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苍穹之下 ——走进遂川县砂子岭机场那段不为人知的岁月 刘述涛 一 这些年来，爱上了奇石，喜欢在河滩上一块石头一块石头的搜寻。许多时候，整整一天的时间过去，也毫无收获。但也有时候，就在你要转身离去时，却忽然发现躺在脚边那块一直没有上心的石头，却是一块美石。 在去寻找石头的过程中，我们一次又一次的经过砂子岭机场，一次又一次从旁人的嘴里听到二战的字眼，听到描述中的飞机起起落落，但却一直没有停下脚步，试着走进它。 直到有一天，看到一位老人带着一个孩子，坐在这块土地上。这块土地上的草正在茂盛的生长，离老人孩子几米之外，一群牛正悠闲的吃着草，时不时的有牛抬起头来“哞、哞”的发出喊叫，有几只八哥落在老牛的身上，正在用嘴梳理自己的羽毛。 不远处，好几台挖掘机正在作业，一栋又一栋新建的厂房正在向飞机场逼近。这时，孩子仰起脸问老人：爷爷、爷爷，你老说这里是飞机场，飞机呢？老人没有回答，他久久盯着前方的工业园区，过了好半天才说：没有了，再也没有…… 我不知道老人嘴里的没有，是没有了战争，还是没有了飞机，或者是慢慢的再没有人会提起这块土地，这段历史。这时，我忽然有一种冲动，想要俯下身去，扫开这块土地上的尘埃，倾听从地底发来的属于它的最真实的声音。 二 1938年春，国民党江西省主席熊式辉决定在遂川县建立实验县，这是江西省唯一的一个实验县。熊式辉心里想着的是要把遂川县这个土地革命时期的全红县，彻底变成国民党青天白日旗下的全蓝县，好为自己的政治生命积累资本。 遂川人才不去管什么实验县的事，他们只希望自己脚下的这块土地能够离战争远一些，再远一些。这十多年来，他们实在是经历了太多的战事，有太多的不幸降临到他们的头上，现在，他们只希望自己的日子能够过得安生一点、再安生一点。 可是，却不断有坏消息传来。先是广州、武汉相继失守，接下来南昌又落到日本人的手里，省主席熊式辉也把家搬到了遂川县，同他一起搬来的还有省里的许多机构，到后来，熊式辉连他安远老家所有熊氏家族的成员也都安排搬到了遂川。而遂川人能做的，就是敞开胸怀，接纳这些来自日本人铁蹄下的同胞。遂川人的心中还有点窃喜，认为熊式辉这样的举动，说明遂川是安全的，这次应该能够躲过战争的劫难，却不知道国民党空军指挥部的一群官员早已经盯上了这片土地。这群官员奉命在赣西南寻找修筑军用机场的场址，他们走遍了赣西南的大片土地，最后在遂川县停下了脚步。他们惊喜的发现，遂川县城三面环山，这些山就如天然的屏障，可以阻止一切来犯的敌人，唯一的出口是东面，也是遂川江江水的走向，而这正有利于飞机的起飞。另外，遂川的英文缩写同四川的竟是一样，都是“SC”，这在电文中可以起到迷惑日军的作用。最重要的一点，也最让这行人满意的一点，就是从遂川起飞的飞机去袭击福建、浙江，以及东南沿海港口甚至于在台湾的日军基地，来回往返不用中途加油，这样，在空中作战中，可以发挥最大极限，掌握先机。 于是，这群人把遂川县作为机场的场址上报给了国民党空军指挥部，并陈述了在遂川修建机场的种种好处。 1941年4月，国民党空军指挥部成立了遂川机场工程处，任命中将参谋李密为工程处处长，开始调派大批工程兵，警卫部队向遂川的砂子岭（古称蛇长岭）进驻。砂子岭机场的前期规划，长1.5公里，宽0.5公里，占地2600多亩，需要搬迁十几个自然村，500多户，将近3000人。 这3000多人，怎么舍得离开故土？他们在这块土地上生活了几十代，他们的祖辈就埋在这块土地上，他们的家祠、家庙也都建在这块土地上，他们不想走，不想去陌生的地方安家。何况当时国民政府赔偿给他们的拆迁补助，根本就不足以让他们在异地重新开始新的生活，但他们一想到日军的飞机可以肆无忌惮在中国人的天空上胡作非为，一想到中国大片大片的大好河山还在日本人的手里，他们就只能含着泪水忍着悲痛，踏上背井离乡的路。 