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在当代书法的格局里
曾有几次,我在李双阳的作品面前站立良久。换句话说,我被其打动了。这个前提是,我不是一个轻易被打动的人,尤其是书法。

草书-赵禹珪《折桂令》一首
180cm×97cm 2020年
十几年前,我在江苏武警“橄榄风”五人书法展上第一次看到李双阳的作品时便被触动,那时,他还是一个兵,尚未出道,许多方面都显稚嫩。但我恰从其无畏、对传统独有的感悟和良好的笔性中觉出端倪,内心确定此乃可造之才。三四年前,他和管峻等六人在扬州举办一个名为“江左风流”的展览,每人十几幅作品,集中看后,感触良多。这个展览的前言是我写的,在那篇文字里,我用一句话概括他们每个人的特点,记得写李双阳的一句话是“华滋和娇纵”。这句话有褒有贬,或者说褒多贬少,难以掩饰一种内心的喜爱和些许的担忧。那时,双阳屡获大奖,在书坛已获声誉,感觉极佳,其书风也外溢一种“春风得意”之豪气,表现在作品中,似乎在某些方面更注重展示,不遗余力地吸引眼球,而忽略必要的收敛。当然,这并非他一个人的问题,整个书坛,似乎都在进行一种狂欢,只不过他和他们做得更突出一些。对此,我总体是持肯定态度的,在那个《前言》里,我说:“他们是从各种展览和大赛中拼搏出来的佼佼者,这说明他们能够把握住现代审美特点,对新的展览和交流机制有很强的适应能力。具体地说,他们比老一辈书家更注重大的视觉效果或曰视觉的冲击力,更注重外在的表现性,更注重整体的包装,更注重表现手段的丰富,更注重雅俗共赏的效应等等,从而,也更为时尚、更适应当今的现代商业社会。”今天来看,对于双阳来说,那时那些话用在他个人的身上至少包含了两层意思:一是在他的身上,有着鲜明的时代特色,他是一个与时代同频共振能够赢得当下的人;二是他裹挟在当今泥沙俱下的书法热的大潮中,在集体的无意识中,其未来的走向令人担忧。有时候,超人的才情,可能成为某个坠落的助推器。
2013年,我再次看到李双阳的展览。这是他一个人的“演出”,江苏新美术馆宽阔的“舞台”上,他尽情地施展着自己,正草隶篆无所不能、样样精彩。这次他给我的感受可谓震撼,许多往日的担忧烟消云散。

震撼之一是他超乎寻常的驾驭能力,无论是煌煌巨制还是尺牍小作,几都恰到好处,大有大的气象,小有小的味道,诗性品格和飞扬的神采中颇见功力和才情。这反映出他性情中的两个极面,即放旷与巧致,胸中有大江大河又有小桥流水。由于展厅的作用,当代书法在篇幅上越写越大,但很多人是借助于拼接,是小字的叠加,即便是写大了,也只是将小字如数放大,往往空泛,缺乏内在的力度,也缺乏字与字之间穿梭呼应贯通的气韵。而李双阳在写大字时,则完全摈弃了小字的写法,往往浑朴自然、开张恣意、节奏分明、韵味十足。
震撼之二是,他用超常的自省能力,完成了一次具有战略意义的突围,这个展览仿佛是一个宣言,宣告着他与当前新的“流行书风”的决裂,从多个方面塑造和诠释着自己的独立。当下,以对“二王”直接描摹或彼此抄袭、相互影响、一味追求视觉效果为显著特征的新的“流行书风”,是类型化形式化的根源,使当代书法急功近利,流于狭隘、表面,缺乏应有的深度,在一定程度上降低了书法多元丰富的特性和文化品位。显然,李双阳已经或者说较早地意识到了这个问题,其作为一是调整好了心态。这是一个极其重要的问题,我很难说得那么准确和全面,但我的确读到了那种烟火之外的东西,有一种纯洁、有一种清澈或曰禅意,还有一种阳光下透露的春天般的生机。同时,他的作品中还透出一种高度的自信。不必去迎合,看更多人的脸色;不必生存在权威的阴影里;也不必在十字路口来回徘徊,沉着稳健、信笔而去、敢破敢立、心手相应,不亦乐乎。二是以一种精英的姿态,对“二王”一路书风的广泛接纳和深度开掘,摒弃图式化的简单描摹,达到一种精神的融化与契合。在他的作品中,我们看到了“二王”,也看到了张旭、怀素,甚至八大,更看到了孙过庭、于右任,对《书谱》的深入研究,使他在笔法的认识上得以升华,其中有许多出人意料的发现,比如通过对繁简的分析认识,找到了一条简易但不空乏的道路,局部的流利洗练,总体的空灵飘逸,使其作品达到了一个较高的境界;比如他对线条进一步地强化,使其书写在流畅感极强的过程中,漫溢出一种抒情的特质。非常值得一说的是,他的线条虽然纤细,但不糜弱,反倒在一种轻灵中展现出饱满的张力。我在另一篇文字里曾经力赞他的草书线条,认为他的线条“凝练而又飘逸、结实而又空灵、随意而又练达、单纯而又富有变化,极具感染之力”。可以这么说,其书法对线条的运用,在当代书法史上有着不可忽略的意义。这两个作为,在思想认识和作品风格上都与时风拉开了距离。现在可以这么说了,如果过去的许多模仿、借鉴、探索是一种准备的话,那么,今天的李双阳却完完全全是他自己,强烈的主体意识的确立,使他找到或者说塑造了一个活生生的有血有肉辨识度很高的自己。他的成功,也在一定程度上反映出了当代书法的觉醒,也反映出了精英们在当代的可喜担当。

