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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王的故事

 萧然书香 2021-04-23



大王的故事  


文/瑞玲

四十年前,嘴边还没毛的王大宝成了建筑公司一个泥水工。第一天报到,人问:啥名啊?

“王大宝”

旁人就笑了,又娘又嫩的名,和眼前浓密发须的毛小伙联系不上啊。耳朵夹着烟的工地组长正吆五喝六打牌,一张“大王”抡过头顶,斜劈在杂牌上。

“小兄弟,以后管你叫大王吧!”组长赐名,绰号叫开了。

大约是得了好名的缘故,大王在工地干的顺风顺水,那时别在电线杆上的喇叭天天在唱: 年轻的朋友们,今天来相会来,荡起小船儿,暖风轻轻吹...大王顶着太阳在架子上爬上爬下,脸脏的像块抹布,两片水泥刮刀,在手里随节奏来回倒。

活干的漂亮,不是毛小伙的手艺,和他黝黑长满痘痘的脸,是二个极端。甲方来工地验收,他的活很少需要返工,让人刮目相看。那时想要结婚装修房子的人也多起来,空闲时大王就会被师傅工友叫去帮忙,刷墙壁,做地坪,看着别人装修好的新房,大王心里也会羡慕。

有人打趣大王想成家,大王红了脸,他知道建筑公司的小姑娘们在背后笑话他是一只“癞蛤蟆”,一穷二白人又丑,城镇上的小姑娘是不会多看他一眼,大王感叹,那些天鹅,那些城里的“娇小姐”啊。

大王十二岁那年,他爹去给人盖房子,活干的好,东家又客气,有酒有肉款待,就比平时多喝了一杯,又自持艺高人胆大,下午上房干活时脚下急了一稍,屋顶一脚踏空,拎着桶,从天而降,摔断了脊椎。

没做好应有的安全防范,犯了不可弥补的错误,只能是自认倒霉。大王的爹自此郁郁寡欢,卧床二年后,因并发症,抱憾而终。据说临终叫儿子就算种田也别干泥水匠,活太危险。

送走爹后没多少日子,大王的母亲也跟着急速消瘦,做一顿简单的饭,都要歇半天喘口气缓缓,很快,被医院确诊尿毒症。治疗了一两年,家里都穷的没法再穷了,新债加旧债,如一堵严实合缝的水泥墙挡在眼前,看不到未来。

正读初二的大王,看到家就剩自己一个劳动力,要紧学门养家技能。一夜之间,少年长大了,唐诗说的好:“床前明月光”大王觉得下句要是“钱在地上躺”就合他心意,于是退学赚钱。

可钱哪能真躺着等你捡啊,大王跟着他爹生前工友也拎起了水泥桶。

凭着想钱想疯的心,加上爱琢磨不怕苦累,大王很快上手,师傅满意,钱也确实也比种田苦等庄稼长大要来得快,然而再干,还是跑不过花出去的速度。

工友带大王干了一两年,介绍他去了工地,跟着正规的建筑公司,多学点技术,收入也有保证。

工地上,大王又学会油漆,电焊,都干的不错。几年下来债是还清了,母亲去世了。此时大王的妹妹也初中毕业,没再继续读书,在城里理发店里做学徒,大王肩上的担子轻了,终于可以透口气,可一透气吧,就松下着急赚钱的心。

下班,跟工地的光棍汉打打牌,推推麻将,赢了抽烟喝酒,输了愿赌服输也抽烟喝酒,挣钱速度又赶不上开销了。

一次,酒后赶活,大王从梯子上栽下来,手里的水泥桶扣在脸上,结实的盖了一脸,起来后,在众人的哄笑中,默默洗了半天,脸都洗秃噜皮。

组长看他无精打采的样,说大王成个家吧!这样每天下班就有个想回的地方,有热菜热饭,有个女人可以管你。

组长让大王给建筑公司办公室主任的小舅子的领导的亲家白干了半个月泥水活、油漆工兼搬运工,作为回报,主任给他申请到一间十几平方的单人宿舍使用权,就在公司后面的家属楼中。

大王把宿舍墙壁刷了石灰,地上还油了红漆后便开始相亲之路。

陆续见了几个,全是一次性接头。那时,城镇上的姑娘虽还没有非找“高富帅”的意识,可也要求有个像样工作,最好是坐办公室穿中山装,模样还要神气些。

一个靠体力的“天外工”,乡下人,是图会砌砖还是刷墙壁?家里又不天天盖房,拉倒吧!

