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苍天作证 刘述涛 遂川县，一个由毛泽东亲手建立起来的中国第一个红色政权县，在经历过中国土地革命时期的洗礼后，又在抗日战争时期，被中美盟军确立为“前进基地”，在此建设“第二国际机场”。在中美盟军在遂川的五年时间里，一次次从遂川机场起飞，攻击东南沿海日军的补给线，炸毁台湾、上海、浙江、武汉等地日军的据点和仓库。现在，七十多年的风风雨雨过去，这个中美盟军曾经最重要的空军基地，早已经杂草丛生，淡出了人们的视线，但那些曾经的人和事和却永远的烙人们的心里，不能忘记！ 一 小时候，每年到了清明和冬至这两个祭祀家人的节气日，爷爷都会牵着我的手，去到离村子十里远的一个黄土大山包前祭扫。和我们一样，在这个山包前燃起纸钱、蜡烛、线香祭祀的，还有好多人家，我十分困惑，不知道这个山包里深藏着什么样的故事，问爷爷，爷爷不搭理我，而是让我跪在地上，不要说话，用心祭拜。 后来，我问父亲是怎么回事，父亲也不肯说，但这样的祭祀活动却一直保留到今天。 直到我慢慢长大，才走进了这段历史，才开始懂得，当年在广州、武汉相继失守之后，国民党空军指挥部就奉命在赣西南寻找修筑军用机场的场址，当他们走遍了赣西南的山山水水，最后在遂川县停下了脚步。他们惊喜地发现，遂川县城三面环山，这些山就如同天然的屏障一样，可以阻止一切来犯的敌人，唯一的出口是东边，也是遂川江江水的流向，而这正好有利于飞机的起飞。更令他们惊喜的是，遂川的英文缩写同四川的竟是一样，都是“SC”，这在电文中可以起到迷惑日军的作用。最重要的一点，就是从遂川起飞的飞机去袭击福建、浙江，以及东南沿海港口甚至于在台湾的日军基地，一去一回不用中途加油。 1941年4月，遂川机场进入全面施工阶段，民工多达12万人。这12万人挤在只有2600多亩的机场里，五人一组，被分配抬石头、摆石头、敲石头。他们住茅草棚，吃糠腌菜，硬是用一双双大手，把这座在日本人眼皮底下的机场给建了起来。建成后，仍留下了一批民工，帮助机场修复随时可能被日本人炸毁的机场跑道。 在这群人中，就有我的三爷爷。 三爷爷叫刘万东，外号“经得打”。他从小就调皮捣蛋，怎么打都不怕。自然一听说修机场、打日本人这样的事，他就跑在最前面。后来机场修好了，曾祖父要他回家，他却不肯，硬要继续帮助美国人修跑道。 有一天，日本人的飞机来了五次，每次炸弹都像下大雨一样往下倒，把机场跑道炸出一个又一个大窟窿。而三爷爷他们，就是要赶在中美盟军的飞机降下来之前，把跑道修好，否则，在空中作战的飞机油料耗尽还降不下来，就会机毁人亡。 怎么办？ 看着这些被炸出来的大窟窿，三爷爷又气又急，一边大骂日本鬼子，一边跑出去要拉砂石去修补跑道。一起做事的拉住三爷爷喊：“炸弹还在往下落，你不要命了？”三爷爷瞪着一双牛眼吼：“怕个鬼，我跌倒不怕头向天，不死又过年！先把跑道修好再说！”说时迟，那时快，他像牛一样拉起平板车，冲向砂石堆，飞速装好砂石，直奔跑道，“天呀！”一个炸弹，把三爷爷掀起两丈高，狠狠地摔在了地上。万幸，三爷爷命大，抹去眼边的尘土，他一跃而起，拉起砂石车飞奔。别的民工见爷爷如此勇敢，也一个个冲向了跑道。 就这样，一个窟窿一个窟窿地填，一个窟窿一个窟窿地抹，等到中美盟军的飞机稳稳地降落到跑道上，朝所有的民工树竖起大拇指时，三爷爷他们才露出了憨厚的笑容。 只可惜，三爷爷却倒在一次日本人的大轰炸中，一颗大型炸弹就落在他们睡的茅棚里，炸死二百多人，重伤一百多人，但那些没有炸死的民工，仍像三爷爷一样，冒着生命的危险，在跑道上修筑跑道。而三爷爷他们，却永久地被埋在机场附近的这座黄土山包上。 