这3000多人的付出，燃起了全遂川人建设砂子岭机场的热情，他们为机场运送各种材料，帮助机场建飞机跑道、场地、飞机库、弹药武器仓库、油料库、防空壕、营房、食堂、飞行员休息室、招待所、警卫部队营房、小商店、邮电所、银行等设施。 机场建设一开始是从万安、泰和、吉安、永新、吉水、安福等县征调来9万多民工，后来又从广东 、福建征调了3万多民工，这十二多万民工，吃住都在遂川县，但到了1942年10月机场基本建成后，这些民工就走了。后来，1943年机场第一次扩建，1944年2月机场第二次扩建，使用的大都数都是遂川县的民工，这是因为省主席熊式辉得了别县的好处，故意不下达征调外县民工的命令，只要求遂川县自行解决。遂川县的老百姓一次又一次的不管是主动还是被迫的站出来，为了国家的利益，为了民族的大业，奉献出自己的一切。 其实，做民工非常的苦，特别是当时的国民党政府无比腐败，所有的工程都是层层承包，层层盘剥，最后落到民工手里的工钱没有几个，不要说维持一家人的生活，就是一个民工自己也只够粗茶淡饭。还有安全也没有保障，在机场刚修建的时候，突发过一次滚石事件，80多位民工被碾跑道的滚石活活压死，机场指挥部竟不给一分钱赔偿。后来，又多次出现民工住所被炸，民工身亡的事件，但遂川县的民工还是无怨无悔的帮助政府建造机场，他们的心里明白，他们不是在为国民政府建设机场，而是为所有的中国人建设机场！ 三 说到机场的二次大规模扩建，就不得不提到一个人，这就是遂川县新来的县长杨耕。他是江西省临川人，毕业于武汉大学，早年曾出任过军队的政治部主任，但在抗战进入最紧张的阶段，他被任命为遂川县县长，首要任务就是扩建砂子岭机场。 杨耕也很清楚，这时候抗战已经进入最艰苦的阶段，物质无比的匮乏，这样的任务落到他这样的小县长头上，就是俗话讲的，已经是没有马了，只能捉到牛来骑。 扩建机场工作一开始，杨耕就跑去同省主席熊式辉诉苦，任务既然给我了，你也就得无条件的支持我，让万安、泰和、吉安、永新、安福这些县多征调一些民工过来。熊式辉一边嘴里说好，好，一边却在心里想，能征调到这些县的民工，我还找你？这是熊式辉得了这些县县长的好处，派不出人来。后来，熊式辉就经常故意对杨耕说，我知道你是一个有办法的人，这次的民工征调就就近不就远了，大部分都在遂川县征调，这样也便于你的管理与协调。 听省主席熊式辉说这样的话，杨耕是有苦也说不出来了，他只好把遂川县各个乡镇长及地方绅士召集到一起来，开一个机场扩建的协调会。把要征调的民工人数同各个乡镇的乡镇长摊派下去。谁知道，数字才刚报出口，会场立刻就像日本人投下了一颗炸弹，马上就掀起了一声巨响，每个人都站起来七嘴八舌的喊叫，说完成不了这样的民工征调数额。还有一些人就干脆向杨耕哭起穷叫起苦来，也有的干脆一言不发，就坐着使劲的吸烟，让一间会议室像在烧窑一样，弥漫着浓浓的烟雾。 杨耕几次示意不要再讲了，听他说，却没有人听他的话，他心中的火霎时间“蹭”的一下就起来了，他从腰里拔出枪，朝屋顶上“砰、砰、砰”连开了三枪，会议室这才静了下来。他把枪往桌子上一拍，大声说：“吵什么，吵！完不成任务的，报上名来，我立马换了让能完成任务的人去做。你们装穷叫苦，装得满像那么一回事，你们有没有想过最应该装穷叫苦的人是我！现在机场扩建，我走在前头，担着所有的重担，党国下的是死命令，可又有谁能给我分担？是你们吗？”杨耕指着台下的这群人，这群人却一个个缩头缩脑的。杨耕又说：“我还指望着你们，可现在瞧瞧，你们都成了什么样子？”杨耕又生气了，他又拿起枪，朝屋顶又连开了二枪！ 这两枪，让人见识了这个一向文质彬彬的县长另外的一面，这两枪，也让所有的乡镇长霎时间都低着头，一个个再也不敢说什么任务完成不了的话，更不敢同杨耕县长讲任何的价钱，一个个回去之后，早早的就把任务摊派，早早的就把应该征调的民工送到了遂川县砂子岭机场来。 等机场跑道扩建到了加固的最后一道功序，必须要用糯米饭加石灰进行加固了，可接连两天蒸好的糯米饭都被民工给抢吃掉了。监工跑去同杨耕说，这些民工太不像话了，工程用的糯米饭也敢偷吃，是不是抓起几个人来，以示惩戒！杨耕听完后却说算了，他还说，你看看这些民工，天天吃些菜饼子，哪有一天是吃饱过的。