工友们认定大王会是婚恋老大难,尽管自己也半斤八两。很快,他们瞠目结舌了,才过完春节,大红双“喜”就贴上楼道门,大王结婚了。

新娘子叫玲玲,父母在炒货厂上班,家里还有个弟弟。按说条件过得去,穿四个口袋的男人找不着,找个条件相当总还容易,怎么就找大王了?

“新娘子一定丑,说不定是母蛤蟆?”自作聪明的人这么猜。可他们失望了。小个子的玲玲,长相属中溜,一般这样的年轻姑娘,常用的形容词是“可爱”。

确实有点“可爱”,笑起来露着齿花,黄焦焦的齐耳短发,皮肤还挺白净。

她招呼大伙吃瓜子剥糖“吃呀,吃呀,多吃点,家里有,有,嘿嘿嘿...”

问一句答一句,不问就对你笑,大伙被她感染的也想笑,一起没事找事的嘿嘿嘿,嘿嘿嘿,可时间长,也看出了异样,她是不是有点傻?

大王不瞒,稍微有些傻,小时候生病的后遗症,脑子有点烧过头了,轻微弱智,有些钝,大概十一二岁孩子的智力,过日子没问题,会煮饭,会上街买东西,洗衣服,肥皂水出的不算干净,可大王也不像爱穿干净衣服的人。

玲玲在家喜欢跟着大王,大王打牌她不懂也挨着,大王扔炸弹赢了她跟着拍手,大王被别人炸输了她也乐,大王差使她倒水,她开心领命一倒便来,大王高兴起来给她一张钱,她搓成小卷,贴着脖子藏进内衣,大王笑她傻进不傻出。

不等第二天钱就在小卖部全换了“果奶、泡泡糖”一分不剩。见着的小孩个个有份,最热衷玩我有你有谁都有的游戏,和孩子们一起,拉着栏杆,后仰着脑袋,朝天“啪啪”吹着泡泡,看谁比谁吹的更大。朝天上抛起糖,偏着脸去接,接一半掉一半,就这样,很快玲玲赢得了家属区孩子与家长们的友谊。

她会做很简单的饭菜等大王下班,香菇青菜土豆肉片豆腐什么连汤带肉煮一大碗,饭用钢筋锅烧,这次干下回涝,水兑的很豪放。

邻居照顾她,几家共用一个厨房,做饭时就盯着她提醒,大王下班回来,也能马马虎虎吃上一顿饭了。

大王打心里认为自己是个糊糟糟的人,有个糊糟糟的老婆算的上般配,更何况玲玲很听话,在这个家基本是大王指哪打哪,什么事要问过他,如果娶个精明女人做老婆,还不得事事随她调遣,工友们这种情况多了去,大王偷乐起来,觉得自己还是有福之人。

而最让大王记情的是丈人,结婚时没问女婿要彩礼,丈母娘还不高兴,不过也没多说什么。就因女儿有不足,丈人对大王颇有歉意,不要求办酒,亲戚凑一块吃了一顿就算结婚了,陪嫁了新棉被、锅碗瓢盆。

“大王啊,给你添麻烦了,以后还得你多担待...”结婚前夕,丈人欲言又止。

第一次见面,介绍人是直接把大王带去他玲玲家的,情况不瞒,能接受处处看,不能,就不用见了。大王想那好模好样的眼里能有我吗?见呗!

二十几岁的玲玲一头短发,眉眼过得去,一双棉拖鞋,露着粉红色的脚后跟,下巴上包着一块纱布,有一点被化开的粉色血迹,说是走路不小心门上磕的。

大王乐了,这么大人了,门上也能去磕。问什么答什么,不说话时冲着大王甜甜的笑,纯真憨厚,还有点卑微讨好,大王心里忽然有了一股暖流。

“读过书吗?”

“读过小学,我总考倒数第一,嘿嘿。”

 “我考考你吧!考什么呢,嗯...你知道李白吗?他有一首诗是小学教的,床前明月光,下一句是什么?”

为什么问的这么诗意,实在是大王能脱口而出的也只有这首了。

“嗯嗯...嗯..”

玲玲眼皮翻翻天花板,又往桌底下左右来回戳啊戳,咦,桌脚边掉了块云片糕,呀,啥时掉的呀?

“嗯嗯...床前明月光,嘿嘿嘿,我知道,我知道啦,床前明月光,地上云片糕!”