这二百多民工中，有福建的，广东的……，好多都没有留下名字，他们的家人不知道他们被埋在遂川，他们的亲人也还在苦苦地等待他们回家…… 再后来，只要跑道上做事的民工有炸死的，就都葬在这个山包上，山包越长越高。 这个山包永远没有碑文，也永远没有名字，但所有的遂川人都知道，这里葬着他们的亲人，每到清明和冬至，他们就会来到这个地方，跪下，同他们一起！ 二 除了三爷爷，我还慢慢知道了更多人的故事。 从1942年初开始，有少数美军开着飞机到遂川机场来试飞；到1943年，一次就有五六十架飞机过来，住在机场附近的村民不但适应了每天枕着隆隆的轰鸣声入睡，还慢慢习惯了不断有美国大兵由翻译带着，到村子里来买鸡买鸭，买烟买酒。有时，就是美国大兵一人，坐在村民中间比比划划地开玩笑、聊天，偶尔还会掏出精美的糖果给村里的小孩吃。 在这当中，有一位叫詹姆斯·丹尼尔的美军上尉，他是来自美国克里夫兰的老兵。他以前是美国陆军的一名汽车修理工，并没开过飞机，他喜欢趴在汽车保险杠上，俯下身去，用耳朵倾听汽车发动机的声音，然后在第一时间找出毛病，再把它修好。是他的好哥们希尔强拉他加入了援华志愿军，他不肯，希尔就朝他喊“just war！just war！”于是，丹尼尔只得随同希尔来到昆明。到昆明第三天，希尔就在日本战机的一次轰炸中送出了年轻的生命。丹尼尔没有哭泣，他认为这一切都是上帝的安排，自己唯一能做的，就是每次驾驶飞机飞向日本人的基地时，大叫一声“你们去死吧！” 1943年的11月25日，是丹尼尔最开心的一天。一大早他就接到命令，向九江方向出发，谁知当飞机飞越鄱阳湖才一半的时候，丹尼尔却听到指挥长下达调头飞越福建上空，进入台湾海峡的指令。看来这的确是一次不同寻常的任务。丹尼尔又想起来，自己这三十架飞机上的每一位飞行员都配备了救生衣，还在B25轰炸机上配备了救生筏。 的确，这就是历史上著名的“闪电”计划，该闪电计划制定之初，只有陈纳德、李学炎二位将军知道，因为这是在日本人偷袭美国人的珍珠港事件之后，中美盟军发动的首次最大规模的一次突袭行动，不能够慎之又慎。这也是自美国人杜立德空袭东京以来，日本人加强了空中防卫，建立了“绝对国防圈”以后，首次对日本人“绝对国防圈”的突破。 按照一开始的计划，应该在黎明前出发，在黑暗中穿越中国大陆，但二位将军商议后决定，就在早上从遂川机场起飞，并且大摇大摆的往九江方向飞，目的就是迷惑日本间谍，让他们以为中美盟军的这次行动是冲着九江方向去的。但到了鄱阳湖的上空忽然下达作战命令，穿越台湾海峡，直赴日本人在台湾的新竹机场海军基地。 “突袭新竹”， 丹尼尔听了命令，兴奋得像是打了鸡血，他对自己说，真正的挑战来了。为了避开日本人的雷达，丹尼尔像别的飞机员一样，采取了低空飞行。丹尼尔感觉到海浪就在自己的眼前，就要拍到自己的飞机上了，但丹尼尔一点也不惊谎，更不去尝试着把飞机拉升，就这么贴着海浪飞行，直到飞过台湾海峡，才突然拉升飞机。这时候，他的耳边传来指挥长的命令：先由P38战斗机飞下去悬空对机场跑道，机库、油库用机枪来一轮狂扫，紧接着P51战斗机进行第二轮狂扫，然后再由B25轰炸机跟进，对停机坪上的飞机、兵营进行轰炸。所有的飞行员都按照指挥长的命令进行，丹尼尔也不例外，只是他太高兴了，他第一次如此近距离的看到慌作一团抱在一起鬼哭狼嚎的日本兵，他也第一次发现日本人也会无助的捶打大地，却拿不出任何办法来面对他们这群在空中的飞虎。这么来来回回的几次轰炸之后，新竹机场成了一片火海，日本人没有了一点抵抗的能力。中美盟军的三十架飞机一口气炸毁了日本人的47架飞机，并且无一伤亡，全身而退。 