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端午节回了一趟老家，和妻子看望岳父岳母。见了一些同学，看了一些亲戚，他们大都还是老样子，有的更胖了些，有的白发更多了。晚上散步的时候，姑姑无意中谈起我当年初中校长的女儿L来。一时之间，多少年前的陈年往事涌上心头。 我跟L是初三时候的同学，她就坐我前面。L是校长的女儿，可以想象，她当年就是我们学校的公主。当时我们读书的条件非常差。我们男生住的宿舍里面黑咕隆咚，只有一盏晕黄的灯泡，还经常停电。睡的是上下两层的大通铺，乌烟瘴气，臭气熏天。教室里电风扇都没有，窗户的玻璃早就被精力旺盛无处发泄的男同学挨个敲得粉碎。到了冬天，就只能用塑料薄膜把窗户封起来。当年就是这么穷，身在其中我们也不觉得有什么，当时的我们也没看过更好的世界，一切都视为原本如此。我家离学校有几公里远，所以需要隔三差五就骑车回一趟家，用罐头瓶带上接下来几天吃的菜回学校。饭是到学校食堂打的，都是一些有味道的陈米，放现在是吃不下去的。 当年的大环境大抵如此，现在回想起来恍如隔世，二十多年前我们曾经这么穷过，时代发展太快，短短二十年，就已经翻天覆地。 当年L是校长的女儿，自然就吃住在自己家里，比我们强的不是一星半点。所有的老师都很看重她，她的成绩自然也非常好。我现在依然记得L当年的模样，高高的瘦瘦的。梳着两个大辫子，眼晴弯弯的。脸上带着健康的红润，和略显矜持、友善的微笑。 我初二的时候，是整个青春期最叛逆的时段。在这期间，打架屡教不改，逃课更是家常便饭。曾经犯过的错误，不能仅仅用不努力读书就可以概括。曾经把一条死蛇放到女生的文具盒里，并关好放回原位。上课的时候，只听到这个女生一声惨叫。后来女生为这件事在三个不同的老师面前告了三次状，我也就挨了三次打，其中就包括L的父亲。初二结束，初三开学的时候，我去报到，学校老师告诉我被开除了。那个时候的开除，我想更多的是一个警戒，倒不见得是真要把我开除。我父亲带我去找之前初二的英语老师R求情，于是我去了R老师当班主任的班上，就这样我和L分到了一个班。我非常感谢我的这位英语老师，现在回想起来都觉得庆幸不已，如果不是她，我大概早就辍学打工了。虽然是问题少年，我的读书成绩一直不错，比我坏的没我学习好，比我学习好的没有我坏。 到了初三，班主任R老师对我很严格，我收敛了很多，但也只是正常上课而已，读书用功则无从谈起。从初三起，学校开始推行素质教育，我们也开始有音乐和美术课了。在此之前，我们是没有这些副课的，一方面是因为中考不考，另一方面是没有老师会教。到初三，上面统一要求，要开设这些艺术课，于是就找了略懂一些的老师兼职给我们上艺术课。我很喜欢上美术课，上美术课我就会画她。虽然不得不承认，我从来就画得不好，但我喜欢画L的大辫子和微笑的眼睛，她的眼睛让我感到温暖。我的美术老师有一次看到了，把我的画拿起来看，略显欣赏地又放下来了。感谢他的理解没有广而告之。我和L就坐前后排，我想她是知道我会画她的。我们之间没有讲过太多的话，见面也就是笑一笑。 这里讲一下L的父亲。在当年的农村，一个初中校长是一个很了不得的人物。当年，我们那里社会还没有开放，有一份正式工作不用种田就已经很了不起了，更何况是中学校长。我记得我父亲曾经跟我反复强调，让我好好读书，争取以后不用种田。我对L的父亲印象很不好，倒不是因为他打过我，我当年的叛逆每次挨揍都是应得的。他当年简直就是我们学校的土霸王，玩弄女老师，贪污受贿的事我们早有风闻。 我跟L之间没有发生什么超出同学之情的事情 ，日子一天天过，接下来就是中考了。我考得不理想，到我们县一所普通高中读书，她进了我们当地的重点高中。一天，我突然收到一封来信，一看居然是她的，我既惊又喜。信是用英文写的，当年她的英文很好。她说感谢我的来信，难以理解，我根本没有给她写过信。然后是一些关于学习的事情。里面有一个词“show off”，为这我还特意去查过词典，原来是炫耀的意思。 我没有给她回信，第一个我不知道怎么回，因为我并没有给她写过信； 第二个，她说我既“too lazy”又喜欢“show off”，尽管是事实，心里多少还是有一点不舒服的。我当时想，她可能是错把别人写给她的一封未署名的信当成我写的，事后回想起来可能不是这样。她在另外一个高中，内心很孤独，于是给我写了一封信，碍于面子，只好找了一个这样的理由。 当年她写的信我一直保留着，说不清为什么，也许是当年一个少年懵懵懂懂的青春悸动吧。虽然搬过好多次家，一直保留到现在。没有刻意，就是到了收拾东西的时候，能扔都扔了，不想扔的自然而然就留了下来。 我们读高中的时候，她的父亲因为贪污受贿被查。因为上面有人，最后还算平稳落地，在一个职业中学当老师，只是政治前途全没了。我想，在这个过程中，L肯定受了很大影响。