大王乐了,会就地取材,说明不傻,得了,谁也别嫌弃谁。

第二年,儿子小宝出生了,玲玲没有婆婆,大王白天工地砌墙,晚上煮饭洗尿片 ,半夜起来泡奶粉把尿,一天捞不到多少时间睡觉。

大王年轻精力好,顶的住,可白天是问题,玲玲像玩过家家般带孩子,十几平米的宿舍被她摊了一地杂物,锅碗瓢盆也在地上,脚没处站,走路基本靠跳,仿佛在野炊。脏衣服堆的小山高,棉被从早到晚都不叠,房间里空气里一股尿味,猛走进来会被熏着。

这事一多,玲玲脑子和手脚明显不够用了,顾了孩子顾不得煮饭,顾了煮饭孩子只能干嚎。邻居虽常搭把手,可家家也有自己事,所以只能是听见她家乒乒乓乓,孩子哭的声嘶力竭,跑过去帮一把,这让大王发愁,上班也心思恍惚。

你看,娶了傻老婆过的糟吧,哪有这么便宜的事,有人笑起大王。

正在一团糟时,大王的丈人,一个胖乎乎的半老头,每天一早,提着菜篮,穿过楼道,来到他们家。挽起袖子,发煤炉,煮稀饭,挥舞着洗衣刷,忙忙碌碌的把女儿家收拾干净,把外孙王小宝打扮清爽。

洗干净的衣服晾在阳光下,闪闪发光,随风轻盈的摇啊摆,像相亲相爱的一家在奔跑。邻居们说大王有福气,这种丈人打灯笼也寻不到。为照顾女儿家庭,丈人提早去办了退休,要知道他可是炒货厂的一个小领导。

“你只管放心去上班赚钞票,家里交给我帮你看着。”他拍拍胸脯对女婿说,  当年真不是玲玲没人要,是因为我一定要给女儿选一个真正牢靠的男人,保她一世平安。”

这世上,每一个父亲都会希望女儿被另一个男人善待一生。

“每年入秋,厂里要临时招人赶炒货,都是我去招的,我看人很准的。”有时丈人也会和邻居闲聊。

大王打定主意,一定要好好回报丈人。那时他已经是工地小组长,除偶然打几副牌外没啥其它坏习惯,他常对工友说,拿一份工资,就得把活做好!咱是在搞建设,不是社会边缘工作,这造房子,必须保质保量,对的起国家也对的起这里住的人。

有小宝后开销大了,他知道丈人暗地在补贴,可因为提早退休工资打了折扣,丈母娘有时话里话外埋怨,大王不能让丈人难做。

他又开始下班和休息天接私活,给别人装修房子。他鄙视做那些偷工减料的小动作,东家给了工钱,就不赚不应该的那份,做哪一行都得有职业道德,老老实实干活最要紧,对的起自己良心,自作聪明会砸脚。

有聪明人取笑大王:“个毒头,讨了个傻婆,自己也傻了,嘎省力钞票不要赚...”

打定主意的大王是不理会这些话,正当他每天把日头从东山背到西山,操持着全家的小日子,家里出事了。

那天,丈人有事先回家了,抱着小宝吃饭的玲玲,好模好样突然脸色发青,“哇”的一声,两眼发直,凳子翻倒,口吹白沫,浑身痉挛抽搐,小宝也被丢在一旁,脑门磕出了血,一旁热水瓶也打破在地,流了一地的水,小宝声嘶力竭哭叫盖过了邻居正爆香的油锅。也辛亏邻居及时,掐人中涂药油,拿过一把筷子让玲玲咬着,以防把舌头咬破,折腾了半天,清醒过来的玲玲疲惫不堪,有气无力的躺在床上哼哼,灰暗的如同一块旧抹布。

“羊癫疯,应该老毛病了”一旁有老人说。

赶回家的大王,看着凌乱不堪的房间,玲玲和小宝的狼狈模样真不知怎么才好,也因为着急上火,本来就黑的脸居然冒出红光。

他想起,结婚时,丈人欲言又止的神情,想起丈人不要大王一分彩礼,还倒贴置办结婚用品,原来只为把一个有隐疾的女儿推给我。这毛病断不了根,说发就发,很危险,今天是在家里,这万一在马路上,在河边呢?大王有了被欺骗的愤怒,他想去责问丈人,为什么不告诉我实情,是因为我穷和老实?

匆匆赶来的丈人,满眼装着心疼和愧疚。

“癫痫也是小时候那次高烧的后遗症,四处求医,都被告知无特效药,只能多注意,不要累了,就会少发,最近几年没发过,还以为好了...都是我们家对不起你,如果你...”