后来，新竹机场被突袭轰炸的幻灯片传回日本的大本营，大本营在军队的联席会议上播放了新竹机场被突袭轰炸的画面，素有战争狂人之称的东条英机捶着桌子嚎叫：“这是大日本皇军的耻辱，我们必须血耻！把遂川机场也炸成新竹机场一样！”东条英机还在给日本天皇的奏章中写道：必须摧毁敌方在桂林、遂川方向的空军基地，以钳制驻华美国空军及中国空军的活动，以保卫皇国疆土的安全…… 日军立即将原驻东北伪满洲国的第12飞行团主力南调至武昌，专门对付遂川机场，并对遂川县城、遂川机场进行长达半个月不间断的轰炸。 在遂川，丹尼尔还驾着B-25轰炸机，与他的战友一次次从江西遂川起飞，突袭了上海、浙江、武汉的日军基地。很可惜，在一次执行完任务后，丹尼尔的飞机从遂川机场起飞到茶陵地区的上空时，却与两队、十六架的日本飞机相遇。日本人的飞机是清一色的奥斯卡战斗机，丹尼尔知道，这是一场苦战，但他不退缩。看着这群日本人向自己的P11战斗机包抄过来，丹尼尔镇定地喊着，来吧，来吧，我等着呢！他一边喊一边开火，瞬间击中两架日本战机。另外14架日机把丹尼尔包围了，向丹尼尔开火。丹尼尔感觉到自己的呼吸越来越困难，但他还是强忍着痛，把最后的子弹全打向了日机。神勇的丹尼尔，竟然趁日机慌乱之际，成功摆脱，并顺利降落到遂川机场。战机保住了，丹尼尔却不行了。这一人一机与16架日本战机的应战纪录，为丹尼尔赢得了“银星”“紫心”勋章，可是，丹尼尔却没能看到这伟大的勋章。 遂川棺材店送出了镇店之宝，一副千年楠木的棺材；缝衣店送来了最好的寿衣；纸马店……遂川全县的老百姓，为他送葬，送葬的队伍排了十里长。 丹尼尔同我家三爷爷一样，葬在这座黄土山包上。葬在黄土包上的，还有詹姆斯·琼斯，格莱特·哈登，托马斯·沫若……他们远隔重洋来到了这片土地，把生命献给了这里，就是为了一场”just war“（正义的战争）。 三 一大早，李传福就听见飞机的轰鸣声，他想，肯定是日本人的飞机又来了，才有这么大的动静。他走出屋，站在山梁上看“大鲨鱼贴膏药”，因为美国飞机上是大鲨鱼图案，日机是膏药旗。为躲避日机轰炸，一家人转到了山里。从县城来的表弟告诉他，日本人对县城轰炸得厉害，尽管遂川县城把所有的风水塔都拆了，还把几千米长的宋代古城墙拆了，就是不想给日本战机当参照物。可是，日本间谍还是天天晚上发信号弹，引来日机的轰炸。 表弟说日本人一天就来五六次轰炸遂川，最多的一次有三四十架飞机。遂川江的两岸都成了火海，遂川的老百姓天天都顶着炸弹过日子。 李传福听了觉得无所谓，反正自己的家离遂川县城也远了，真的轰炸，日本人的飞机也不会炸这么远。哪知，正这么想着，却见一架飞机贴着自己的头皮就朝后山冲下。李传福看得很清楚，这飞机的机头是大鲨鱼，那就是美国人的飞机，飞机出事了！ 他朝屋里的人大喊：“快出来，我们救美国飞行员去！” 跑出来的大儿子不满地说，关我们什么事？要我们去救他？李传福一听，脸顿时黑了：“我们中国打日本鬼子，关人家美国人什么事？人家能跑来帮我们打鬼子，我们就没有理由不去救他们！” 领着大儿子和二儿子，李传福一行三人，朝着后山寻去。 后山越往里走，就越像是行走在原始森林里一样，繁密的树叶把阳光都给遮挡住了。 好几次李传福都差点滑下悬岩，好在大儿子力气大，拉住了他。就这样，李传福带着两个儿子，翻了一座又一座山，了无踪迹。渴了喝口山泉水、饿了吃点野果子、累了困了痛了，强忍着，咬着牙还得坚持。 走着走着，竟传来野猪的声音，李传福就同两个二子大声的弄出声响，吼叫，才把野猪吓跑。又不知走了多远，一直走到了第二天早上，鞋破了，脸被树枝划出了血，两个儿子都觉得没希望了：“再这么找下去，他不死，我们也得死！”“不找？不找我晚上睡不着觉；不找，对不起我的良心！”李传福看着儿子大喊。 终于，在一棵大树上看到了被降落伞挂在树杈上的美国飞行员。