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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清云:念兹在兹,春风漾起

 百姓文学社 2021-04-24

作者简介:

李清云,籍贯山东高密,居青州市,潍坊市作家协会会员。

春节越来越近了,我却沉浸在抑郁的情绪里,不愿意走出来。

远嫁到异乡,从此多了一个我可以喊她母亲的人,她走进了我的生命时空二十多年。记忆的缺口从我偏爱的那口饭菜打开,我更加清晰地看到了那个手上沾着面、鞋上沾着泥的人,氤氲在烟火里出出进进,忙忙碌碌。

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吃她用柴火在鏊子上烙得厚厚的发面饼?从什么时候渐渐喜欢吃她煎得香椿芽?又是从什么时候贪恋她包得馅汁饱满的大个饺子呢?——应该是从她帮着我们带孩子起,算来约有十多年的时间,我们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在日常琐碎中,她把完全不同于我故乡的生活密码通过味蕾的记忆刻划进了我生命的年轮里。

她大大咧咧不拘小节,从不说任何人坏话,从不批评任何一个孩子,不知疲倦地干农活操持家务。她脸上的皱纹早就很深了,头发很早就全白了,可是她声如洪钟的嗓门让人错误地认为,日子可以日复一日地这么重复下去。

往事挥之不去,恍然意识到我早就已经爱上了她,已经把她和家紧紧连在了一起。而她却在与病魔抗争的两年多时间里渐渐耗尽了体力和精力,在这个新年到来之前,匆匆地离开了我们。送走她之后,爱人让我写一段话概括母亲的品德,往事历历,每写一句我都会被悲恸逼迫搁笔,哭一阵写一句,一段话写了许久。

我是她的小儿媳妇,她帮我们带孩子、做饭,催促我赶紧上班别迟到;她在他的小儿子面前夸我工作认真,提醒他也要认真,催促他赶紧上班别迟到;她在邻里面前夸我脾气好,知冷知热体贴人;她在我生病的时候催促她的儿子赶紧带我去医院看看,而她自己的病痛却从不吱声,难受的时侯偷偷拔一身的罐子。一起生活的那些年,她在我忙碌又紧张的工作过程中,在我们面临着买房买车的生活压力下,省吃俭用,吃苦耐劳。她把她的母爱平等地给予了我和她的子女们,她是唯一一个对生活中的我和工作中的我给予了全面肯定与支持的人。直到最后一段时间,只要电话打过去,她接起来还是忘不了说:

“你忙,身子又弱,别耽误上班,我这病消了炎就好了,不用挂挂。”

痛疼折磨了她近一千个日日夜夜,曾经那么健壮的一个人迅速地衰弱下去,衰弱成风中的一片叶子。可是直到最后,她都坚持自己上厕所坚决不让儿女帮着。她对每个孩子说出口的总是那句话——你们都忙,别耽误上班,不用挂挂着。她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贪恋儿女们能够在她身边多坐会儿、多说会儿话的?我们每每忽略了,而她自始至终都在隐忍、坚持,最终也没有把她心里最渴望的那句话说出口。

有那么一两次,我曾经攥着她的手听她说话,她的手很瘦、很硬、很粗糙,却热乎乎的,而她整个人已经由健康时的一百三十多斤瘦到了九十来斤。她说她的病,说吃饭越来越少疼得越来越厉害,说姊妹们来看她,说花了家里不少钱,说这个病真是难治。我劝她多吃饭,不想吃的时候也要吃。她说着说着眼圈红了,不自觉掉眼泪。那时候,我们还没有意识到她平日里所有的乐观都是硬撑着给我们看的。我们一直瞒着没有告诉她真正的病情,以为这样能减少她的精神压力和痛苦,但是她心里已经越来越清楚,只是不说出来,让我们少些牵挂。

她走了,孩子们再也没有了娘,时间瞬间拿掉了心灵中隔离生死的护栏,浮在红尘里的天伦之乐掉进了夜的深渊里,清冷的星光闪烁着疼痛。其实没有一个孩子能够瞒得了母亲,而母亲却轻易而举地瞒过了孩子。

新年来了,春风漾起,枯枝败叶从我的世界里渐渐退出,新芽以蜷曲的姿势、以尖挺的姿态,一寸一寸地舒展,拱破冬天的封锁,一点一点从旧世界里剥离。这就是了,我们从来不能切割宏大又浑然的光阴,而光阴却从未停止切割着我们。切割,冰雪消融便是切割,断开那千丝万缕的曾经,断开那可触可摸的细节和温度。生命的界河暗流汹涌却又寂然无声,生命的两端再不能依偎,再也不能共拥一盏灯火了。

曾经占据着我们生命时空的那个人不能再相见了,她已经来去如风。围坐在一起的家人说着话就说到她,鼻子一酸,一大段沉默,再说下去,还是绕不开她;睡梦里一次次见到她,她的嗓门还是高八度,她还在忙忙碌碌,她吃总也不完的药,不说苦,不说疼,总说给浪费了钱。我还是不愿放弃自己是个孩子,梦见她从柴米油盐里走来,变着花样地做了各种饭菜,我还是坚信她是个从不生病的钢铁人。