我明天来，来了之后，他们绝不会再吃糯米饭了。 第二天，杨耕一早就到蒸糯米的大灶前，桶里的米还没完全熟，他就拿开饭桶上的大盖，从口袋里掏出几包药粉一样的东西，撒进了糯米饭之中，并搅和起来，一边搅和一边对蒸饭的师傅说，你告诉那些民工兄弟，我这也是没有办法，为了机场的早日扩建，我只能给这些糯米饭下老鼠药了，如果谁真的不开眼硬要吃，送了命，可不能够怪我，要怪就只能够怪他自己的嘴怎么就这么贪吃了！ 在接下来的两天，一到蒸糯米的时候，杨耕就来了，每次一来，他都是直接走向大灶，打开饭桶盖，如法炮制。民工们看见他这样，都知道他放的是老鼠药，他们就再也不敢去吃。要知道谁的命也是命，都是爹娘给的，谁也不愿意这么轻易的就送回给阎王爷，更没有人会去吃放过老鼠药的糯米饭，工程也就进行得比以前顺利了不少。又半年过去，遂川机场就可以停放大型的轰炸机了。 后来，有不少人问杨耕，你是不是真的在糯米饭中放了老鼠药，杨耕苦笑着说，我一介县长，怎么不知人命关天，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我放的是石灰粉！也好在这些石灰粉，让民工没有识破，这才让机场扩建工程得以完成。 也同样是这位县长，将遂川县城2000多米的几千多年的古城墙给拆了，还拆了遂川县的三座风水宝塔。在拆这三座风水宝塔的时候，遂川县有名望的一批乡绅就跪在县长大院前，请求这位县长不要拆塔，如果一定要拆，就先拆他们这些老骨头。他们还大呼小叫：杨县长呀，你这不是在要拆塔呀，你这是拆遂川人的风水，壮日本人的威风，灭我们遂川人的志气呀！杨耕听完说，我拆塔，上对得起天，下对得起地，中间对得起全县的黎民百姓，你们要明白，如果像你们说的留着这些塔，那么日本的飞行员凭着一双肉眼，就知道飞机场的位置，一炸一个准，那还得死多少人？还会有多大的损失？所以，只要是对生者有利，只要是对抗日有利的事，我一定要做！ 四 扩建后的遂川砂子岭机场，成为了中美盟军的“第二国际机场”、“遂川前进基地”。在第二次扩建之后，已经可以停放当时世界上最先进的B_24、B_25重型轰炸机。砂子岭飞机场的跑道上，少的时候有七、八架飞机停在上面，多的时候，一个中队，五六十架飞机齐聚遂川砂子岭机场。这些飞机从遂川出发，突袭武汉，九江，安微，浙江，对日本的仓库、港口进行轰炸。 最成功的一次对日军的轰炸，是在1943年的11月25日，中美盟军派出了战斗机、轰炸机各30架，从遂川砂子岭机场起飞，飞到鄱阳湖上空后，忽然转向，飞越台湾海峡，以超低空的方式，避开日军的雷达监视，对台湾新竹日本海军基地进行了一次奇袭。日军连警报都来不及拉响，一颗颗炸弹就落到了他们的面前。这一次一共炸毁了日军47架飞机，创造了中美盟军无一伤亡的战绩，这场最漂亮的突袭空战，也载入了空军的教科书，成为了抗日空战最经典的案例。 但也正是对台湾新竹的日本基地的轰炸，惊动了日军统帅，命令日本大本营驻东北伪满州国的第12飞行主力团南调，专门对付遂川机场的飞机。并开始对遂川县城，遂川机场进行长达半个多月的不间断的轰炸。 日军对遂川轰炸最频繁的一天，竟来了三次，最多的一次来了22架战机，在遂川的上空与中美盟军的飞机进行空战。中美盟军的空军三架飞机为一队，按陈纳德将军制定的两架飞机作战、一架飞机掩护的战术向敌机群猛扑过去。在激烈的枪炮声中，日军的战机丢下炸弹后仓皇逃走。后来，中国人的部队吸取了一次又一次的教训，在三面的大山顶上，架起了机关枪、大炮，只要日本人的飞机一来，就用机枪大炮去迎接他们。如果日本人的飞机飞得太高，机关枪，大炮起不到作用，就从地面上起飞飞机去迎击他们。到后来，日本人的飞机白天不敢来了，晚上来。在晚上来的时候，遂川的三面大山上都有人守着，一听见从远处传来飞机的轰鸣声，就点着放好的木柴，木柴燃起熊熊大火，把遂川的夜景打造出从来没有过的壮观。燃起的冲天大火，照亮了整个遂川的天空，不要说是飞过一架飞机，此时就是飞过一只麻雀，也被火光照耀得清清楚楚。 