李传福趟过溪涧、穿越荆棘，噌噌地爬上了大树，拔出腰间的柴刀，一刀砍断降落伞的绳索，小心翼翼地救下了美国飞行员。然后，三人一道，轻轻地把他平放在扎成的担架上。父子三人，抬着受伤的美国飞行员，火急火燎地赶往砂子岭机场。 其实，这样的事情，这几年在遂川发生很多很多，盘珠有一户农民就因为在深山老林里寻找从飞机上跳伞的美国飞行员，一脚踩空从悬崖上摔下去把腿也给摔断了，他也没有一句怨言，因为大家心里都是明镜一样，都知道，这样的事不做，晚上会睡不着，对不起祖宗。 四 1945年1月29日，日军第二十七师团突破国民党六个师的重重阻击，占领了整个遂川县城以及遂川国际机场。开始烧杀、奸淫、掳掠，据统计，仅一周的时间，遂川县死在日本军屠刀下的就有814人，重伤293人。 有一日军小队，听说陂头脑周樟椿儿子留过洋，给砂子岭飞机场的美军飞行员做过翻译，就立即吹响了哨子，把陂头脑层层包围。 把所有的村民都押到了村口的大樟树下，周樟椿一家被村民们保护在中间，但一听到日本翻译喊自己的名字，周樟椿就毫不犹豫地推开紧紧拉住他手的村民，大步走出去对日本翻译说：“别喊了，你要找的人是我！”日本小队长的大刀，在他面前明晃晃地闪着。周樟椿轻蔑地笑道：“不就是一死吗？” 日本人拖出他两岁的孙子，孙子大哭，周樟椿一把搂过孙子，轻抚着孙子的脸，安慰道：“不哭！有爷爷呢，有爷爷呢。”紧紧抱住孙子的他，环视着身边的乡亲们，凝神片刻，突然，一转身，迎着日本人的刺刀冲去。几个日本人一起举起的刺刀，恶狠狠的刺向了周樟椿同他抱着的孙子，孙子的小身板刺在了周樟椿的心口上。“不哭，有爷爷呢——”爷孙俩倒在血泊中。周樟椿的家人见了，疯喊着扑向周樟椿，还留有一口气的周樟椿对家人说：“不要连累别人！”日本人又举起了枪，八口人全部倒下。 在沙子岭田上村，日军听说他们当中有去修建过机场，而且还与美军飞行员结交好友的，就把全村村民驱赶到遂川江边的沙滩上，日本翻译喊，把与美军有交往的村民交出来，就没你们的事！ 所有的村民选择了沉默。 两位八十多岁的老人被拖了出来，“你们说不说？”“我们说什么？都这么大年纪了，早晚都是一个死，你们就给我们痛快点的死吧！”气急败坏的日本人举起了手中的枪。 “你们不说，都会是这下场！” 人群，仍然一片寂静。恼羞成怒的日本人又要拉人，这时，村长郭德福站了起来：“人是我藏起来的，你放了他们，我带你们去找！” 于是，郭德福被枪押着，神态自若地带着他们上了牛仔坳。山，越来越高；路，越走越窄。忽然，郭德福趁日本鬼子没注意，一反身，抱住了一个日本鬼子，一起往悬崖下跳去…… 面对日寇，遂川人把仇恨化成了力量，开始三三两两，各自为战，运用菜刀、锄头、石头、扁担、木棍等日常用具袭击日军、捕杀落单的鬼子。有些群众还故意把日军引入偏僻的地方，然后将其杀死。到后来，日军不敢单独外出，更不敢离开据点，只能呆在县城里驻守。 在今天，遂川还流传许多关于当年如何杀日本鬼子的故事，这些故事荡气回肠，仍能听得我们热血沸腾，为我们当年的遂川人而骄傲，他们一个个都是爷，在日本人面前就没有一个怂人。 现如今，七十多年的风风雨雨过去，当我走在那座尽乎荒废的机场，寻找不到任何一块碑文来讲述曾经可歌可泣的历史时；当我跪在三爷爷与美国大兵们安葬的山包前，却没能看到任何一个名字时，我的心里充满着凄楚与悲壮。我默默地告慰他们——我知道你们，我也一定会告诉我的后人：你们是谁！为了什么！因为苍天可以作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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