春天来了,春风漾起。一些事物迅速生长,一些事物快速消亡,我又长了一岁,而她的年纪永远停留在了七十三岁。春阳照临,空气升温、大地升温,冰层感受着太阳的温暖,接受着大地的热量,渐渐变薄,逐渐消失不见。那曾经隔开生死的坚实屏障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消融了,而我们从来没有好好做一个准备,接受这次突然而至的失去。冰花消融了,冰面消融了,我心灵寄托的一角也随之融掉了。

我终于对数字生出了敬畏之心。2020年的春节因为疫情没有回故乡,2021年的春节因为有孝在身又没能回去。故乡的双亲和这边的几近同龄,他们共同站在时光的前头,抵挡着岁月的刀锋,守护着我们,给我们的生命以屏障和慰藉。春节没有回故乡,心里空落落的;刚刚失去婆母,心中悲郁苍凉,像一堵厚厚的墙压在心头。

母亲的血压很高,吃了多年的药,父亲的性情改变了不少,变得从未有过的细心和耐心。我拨通了那串熟悉的数字,母亲问我想吃什么给寄过来,我说什么也不缺,别忙活,累着了会上火。一肚子话想要和他们细细说,却只是说了这几句。

父母住在乡下,离县城很远,镇上的物流快递从年前腊月二十五停了,双亲数着日子到了年后初六打听到快递开业。那天特别冷,父亲顶着北风去镇上给我寄了满满一箱子年货,有肉丸、卷煎、烧肉、年糕、豆包、插枣大饽饽,都是父亲和母亲亲手做的,都是我最爱吃的。没有想到,箱子一上路,第二天的气温突然升高了十几度,那串熟悉的数字一天响了数次,问收到了没有。

那箱年货,带着双亲的爱,带着故乡的味道,在寄出后的第三天抵达了我的家。冰箱里满满当当已经装不进更多的东西了,但我始终没有舍得把一大袋子小馒头拿出来。这些小馒头是婆母临终前几天给儿子们定好的,虽不是她亲手所做,却是她最后一次留给我们的平凡又伟大的母爱。我任由冰箱的空间被小馒头和大饽饽占满。

这边那串熟悉的数字再次响起的时候,我再也听不到那熟悉的高亢的女声了。多年以前,她的听力就丧失了大半,给她买的助听器从来不戴,听力每况愈下,可是她每次都能弄明白儿女们在电话里说的每一句话。沉郁苍老的男低音传过来,简简单单、只言片语,他节制的悲伤和孤独让人陷入了漫无边际的无助里。

之前不懂的孤独为何物,只知道别人评价活了九十四岁的祖母是个孤独的老太婆,如今他和他的母亲一样陷入了无边的孤独里,我们却无力安抚。夜里,他听见她喊他,他从床上爬起来,一瘸一拐地在桃园里到处寻找。漫漫旷野里,除了夜晚的风声和火车呼啸而过的轰鸣,只有他的呼吸和脚步声。他没有找到她,怀疑是刚刚做了一个梦,可是他始终不相信那是一个梦,他和儿女们说,你娘昨天晚上喊我。

他说她真的不在了,去享清福了,可是桌子上总是摆着她爱吃的饭菜。除夕那天,他出了家门,穿过田野,来到墓地,点燃一堆火纸,自言自语了半天。火光温暖、明亮、纷纷扬扬,灼烧着阴阳两隔无处诉说的前尘往事,他相信她能听得见。

火光过后,灰烬纷纷扬扬散落在风中,一些时间永远消失了,连同一个人占据过的那个物质的时空一并消失不见了。我想再见见她,面对这个崭新的春天,知道那不过是一个不愿醒来的执念。

没有一个春天不会到来,春风一漾,潜伏在身体里的私语无处躲藏,草木发芽,到处有淡淡的清香。泥土清新,湖水清澈,慢慢覆盖了经久不息的中药味、西药味,覆盖了羸弱、疼痛、艰难、隐忍。我需要不停地跑步,就像春风吹动的湖面,起波纹,荡涟漪,漾起来,晃动开,一圈圈、一层层、一波又一波。跑着的时候,我的沉默获得了表达。清晨和春天健康的气息,让周围的一切焕发出新的光彩,为生命注入了新鲜的氧气,我的心智自觉努力地超越事象和结果的纷扰,滔滔涌动,浩浩而来。

太阳、惠风捧出健康和明朗,慷慨地赠予我,我因满怀的不舍而悲恸,因满怀的悲悯深深动容。

婆母为人忠厚善良,一生勤俭,一生达观。她用尽一生友善众亲,孝敬公婆,爱育子女,和睦邻里。她与癌症抗争两年多,独立又坚强,忍着常人无法忍受无法体会无法感同身受的痛苦抱病劳作,倾尽所爱,绵绵不衰。

 哀哀父母,生我劬劳,春风漾起,拂过永不消歇的日子。曾经,太阳韬光养晦,风儿低吟叹息,云朵垂泪涟涟,草木忍着阵痛从冰雪中抽发出新的枝叶,那么我就该懂得,是谁滋养了我的自由和幸福,为我撑起一段美好和富足?那一抔沃土,是她,是他,是他们、我们,是血脉之河永不消歇的信念……

主        编:刘云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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