这时候，遂川的老老少少都像是过年看焰火一样的盯着遂川的天空，他们大喊大叫，大笑大跳，他们把日本人掷下的燃烧弹，说成去看飞机丢把柴，把在空中搏斗的飞机，说成是“飞机打架”。特别是白天，更是有人戏称“走，看大鲨鱼贴膏药去”这句话非常形象的说明美国盟军的飞机，与日本人飞机上的图标，一个是大鲨鱼头，一个是狗皮膏药旗。遂川人已经不会去管什么日本人的飞机会丢下多少颗炸弹，飞来多少架飞机，他们已经明白，该来的终究会来，该走的终究会走，与其怕着死，还不着笑着活。 这只不过表明了遂川人乐观的一面，但真正有多少遂川人死在日本人的炸弹下，没有一个确切的数字，最为惊人的一个晚上，日军投下的一枚巨型炸弹落在民工居住的茅棚里，炸死200多人，重伤100多人。在遂川县长关于空袭的电文中，曾有这样一段文字：从1943年6月至1944年6月，一年的时间，日机出动飞机460架次，空袭遂川飞机场104次，投下炸弹45000多枚，中美飞机损失6架，炸坏多架，共击落日机16架，炸毁民房65栋，炸死平民103人，炸伤127人。还有，在1944年12月7日至27日的20天时间里，日机对遂川机场及遂川县城连续的轰炸有8次，扔下大型炸弹88枚，扔下小型炸弹23000多枚，炸死机场警卫士兵2人，炸毁盟军重型轰炸机3架，战斗机2架，毁坏机场洋房仓库7栋…… 也许，从这些没有表情的数字中，你可以想象当年的空战有多惨烈。另外还有一组数字，遂川县在抗日战争暴发之前，全县有二十一万多人，抗日战争之后，还有十八万多人，这些人去了哪里？谁又能告诉我们？ 五 日军除了不断在空中袭击遂川，在陆路上也随时想向遂川县进攻，想要夺取遂川砂子岭机场。在1943年，长沙衡阳大会战时期，日军二十七师团的一个加强联队就曾向黄洋界集结，试图突破黄洋界向遂川进攻。当时的58军奉第九战区长官薛岳的命令，日夜兼程，在黄洋界与日军交战，最后把日军阻击在黄洋界以西，歼敌一个师团。 但日军不死心，到了1944年底，又开始蠢蠢欲动，在遂川周边集结优势兵力，并于1945年1月24日凌晨发起进攻。日军第六方面军二十军团二十七师的先头部队，从永新拿山向遂川县新江进发。25日，开始增兵到六千多人，然后在接下来的几天内，连续增兵，向国民党的守卫遂川县及砂子岭机场的6个师发起猛攻，并调来了4门大炮向遂川县的守兵发起猛攻。 为了阻击日军的进攻，担任机场守卫的四十师撤守遂川江南岸，并炸毁了遂川县唯一的一座横跨遂川江两岸的八孔乐善石桥。29日，日军继续增兵，并向遂川县城猛攻，国民党一八三师五四八团固守云冈的排哨全部阵亡。30日，日军分拔3000余人渡江，又从永新增调4000余人向遂川进攻。但由于国民党抗日将士的英勇抵抗，日军连续6天进攻，前进不到7公里。 1945年1月31日，遂川县城沦陷，遂川砂子岭机场被日军侵占。日军所到之处无恶不作，焚烧房屋，抢掠财物，奸淫妇女，这样的暴行比比皆是，但是，这更激起了遂川人民的反抗，遂川的群众不但将所有的粮食作物都运到大山里藏了起来，还三三两两，各自为战，运用菜刀、锄头、石头、扁担、木棍袭击日军，捕杀落单的日军人员，还有些群众故意把日军引入偏僻的地方，然后将其杀死。到后来，日军不敢单独外出，只能在县城里驻守。 1945年8月15日，日本政府宣布无条件投降，遂川人民和全国人民一起迎来了抗战的最后胜利。但当你翻开中国的历史，你会发现，没有几个县能够像遂川县这样，经历了红色土地革命时期，抗日战争时期，解放战争时期，每一个时期，都有大的战场在遂川，而遂川人民都冲在最前面，都主动站出来，为了民族的解放事业，为了我们的国家，奉献出他们的所有，而目的就只有一个，为了能够过上真正独立自主的幸福生活。 六 走进砂子岭机场，我发现自己打开了一个矿藏，发现了曾经一直被自己忽略的珍宝，于是就有了接下来的这部长篇小说《砂子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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