一场演出的票根,在发现这一巧合的时候一下子想到了很远的从前,我们俩的默契常常被人羡慕。我从小就很粗心,也从没有做收集的习惯,春不知道我识破了他的小心思,有点可惜。如果他知道的话,一定又会像小狗狗那样惹人疼爱地朝着我笑。 出人意料地,春在昨天凌晨给我打了电话,约我出来见一面。 “哥。”春从自动售卖机的阴影里走了出来,向我挥了挥手。可能是练了健身的缘故,春的身材比我印象中的更高更匀称了一些,他转身塞了零钱。 我依旧靠着柱子,远远地望着春,春蹲了下去,影子小小的一团。春的年轻的躯体,很美,被无数挑剔的摄像机凝视,被各式服装限定框架,被新的舞蹈新的特训重复打磨,他现在的躯体,是矜贵而饱经风霜的。也许是这一声久违的“哥”叫得我头脑发昏,我硬生生从这个万口垂涎的躯体的背影中看出了孱弱,就像春每一次的落幕鞠躬,我都害怕那腰肢弯下去就脆弱得再也直不起来。 我总觉得春会在舞台上死去,眼神是燃烧和疲惫的,不聚焦,却炽热。 我会痛哭,我会讲不出话来,我会落泪到几乎死亡。 但我每次见到他,都觉得他应当是在舞台上死去的。 “哥会来看我的吧。”出神被打断了,春抛给了我一罐冰啤酒,太冰了,我险些没能接住。 “啊啊,什么?”易拉罐被拉开,“呲——”的一声,我感到一阵不自知的满足。我喝了一口,啊,实在是太冰了,我只好作罢,把啤酒罐搁在地上。 “下周的演出,什么嘛,哥这是忘了吗?”春向我走来,蹲在我的旁边。 “你说这个,当然来了,我可是要拿全勤奖的。 “噗,哥最会骗人了,刚才没有我提醒,完全想不起来吧。”春的啤酒喝完了,两个易拉罐放在一起。他看向我,夜色叠加下,他的眼神如同薄荷般纯净而清凉。 “我骗人?你小子现在倒是会开我玩笑了啊,给我过来!看来是要好好教育一番才行了!” 我笑着追着逃跑的春。 春太有少年感了,太明媚了,太晴朗了,即使身处黑夜,春也闪闪发光着。我追在他身后,看他自由地跑,脚步轻盈,袖口青涩而潇洒,少年的背脊满载蓬勃的生命力,我无端地感到动容,无端地想要倾尽全力去保护他。 春真的很漂亮,即便会被暴揍一顿,我还是要这么说。他漂亮到可以扮演儿童剧的女主角,他漂亮到绵绵的情书可以塞满我的卧室,他漂亮到成为了所有口味刁钻的镜头的心头偏爱……他漂亮到让人心疼。 这是我的弟弟,我第一次,因为弟弟的漂亮而心疼。 九月尾的风并不柔和。 你问我怎么知道。 你看这月份,是奔向冬天去的,晚霞逃逸,树叶被教唆得下落几尽。你再看我,已经不能只靠一件卫衣挽留热量了,跑步起来的鼻尖也被风吹得微红。 你再转身看看。 空的易拉罐,已经被吹扯到街角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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