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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爱能开花

 述涛说事 2021-04-28

他是供销社的主任,却没有几个人喊他主任,而是喊他老板。自然他的老婆,也就叫做老板娘。

他姓郭,就被叫成了郭老板。人们郭老板前,郭老板后的喊,他也乐哈哈的应。

郭老板人长得很帅气,身材魁梧,说话洪亮,有着一股自带的威严,一般的人还没同他说话,心里先怵了几分。

我到供销社,他对我挺关照。不知道从哪里他能看出我日后会是一个文化人,他凶别人的时候,会吐出一些沾爹带娘的骂人话。但对于我,他却从来不会吐出一个脏字来。他说,同你们文化人说话,我得注意,否则下回你把我写进书里,那可是要遗臭万年的。我知道他这是玩笑话,他自己说的时候都是哈哈大笑。何况我那时虽然爱写作,但却没有写出任何名堂来,属于自娱自乐,还不知天高地厚的阶段,总说自己要成为一名作家。等到今天真的依靠文字寻找到别人承认的时候,我却发现自己只是一名普普通通的文字工作者,离真正意义上的作家太远太远了。

要说,他才应该是真正要有文化的人,他的父母可都是响当当的角色。在1945国共重庆进行和平谈判的时候,他的父亲是国民党的机要秘书,他的母亲是国民党《中央日报》的记者。后来,他的父亲还当过台湾国民党中的要职,是经济部门的部级干部。他曾说起他的父亲的一些事情,说他父亲上海洋货轮上去检查,故意把大衣挂在船的桅杆上,等到下船的时候,大衣口袋里面被船主塞满了钞票和金条。

不知道他说的里面有没有夸张的成分,但他父亲是县里解放前的三个半“玻璃少爷”之一,却是人人都知道的。这三个半玻璃少爷,每个人都家世显赫,传说去看演戏,都是让佣人挑着满满一担的银元坐在戏台子底下。哪位唱戏的女子长得好唱得好,他们就大把的银元往台上抛。

只是,他同弟弟没有享受到这样的福份,本来说好是同父母一起去台湾,人都上了军用吉普。哪知道他那做过遂川县国民党部书记的爷爷却是左手抱他,右手抱他弟弟,对他父母说,你们去台湾可以,但两个孙子不能带去,我们不能让他们也死在台湾!谁知道,遂川县刚解放,他的爷爷就被政府专政,吃了花生米(子弹)。他同弟弟成了孤儿。好在家族里面的人念他爷爷在世的好,东家给一口,西家吃一顿,两个人虽是日子清苦,但却长得仪表堂堂,英俊潇洒

有一年,他看到别人斗地主斗得太凶,站出来说了几句公道话,谁知道第二天大字报就出来了,就把他定性为国民党留在大陆的孝子孝孙,要揪出来批斗。这种批斗,是个人都吃不消,他连夜就往外逃。

他满脑子都是“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的画面。他一路向西走,出了潼关,却见黄沙漫漫,一想到“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就不敢往下走了。

到了西安,住进了他同父异母的姐姐家里。

日日无所事事,他就会站在阳台上东溜西看。谁知道,自己站在楼上看风景,对面也有一双眼睛在看自己。那看他的是一位漂亮的青春少女。两双眼睛碰撞到了一起,先是羞涩,再是试探,最后竟有意无意的故意碰到了一起。

爱情就在这么不经意之间来了,两位情窦初开的少男少女约到公园,约到电影院,约到任何一个只有放飞两个人爱情梦想的地方。于是,在那个轰轰烈烈的文化大革命时代,一场刻骨铭心的爱情也发生了。

女孩子家发现了,不允许女孩子同他在一起,他们私奔。他带着少女,奔向了自己的家乡——遂川,他同她说,再苦再难,只要有她在一起的日子,什么困难都会过去,有她在一起,任何时候都会有阳光。

只可惜,一回到遂川,他就被抓了起来。

他要她走,她却不肯,她对他说,你说了,要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她送饭给他吃,饭面上是霉豆腐,饭底下却是她亲手煎好的荷包蛋。他吃着荷包蛋,流着眼泪说,你走吧,我不能拖累你。她说,只要一家人在一起,谈不上什么拖累不拖累。他仍要她走,她这才说出,自己的肚子里已经怀上了他的孩子。

你让我走到哪里去?她流着泪问。

他呆住了,一把握紧她的手,说,在一起!

人想在一起,老天爷却不肯他们在一起!

风起云涌,一边是批斗,一边是乌云密布,而且火势已经要向她漫延,他不能够让她受到牵连爱到伤害,他对他弟弟说,无论如何都得把她送回西安。

她走了,他也下送到了农村,在农村的日子里,他看不到生活中的任何一点亮光。种田,砍柴,搞副业,最后同现在的女人结了婚。

当时间到了八十年代初,他才以知识青年下放回城的身份,进了知青店,然后再转入供销社,因能干,而且对生意有着天生的敏锐有进取,他又被任命为供销社的主任。

这时候,他的心里,却始终想着西安的那个女人,那个孩子。

不知道是不是心里的爱已经燃尽,他同老板娘的关系始终做不到携手向前,相濡以沫。而老板娘却总是怀疑他与别的女人有染,哪怕是他只要同自己的女同事说说话,聊聊天,老板娘也会醋意大发,前五百年后五百年的事都揪出来同他吵。

有一回,他喝多了酒,无比痛苦的对我说,述涛,你看到了吗?如果我的身边有一位好女人,我也能够像我弟弟一样,把生意做到外国去。我的事业也能够做得更大。现在,我不是不想做,而是没有心劲去做,觉得没有意思。

在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的父母已经回过大陆多次了。

那年代,家里但凡有一位台湾的亲戚朋友,都能够沾到一点好处,起到一点骚。有许多台湾回来的老兵,都带着大把的钞票,一顿饭,都要发好多红包,一个红包说不定就是一个人一年的工资。

在1986年,他同弟弟第一次去见自己的父母,那是在广洲的白云机场。他亲眼见到许多从台湾回来的老兵一下飞机,就跪在土地上痛哭流泪,他的父母也是如此,一见到他哥俩,抱在一起就舍不得放手,尤其是他母亲,哭得天昏地暗,一个劲对他哥俩说,对不起,你们受苦了!对不起,你们受苦了。

从此,他的生活发生巨变,钱包里除了人民币外还有港币和美钞。他的弟弟更是不同,成为了真正意义上的大老板。所以,他常感慨,弟弟遇上了一位好女人,能够帮助成就事业。

有一年,他父母回大陆去西安,他陪着去。回来后,他的脸上笑容多了许多,有人说,他看到了他在西安的儿子。不知是真是假,但说的人说得有鼻子有眼,说有一天,她姐姐帮他约出了那位曾经相爱过的女人,女人答应他,把儿子带到某家餐厅,让他远远的看一下。

那一天,在西安的一家餐厅里,他看到了自己日思夜想的儿子。这可真的是滴不尽的相思血泪抛红豆,开不完春柳春花满画楼。

从此,他的笑容更多了,对老板娘同家人也越来越好了。

现在,当我想起他,以及他的故事的时候,我都有二十多年都没有见到过他了,也不知道他怎么样了。但一想到天涯地角有穷时,只有相思无尽处。我就感觉,那人世间最美好的爱情,开出来的花朵,仍是那么鲜艳,仍是那么让人向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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