原本初中时人人宠爱的公主变成一个重点高中的普通学生，她一定落差极大，又由于父亲被查的缘故，她大概就是这个时候患上的抑郁症。听同在重点高中读书的同学说，L之后的成绩一落千丈。最后考了一个普普通通的师范类高校，毕业后进入我们当地的一所中学教书，重新走起她爸爸的路。 初中毕业后，我们就再也没有见过面。那个时候，通信工具很不发达，农村的孩子电话都没见过，自然也就断了联系。 大学毕业后，开始工作，有了家庭。很少听到她的消息，只是偶尔听同学说她在中学教书，过得不太好，还是单身。同学看到她，都觉得怪怪的，她似乎都不认识我们这些老同学了。当年高高瘦瘦的她，因为抑郁症长期服药，副作用又导致肥胖，恶性循环，更加自卑，已经丝毫看不到当年亭亭玉立的影子了。当年这棵温室里娇艳的花朵，一经外面的风雨，雨打风残，凋零而落。而我们这些野草一般的孩子，虽饱经风雨，却一往无前地活着。 这次回家，听姑姑说，L开煤气自杀了，潮水般的悲伤把我淹没。我一直留着当年的信，妻是知道的。这封信里并没有写什么感情的东西，再者我、妻和她，都是当年的同学，留着也就留着了。 现在她过世了，这封信再留着，妻觉得瘆得慌。我们找了一个偏僻的空地，把当年的信烧掉。周围都是漆黑的夜，没有一丝丝的风。妻让我把当年的信读给她听，读着读着，我的泪忍不住滚了出来。随即打着火机，这封保留了二十年的信，化为灰烬。二十年的时光历历眼前，而要烧掉它只需要几秒钟。我仔细地检查着信纸，确保全部烧掉。烧完，我泪如雨下，捂脸无声痛哭。指间尽是纸的焦糊味，记得当年信刚寄过来的时候是有一股清香的。妻说从未看我哭过，她多少有点不悦，我没有解释什么。 这几天心情慢慢平复。我们之间从未有过什么超过同学情的东西，我哭的是同学L，也是我们逝去的、一去不复返的青春。 眨眼之间，初中毕业已经二十年。我们这些当年的同学，已经越走越散，有了自己的事业家庭，远的远在海外，近的还在老家。因缘际会，我在一个离家三千多里的城市安身，活得不好不坏。我们平时在初中同学群里还会聊聊天，回想起的尽是当年的美好，当年的那些艰难困苦、恩怨情仇通通忘却了。 这不禁让我想起我的一个远房堂哥，他的人生堪称传奇。他当年本是中专师范毕业，读书时谈了一个师范同学做女朋友，一对单纯的年青人相往着美好的未来。师范快毕业了，这个女孩带着堂哥上门见女方父母，这个女孩的父母在县城有工作。当年，堂哥的父母安排了一个做客的竹篮让堂哥拿着，里面放的尽是农村的礼品。是按第一次上门认亲准备的礼品，照当时农村的风俗很是丰厚。这个竹篮在女方父母眼中，简直是穷酸，她的父母没有让我堂哥进门，并且把竹篮扔出了门，还说了一些很不好听的话，堂哥的愤怒是可想而知的。女方父母不让她跟我堂哥接触，再后来这个女孩自杀了。我堂哥跟疯了一样，满屋子走来走去。他心中的痛苦可想而知，几天几夜不吃饭。堂哥的父母整日整夜地守着他，生怕他想不开。 过了三天，他跟父母说，他饿了，想吃东西。父母想，这个儿子算是从鬼门关走了一遭，回头了。师范毕业后，他分到我们当地一个极为偏僻的小学教书，一年多，他就考进了我们省城的教师进修学校。按照当年的规则，读了这个进修学校，就可以教初中了，可以算是进了一大步。但是他没有止步，后面继续读硕士，进了一所高校当老师。再后来又在复旦读计算机博士，还留学美国，现在在某省师范大学做教授，计算机系主任。 我想如果当年女方父母成全了这对小年青，我堂哥大概是达不到现在的高度，乡村小学校长大概就是他人生的天花板。女孩的父母知道他现在的成就，可曾有过后悔。已经过世的女孩知道堂哥的现状，可会觉得欣慰。命运就是这么无常，有些事你只能被动地接受，最多在接受的基础上尽可能做好。过年的时候，我和堂哥会坐一块喝喝茶聊聊天。他今年四十多岁，刚有了二胎儿子（大儿子去年高考）。这个曾经长歌当哭的男人，没有说起他可能的升迁，却跟我聊着村里这一年故去的老人，谈着他们生前的往事。阳光照在他的脸上，透着通达和平淡，我想当年的少年虽然离家千里，心从未离开故土。 劝君惜取眼前人，劝君惜取少年时。亲亲孩子的脸吧，告诉他，他是你心头的宝；给爱人一个温情的眼神吧，告诉她，你可以是她坚实的臂膀；扶一扶父母的手吧，告诉他们，你可以是他们的脊梁。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坦然接受，能力范围内力求做到最好。 据说人死后还有灵魂，就住在别人的心里，直到这个世界上最后一个记得她的人逝去，灵魂才会消失。谨以此文纪念我的同学，愿她在另外一个世界里没有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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