大王想起嘲笑他讨便宜老婆的话,眼前又这副烂摊,他有了发泄的冲动。

邻居把已经哄睡的小宝抱回来,小宝额角上涂着红药水,浓密的睫毛上挂着晶莹的泪珠,在臂弯里睡的正熟,嘴角还弯弯的。又看蜷缩在床上有气无力的玲玲和两鬓斑白满面愧疚的丈人,大王的心软了,这个男人和他一样都是父亲啊。

他想起丈人这些年对他家的帮助,他下班回家的热菜热饭干净衣裳,这个父亲虽说有私心,却也是为人父母对子女最好保护,大王认命了,那股怨气在慢慢消下去。

“过去的事不要再提了,总会好起来的”

 “哎...好,水开了,我给你们灌壶热水去。”

两个男人达成了默契,一个照顾家,一个全力赚钱养家。

九十年代后期,国家全面取消计划分房,老白姓开始自己购房,装修的需求洪水般涌出堤坝,大王顺势成立了家装公司,规模很小,从熟客做起。他时刻提醒自己“水滴成海,人低为王”坚守初心,很快就赚到真正意义上的第一桶金,在小宝小学边买了大房子,为的是不让丈人每天辛苦接送。

玲玲的癫痫在上海专家的治疗下得到了控制,发作的频率间隔越来越长。

她有时帮大王去装修工地搞搞卫生,玲玲做事不偷懒,交待的事认真完成,没有花里胡哨的想法,把一颗螺丝钉作用发挥到极致。大王不厌其烦的教会她使用手机视频,逢他去出差,每天必要视频对话一次,出现在视频中的玲玲经常只有半张脸或者一张还嚼着零食的嘴,但大王只要知道她和小宝没事,就放心不少。

又有几年,随着房地产高歌猛进,有个大老板看中大王的人品,把工程分包给他,几年下来大王成为了有钱人,应了年少穷困时的梦想“床前明月光,钱在地下躺”。而这片明月光,大王有数,就是自己时时不敢忘本。

男人有钱就变坏的现象,大王也没有,他说做父亲要给儿子做样,和有钱没钱关系不大,别让人骂你上梁不正下梁歪。

在高唱“家花不如野花香”时代,大王说“去去去,蜜蜂采采,蝴蝶叮叮,哪里来的什么香”。

他鄙视逢场作戏的情情爱爱,也懒的交花天酒地的朋友,因此失去了一些生意,于是又有一些聪明人背后笑话他,娶了个傻老婆真当宝贝了。

大王还就把老婆当宝贝了,以前是,现在更是。几年前他才知道,当年,丈人丈母娘结婚多年一直没怀上,正好老家有个三岁的小女孩要送人,模样也算可以,就领养回家,这个女孩就是玲玲。

领回来没过多久妻子却怀孕了,生了个男孩。一家人开心的不得了。小女孩再大一点,发现智力发育比别人慢,再大一些还发现有癫痫,丈母娘就动了把玲玲再送人的念头。丈人极力反对,他说玲玲是他们家里的恩人,是福星,儿子就是她领来的,他要对玲玲更加好。

确实,丈人对玲玲比儿子还要上心,书读不下去了,就教她做简单家务,这样至少以后可以做一份简单的工作。

这件事大王也是前几年才知道,难怪大王总觉得玲玲和父母兄弟长的一点不像。还说什么呢,老人对不是自己亲生的孩子,也能几十年如一日的好,我又有什么理由对为我生儿育女相伴多年的妻子不好呢?大王牢牢坚守了初心。

如今的大王又做了爷爷,当然也老不少,嗓子也越发粗哑豪放,看着城市日新月异的变化,他很骄傲自己也参与了其中的建设,他说每一幢房子都有生命,都有自己的故事。

他每天都要锻炼身体,烟酒居然戒了,说是年轻时顾着赚钱,没好好陪老婆,总算可以歇歇,要有好身体才能照顾她,一起享享天伦,说到底幸福总归长着一副平庸的模样。

头发花白的玲玲,爱吃零食的习惯一直保留,脸胖胖的倒不显老,贴身随从般,不离大王左右,整天笑嘻嘻。如今她也领上了养老金,这钱大王让她随便花,玲玲毫无悬念的成为周边小店中最受欢迎的人。

每天下午大王骑着小三轮,去接孙子幼儿园回家。车兜里坐着穿镶黑色镶蓬边外套的玲玲,她短发有些乱糟糟,大概午睡醒来没多久忘记梳头了,看着有点桀骜不驯,一路上笑着与认识的小孩打招呼,笑出了那种胖妇人特有的荡气回肠。

秋日的余晖丝绒般铺在回家路上,他俩的孙子,奶声奶气的在念新学的诗:“床前明月光呀,疑是地上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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