震撼之三是其对大草小草法则的驾轻就熟,或者说对古典书法语汇学习掌握的融会贯通。李双阳技法的过人之处除了上面说的线条之外,还有结构,其结构化繁为简,古意盎然。既有大草的动感、夸张、放旷,又有小草的简约和机巧。不错,他的许多东西来自于《书谱》,但他却改变了《书谱》中字与字之间相对封闭、独立的格局,让每个字都具备一种开放的姿态;《书谱》的用笔注重弹性,而他的用笔则注重对纸面的吃进和游走,并没有完全的照抄。这样的学习,是一种精神的内化,一种深层次的触摸,包含了极具魅力的个人化创作,也就是我们常说的打进去之后又走了出来的问题。同时,我也关注到了,李双阳在草法的运用上,恰到好处。也就是说,他在书写中,不是一味地追求生僻和狂怪,也不是为了某种效果,对文字作故意的虽然是合乎逻辑的但很难辨析的概括和肢解。我不是一概地反对精英们作自由自恋甚至是极端的展示,但前提是必须有一个通道,给群众甚至给圈内人的一个进入的通道。否则,它就会失去观众。当代书法,当实用渐渐退出,爱好者相对数越来越少的时候,作为衣食父母的观众是多么的重要。我们可以不要随俗,但我们不能完全脱俗。这是一个浅显而又深刻的道理。依我的判断,李双阳是一个能够狂怪起来的人,他之所以没有选择走这条路,是因为他的常态、他的内心祈向更多的是儒雅,这是一个很强大的东西,一个文气沾身的人,可以有傲骨、可以有反叛、可以有寂寞、可以有逍遥,甚至可以有落魄,但不能没有儒雅,“江左风流”也罢、“魏晋风骨”也罢,我看如是。
放在当代书法的格局里,李双阳无疑是一个值得研究的成功范例。他来自农村并非是书香门第的家庭,其成才更具奋斗的色彩;他出生于上世纪七十年代,其成长的过程正是书法热兴起书法观念不断变化的过程,这个年纪的人,正担纲书坛中坚,一方面体现书法热的成果,另一方面由于社会急剧发展变化的影响,又有许多令人担忧的东西;他就读于南京艺术学院书法专业,接受了系统的专业教育,可谓科班出身。在这里,专业教育的利弊、书法审美的再认识、艺术书法精英书法之现象等,皆可研究探讨;他是在不断的展览比赛中脱颖而出、通过传媒让大家了解熟知的,在某种程度上,他和他们在传统与现代的激烈争夺中,不断地学习经典,但又在经历各种信息的狂轰烂炸、海选式的热闹和花样翻新的形式变化中相互影响,包括如何看待“二王”一路帖学与碑学的关系、如何商业时代找到一种文化的归属等等,李双阳的身上,都能给我们传递许多正能量的东西。
当然,他的作品并不都是那么完美。在我看来,有一些方面还需要有更高要求的表达。比如在精英书写与大众书写之间,怎么找到一种更有亲和力的方式;比如在对长线条的运用中,如何把握好一个度,以避免一定程度的重复与单调;比如在形成了自己的书写系统之后,是否还可以有一些陌生化的书写,以使作品的面貌质地更为丰富等等。一家之言,仅供参考。

篆书-臣子室家联
139cm×18cm×2 2020年
获悉《书法报》上推出影响中国书法的二十位重要历史人物,我仔细拜读,却没有看到怀素这位绝世的草书大家身影,甚感意外!怀素性情疏散,锐意草书,喜食酒肉,结交名士,与李白、颜真卿交游,王公名流也都爱结交这位狂僧。唐任华诗云怀素“朝骑王公大人马,暮宿王公大人家”。他“出世”与“入世”并没有影响他的草书艺术水准的提高与境界的升华。怀素不但专心于学习古人的翰札与心运之迹,同时他也虚心地向时人前辈书家请教,他而立之年,便从潭州下广州,拜访时任广州刺史、岭南节度使的大书法家徐浩求教笔法。三十五岁在洛阳首遇颜真卿求教笔法,应该说怀素间接地从鲁公处得到张旭的笔法。前人评其狂草继承张旭,又有新的发展,谓“以狂继颠”并称“颠张醉素”对后世影响极大。
我最初学习怀素是在南艺读书时,当时在黄惇老师的指导下,草书学习《书谱》,后进入《自叙帖》的临习。想来当时对怀素的风格体系不甚理解,虽然做了大量的临习,但没有很好的领悟,更没有转化至创作意识中来。后来在无意中发现了日本“三笔三迹”的书法墨迹,特别是“佐迹”书风与我当时书写笔性有着惊人的合律,准确地说,让我对“线性”的纯粹表现产生强烈敏感与热情,近乎于一种迷恋。因为日本“遣唐”文化的影响,他们的书法本源还是源于中国,这让我更加关注魏晋书风的学习,对于“线性”的表现,怀素当为巨擘,从这个切入点开始深入,悟化,心存于怀素的风格体系之中,尤其对怀素的笔法元素进行深入解剖。在此可谓受益良多,从而渐进地形成了自己的创作路数与审美取向。
笔法在历史的发展中,经历了“破”与“立”的轮回。张旭、鲁公、怀素他们继二王之后又回归到“篆籀绞转”笔法,从而奠定了唐代草书的历史高度。怀素作书如“骤雨旋风,声势满堂”,到“突然绝叫三五声,满壁纵横千万字”的境界。我们可以对怀素作品加以研究,其风格并非全部相同。可分为三种状态:一是尚未完全摆脱风格的:《食鱼帖》、《苦笋帖》诸帖,保留晋法甚多;《圣母帖》、《藏真帖》、《律公帖》多有鲁公作风。二是他自成一家法风格的,如:《四十二章经》、《自叙帖》。三是循和平澹的书风,如:《小草千字文》,与其狂肆作风大异其趣,就境界而言《小草千字文》应在诸帖之上,已入化境。
《小草千字文》的艺术高度在于已抛开了技法的藩篱,不拘“篆籀绞转”,还是“一拓直下”之形迹,已入任心自运,俯拾即是,体素储洁,乘月返真之境。《小草千字文》,为怀素晚年传世之作,此作应该说达到了他书法人生的最高境地。明人莫如中说:“怀素绢本千字文真迹,其点画变态,意匠纵横,初若漫不经思,而动遵型范,契合化工,有不可名言其妙者。”当为绚烂之极而复归平淡之作。同为小草,我经常会以孙虔礼《书谱》与其作一比较。我喻《书谱》爽劲、果敢如刀客,《小草千字文》蕴藉、绵远如剑侠,准确地说《书谱》用于入草,而《小草千字文》适于出草,因为它的洗炼、劲健与线的浑圆、绵长,为拓而展大提供了很好的元素与创造空间,《小草千字文》给我最初的感觉是初识无味,平淡无奇,我想还是因为斯时意识与书写的状态未达此境,也就无从说喜欢与否。后来不断地深入参悟、跨越,便感知到个中的博大与万千气象。于右任先生《标准草书》的取法元素便是此帖。董文敏的《试笔帖》亦受怀素风格的影响。同时怀素书风对日本的书法影响深远,一代高僧沙门良宽对怀素多有推崇并用心习之,或许他们都身为僧人,有着佛学与禅理的会心相融,心性相通。当代林散之先生对怀素亦是推崇备至,深得怀素笔法传承,亦得其瘦劲空灵风格的感召!方可成为“一代草圣”。
怀素也深深地启示着我的心绪,我的书法审美与笔墨语言。对怀素的学习研究虽有时日,但更需要系统性的深入与拓展,未来他会是我追寻的一个方向,不是出家,是我精神世界期待的超越与回归!



隶书-王维《山中与裴秀才迪书》
140cm×77cm 2020年

小楷-辛弃疾《满江红》
26cm×16cm 2020年

